愿你早日康复


老张的朋友病了,他约我一起去看望,我答应了。

那天下着雨,地上湿漉漉的,我的心也潮湿着。老张本来带着伞呢,却并不撑开,两个人淋着小雨等车。问他朋友是什么病,他说癌症。我的心就咯噔一下,问严重吗。他说没事,已经作了手术,——这不是她第一次作手术了,真是个苦命的女人。我问,有人陪床吗?老张说有,她妹妹和妹夫;我觉得一个人去看她,挺尴尬的,让你陪我去,好一些。我看看空中飘下来的细雨,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院门口有商店,老张买了一个花篮,我替他捧着。打电话问病人想吃什么东西,回话说刚做了手术,不能吃东西,什么也不要买。我们就去了医院,却只允许一人去病区,老张捧了花篮进去了。我在走廊里散步,趁这个时间,我把思绪整理了一下。因为毕竟不是亲历,有些事情很模糊,难免语焉不详,只把知道的写出来。

是在去年,老张刚到市里来,我们一起吃饭。老张说,有个朋友就在附近,让她过来吧。听这语气说的应该是个女士。我就说好啊,快打电话。电话之后,是静静地等待,我说,你还是能跟上时代。老张说,也是没办法。——这我是知道的,他的家庭生活很难说幸福,妻子怕他在外边有女人,总在吵闹,有时就闹到单位里。那时他在学校当主任,与人交往比较多。但我觉得他不会找女人,因为那时还想往上爬呢,他不会因女人而断了自己的仕途,所以尽管家里乱成一团糟,在外面,还是井井有条的。

后来校长换了,他的主任就干不成了,副校长没捞上,当校长的好梦就泡汤了。老张有些意冷,就有了别的女人。是怎么认识的,何时开始交往的,我一概不问。可是老张憋不住,愿意说,我才知道女人曾经上过大学,后来离了婚,和女儿过日子。老张来市里,大都是在她家过夜。这让我颇为羡慕,因为我在市里过了好多年了,如果不回家,就得在马路上站着。觉得还没有人家老张过得洒脱,所谓的家庭幸福,有什么好呢?——在等人的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当时只是好奇,想看看来的女人到底什么样。

过来一个女人,问是吗,说不是;又过来一个,问是吗,说不是。连续问了几个,都说不是。我就不再看窗外,只看一桌子好菜。突然一个女人站在了旁边,冲我笑。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瘦瘦的黑黑的大个子女人要干什么。

老张说,坐吧坐吧,菜还没有动,你想吃什么再点一些。女人就挨着他坐下了。我才知道等的是她,心里就有些难受,觉得老张也是当过主任的,怎么这样没眼光!

女人一坐下就从挎包里往外掏东西,掏出一个小瓶儿来,拧开,往手心里倒,说,快把药吃了。老张就很听话,就着桌子上的茶水,把药吃了。女人冲我笑笑说,是保健药,喝酒以前吃几片,养胃。——大概在她看来,老张的胃需要养,老吴的胃不需要养,她却不知道老吴还是小吴的时候,胃就开始难受,一阴天就胃疼。这么多年过来,妻子看惯了我胃疼难受的样子,却从来没有给我弄什么保健药,她大概是怕药房里赚我家的钱吧。

几片保健药,让坐在一边的我,感到了这个女人的温柔,接下来更让我感动的是,女人给老张点了棵烟。老张眯着眼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的幸福和满足。我静静地坐着,心里却想得怪怪的:老张感觉幸福可以理解,女人这样做是何苦呢?假如当初你对老公也如此温柔,他会和你离婚吗?到手的男人不知道珍惜,游离于生活之外的男人,却成了手心里的宝,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在情感认识上有误区呢?

