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子的故事

我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尤其喜欢爷爷讲围子的故事。

“围子”这个词，现在用得不多了，它更多地存在于爷爷那个时代的语境里，现在字典里的解释是：圈起来作拦阻或遮挡的东西。爷爷讲的“围子”指的是据点，是当年日本人或投降了日本人的中国人圈起来进行统治的一种堡垒。这种“围子”曾经遍布在中国的土地上，离我们村三里地的大场曾经就是一个围子，爷爷常给我讲的围子的故事，大都是与这个围子有关。

爷爷是个种地的农民，一辈子也没进过学堂，他讲的故事没有系统性，也没有什么修辞，也不一定那么严谨，都是他自己经历的或者听说的一些事情，虽然零零散散，但听起来生动。有时一件事情今天讲过了，过几天再讲一遍，而我一直也没表现出不耐烦，听得还是津津有味，那么入迷。因为听得次数多了，这些故事便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了，至今都难以忘掉。

爷爷说，那天围子里的兵来家里收派捐，因为家口大，家境不宽裕，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来，那些兵就要拉走家里的一头耕牛，老爷爷上去争夺，那些兵用枪把子把他打翻在地，打断了他的腿，还是把那头牛拉走了。因为怕得罪围子里的兵，没有医生敢给老爷爷医伤，老爷爷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瘸子，从此得了一个“耿瘸子”的外号。

那头被拉走的牛，据说本来要被杀掉吃肉的，碰巧八路军来打围子，那牛逮着机会跑出了围子，跑到了西北岭自家那块地里。爷爷说起这头耕牛的时候，颇有一种传奇的色彩，谁也弄不明白它是怎么逃掉的，又是怎么跑到自家的地里的，牛不能说话，便成了谜。

爷爷说，那天天刚擦黑，围子里的兵又进村了，说话间就到了前门口。爷爷从后门跑了出去，那些兵见有人跑了，就跟在后面追，边追边开枪。爷爷突然感到小腿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可求生的欲望让他忘记了一切疼痛，仍是没命地跑啊跑啊，一直跑到村西的河沟里，在那里趴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

爷爷的小腿中了一枪，子弹从腿肚子里穿过。每说到这里的时候，爷爷都要把裤腿挽上去，找那个枪疤指给我看，说子弹是从这边进去的，从那边出来的。嘴里还恨恨地骂着“二师那些杂碎”、“六支队那些杂碎”什么的。后来我看了当地的一些史志之类的资料，知道爷爷骂得“二师”是国民党山东独立第2师，师长张步云；“六支队”是国民党苏鲁战区2纵队第6支队，支队长李永平，这两支队伍都投降了日本人，都曾经盘踞在大场围子里祸害一方。爷爷也分不清打伤他的是“二师”还是“六支队”，反正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爷爷说，有一次围子的兵又进了村，可能是又来派捐吧，反正没好事。村子里的人都吓得跑了。六爷爷，也就是爷爷的一个叔伯哥哥，不怕事，平时喜欢打猎，有一杆猎枪，他带着猎枪爬上房顶，朝着那些兵开了一枪。那些兵四处搜寻袭击者，胡乱地放了一顿枪，也怕再遭到枪击吧，便匆匆地撤出了村子，跑回了围子。爷爷说，要是那天六爷爷被捉到了，命就没了。六爷爷后来死得早，我没见过他的模样，但六嬷嬷一直活着，一辈子都没有改嫁，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孤零零地终其一生。

爷爷说，围子里曾经有一个疯子，大冬天的都跳进围子中间的一条河里洗澡，有时在饭店门口抢人家刚买的油条，吐一口唾沫，然后傻哈哈地自己吃起来。疯子有时溜进围子里的岗楼，岗哨只当他是个疯子，只拿他取笑，给他吃一些脏东西，对他并不防备。疯子有时指着那个岗楼说：“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路人都笑他：“又说疯话啦。”后来围子解放了，疯子也再见不到了，老百姓都说疯子是八路军乔装打扮的，八路军打围子靠的就是他绘制的军事部署图，围子打下后，就随着队伍走了。爷爷说的“疯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真名叫“赖可可”，当过青岛市的市长，还当过浙江省委书记。

爷爷说，那年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村子里过队伍，唰唰的，是打围子的八路，那天的枪声象炒豆子似的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枪声停了下来，围子被打下了，那一仗牺牲了不少八路。有一个受伤的八路被抬到了陈家屯，哭着说自己弟兄三个，两个都已经牺牲了，就剩他一个了。后来听陈家屯的二爷爷说，那个八路也没救过来，还是牺牲了。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真惨啊。”

爷爷说的这件事，我通过查阅胶南县大事记，应该发生在1944年7月23日至8月5日，山东军区组织发动的讨李（永平）战役，这次战役的参战部队包括滨海6团、13团、111师、军区教导团、炮兵连、特务连、骑兵连等，共攻克大小据点40余处，摧毁碉堡300多个，毙伤敌伪380余名（其中日军130余名），俘日军3名，伪军300余名，收复了诸胶边大片土地，解放了30万人民，建立了诸胶边抗日民主政府。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的对面是粮所，粮所所在的地方，大致就是爷爷所说的围子的旧址。我曾怀着十分的好奇，到粮所外面转了几圈，希望找到些许围子的痕迹，看看那些当年对老百姓耍枪弄棒的兵们到底躲在怎样坚固的堡垒里，可我连一块砖都找不到了，爷爷所描述的又高又厚的围墙，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雾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