那顿饭我吃得很不开心,因为我鄙视在情感认识上有误区的女人。可是,后来老张告诉我,女人之所以离婚是因为得了癌症,被男人嫌弃。她不想在冰窖里过日子,毅然离开了那个家。——这个没腰没胯,没才没貌,说话粗声粗气,皮肤黝黑的女人,让我顿生敬意。

后来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应该是老张告诉的号码,问我他的老婆怎么样,我说我只知道他不幸福,但到底怎样的不幸福,我却不清楚。她就很不高兴,说我不肯对她说实话。——我不是不说实话,我确实对老张的妻子——我应该叫她嫂子——了解不多,即使路上相见,我也认不出来。——所以,她问我,我确实无话可说。

我把她给我打电话的事,告诉了老张。老张说,她的电话你存上了吗?我说没有,就翻出手机里的电话本给他看。心里觉得怪怪的。老张并不看,只是说,存着就存着,没事儿。我竟语塞了,让我怎么说呢?难道我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感觉:你珍惜她,我却不在乎,早删掉了。——我没必要如此刻薄吧,让人觉得我是那条吃不上葡萄的狐狸。

她后来再没给我打过电话。我呢,只忙着上家教挣几快钱贴补家用,也就把她忘了。

老张在大学里和我是一个专业,我问他是否上家教,他说想呢,却不知如何接到学生,我就带他去几个家教学校里报了名,他因此就有了挣闲钱的机会。有时我把自己接的学生让给他,他不怕辛苦,风里雨里跑着。因为忙,他也没有再提到她。

前几天,我刚从秦皇岛回来,接到老张的电话,才知道她病了,又是癌症,约我一起去看望。我这才有机会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把这些往事回忆了一下。

我正在走廊里溜达,想着往事,过来一个女人,问我是要看病人吗?我说是,她就把陪床证给了我,让我进去。我说,你知道我要去看谁吗?她说知道,老张已经把你的样子说了,胖胖的,戴着大眼镜,不是你是谁?又告诉了我病房床号,我就去了。本来以为这个女人应该是她的妹妹了吧,却不是。老张后来告诉我,她们都是搞安利的,知道她做了手术,过来陪护的。她妹妹呢?老张说,早厌倦了,一大早就走了。

我进去的时候,老张坐在床边,头伏在她的胸前,握着她的手。医生正给她换药,裸露着腹部,我看到她肚子上有旧疤痕,还有新开的刀口,皮肤黑黑的,身上瘦瘦的。换药大概很疼,医生走后,她脸上还浮着痛苦的表情。

她不知道我进来了,只是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哽咽,颤微微地对老张说,多亏你来了,要不的话,光是换药,就能把我……疼死。声音很微弱。我看见她眼角里有了泪水,老张赶紧给她擦了,却擦不尽,还是流。她咬着嘴唇,忍着疼痛。老张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告诉她我来了,她痛苦的表情才舒缓下来,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让我来看见她的痛苦。——但我已经看到了,心里就有些酸。

这个女人,蓬乱着头发,躺在病床上,憔悴不堪,样子比过去更加难看。以前,我的眼光只在她脸上一瞥就绕开,现在却静静的凝视她了。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亲人,——过去曾有一个,她把自己生命里最好的东西给了他,满以为可以和他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雨,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从她的生活里走开了。一年前,她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她长得有些黑,我也看出了她眼神里透着快乐,她懂得关心,知道呵护。她毅然决然地和丈夫离了婚,我曾经以为她很坚强,现在才知道,这坚强的下面还有一种柔软,一种脆弱。她更需要关心,更需要呵护,但她把这份关心与呵护给了曾是萍水相逢的老张。现在是老张握住她的手,和她共同与命运抗争的时候了。

我为自己曾对这个女人的不尊敬而深表歉意。

愿你早日康复!这平平常常的六个字,成了我对她最诚挚的祝愿。窗外还下着雨,但我的心里升起了彩虹。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没有尘埃。

附记:写了本文之后三个月又七天,这个女人死在了老张的怀里。老张后来对我说,她死的时候眼里有泪。她说,活着虽苦,可我一点也不想死。老张说,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可还在抱着她,如果不是还有牵挂,我会跟她同去。

如果死去是无奈,那么活着也是迫不得已。郁达夫说,生非容易死非甘,真是痛彻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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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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