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大坯（原创乡土文章）

“脱”大坯

作者:赵雁明

以前，辽西人大都住土房，即使不住土房，也需要搭个火炕，垒个猪圈鸡窝“酱栏子”，需土坯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家家都是土坯不够用，家家都把土坯当宝贝，甚至可以用来还人情换人情。

其实，土坯的确难做，虽然土坯是用土用泥做出来的，但因为做的过程太苦太累，人们把脱土坯的劳作，非得更形象地说成“脱大坯”，仿佛加个大字，才能确切表述出来那种累，究竟有多么的特别。脱土坯，是用坯模子“脱”活生生的脱出来的，拼上全部的力气和全部的耐力，拼上人们的拼搏极限，才能把那加了大字的“大坯”给脱出来，参与“脱大坯”劳动的人，都似扒了一层皮，都似打断脊骨累断了筋。辽西有句俗语描述脱“大坯”之苦，“人下苇塘，驴进磨坊，脱坯盖房，活见阎王”，脱“大坯”劳动，就是一项活见阎王遭的罪。

脱“大坯”究竟有多苦，听我慢慢地道来，脱坯首先得起土，并非所有的土都时候脱坯，脱坯用的土，是很讲究的，首先它不能开裂，也不能含有草籽，也不能有蚂蚁窝，土不好坯就裂影响坯质量，草籽多遇雨水易长草，影响墙的使用寿命，最好的脱坯土，既要有碱性，还得是细颗粒的黏土，最好的脱坯场，不是在坝坡子上，就是高岗子旁，许多还是坟茔间的空地里，说白了，适合脱坯的地方，都是稍微高点的贫瘠土地，选好地方，有取土场有晾晒的空地，也有码放土坯的地方，最好附近还有水，这就是脱土坯理想地方。

辽西人脱土坯，大都选择在秋天，虽然春天有空闲，但春天的雨水多，春天没有高粱玉米秸秆在地里，万一遇到连雨天，没法遮盖那脱出来土坯，辛苦的劳作，极容易付之东流。秋天事情多，秋天雨也不小，脱坯那本来特别苦，特别累的活，更需要争分夺秒选在秋天做。挖好土，就得准备“坯筋”和“坯草”，“坯筋”通常都用沭秸棍儿，讲究人家的，使用洋槐条子剁成的段儿，一块土坯里通常放两根“筋”，脱多少块土坯，就得准备多少量的坯“筋”，坯“草”也和坯“筋”一样，都是用来增强土坯强度的，辽西人家脱土坯，大都使用麦秸草或者谷草做坯泥里的草，没有麦草谷草的，设法砍“碱草”，最好不要用稻草，那东西纤维短柔韧性差，极容易腐烂，“坯筋”剁成大致坯的长度，“坯草”铡成两寸来长，也有嫌铡草太费事，索性去生产队的牲口棚，要点没拌料的喂牲口草，这些都属于脱坯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没开始累。

土挖好了，就开始“和”泥，脱土坯“和”泥，才是累的开始，把“坯草”足足均匀撒在土堆上，“洇”足水，“洇”水需要慢慢洇，一边洇，一边把水土草拌大致的均匀，水“洇”得差不多了，才开始真正的和泥，用三齿镐反复翻扒，用脚反复地踩踏，撒上草的泥，特别的难翻扒，那也得咬紧牙关，一遍遍地扒，一边扒一边做踩踏，脱土坯和的泥，前边也有个大字，叫做和“大泥”，这个大字也是代表累，得反复扒反复踏，直到把生土翻扒踩踏成最有粘度最有柔韧性，“和大泥”需要三扒三踩三翻再三踏。和好的泥，并不能直接用来脱土坯，还得像醒面那样，“醒”上一半天。

坯泥“醒”好了，就可以在清理平整的脱坯场“脱大坯”了，脱“大坯”需要有坯“模子”，啥是坯“模子”呢，就是一个带扣手的长方形木框，通常的坯“模子”，都是四十来公分长，二十公分宽，五公分的厚度，也有非标尺寸的，坯“模子”大都是用柳木板儿，通过榫卯结构成一体的，柳木光滑，容易将坯从坯“模子”里脱出来，榫卯结构是保证它结实耐用。脱“大坯”的时候，旁边还得准备个脸盆，每脱一块土坯，都得重新清洗一下坯模子的内侧，否则，做好的土坯，是无法从坯模子里脱出来的。

接下来，“脱大坯”最累的过程开始了，洗好坯模子放平整，剩下的工作都需要双手来完成了，抠来最好是一块土坯用量的泥，使劲准确弯腰摔在坯模子里，再用拳头使劲往四周“怼”，不能有一点的空隙，不能有一处空心，“怼”的差不多了，将两根“坯筋”塞到等距离的中间，接着再用手蘸脸盆里的水，将坯的上面抹平抹光滑，一边抹平抹光，一边抹去多余的泥，然后均匀用力，往上将坯模子提出来，地上就是一块脱好的土坯，脱坯最难的是把坯从坯模子里脱出来，不光得用力，还得是均匀还得是恰当。脱坯是个连续呵成的劳作，每道工序都是连贯的，中间不能有停顿，蚊子咬裤裆痒也顾不得去挠，弯着腰把泥抠来，再弯腰摔进坯模赶紧蹲下“怼”，“怼”好泥，接着蹲着塞“筋”，蹲着把坯抹平，蹲着把坯模子从坯上提出来，还得蹲着把坯模子在脸盆里洗干净，蹲着摆正，再半弯半蹲中把新的坯泥抠过来，“脱大坯”为啥那么累，就是这所有连续重复的动作，都是在蹲和半蹲状态下完成的，只有当脸盆里的泥汤子实在没法洗坯模子的时候，“脱大坯”的人才有机会借打水的时候直一下腰。

脱“大坯”的高手，一天能脱六七百块土坯，最慢的庄稼人，半天也能脱个三四百块，耐力强的能咬牙脱一天，大多数脱上半天，浑身都是散架了，饭也不想吃，路也不想走了。高手脱出来的土坯，摔都难摔断，土坯的韧性，完全靠坯泥的反复踩踏翻扒，也完全靠脱坯的人用力摔用力“怼”，用力气将坯脱出来，脱“大坯”的全过程，就是拼上全身极限的力气，把生土摔踩成熟泥，接着继续拼上全部的气力，再把熟泥摔抹成土坯，完全拼上手脚腰，完全拼上身体的所有，每道工序都是汗水在流淌，每个步骤都像在赛跑，手不闲眼不闲，讲究快也需要连贯，没时间歇没有可能直直腰，蹲着摔蹲着杵，还得蹲着刷坯模，还得蹲着捡“坯筋”，蹲着发力本来就够累了，还得左扭右拿拖着坯模和那泥浆盆，真的是“脚填柴禾手和面，胳膊肘子还得捣大蒜”，你说累不累?所有脱“大坯”的人，都得躺上一半天，才能缓解那极度的腰酸腿疼，浑身再没有一点的力气。说起脱“大坯”，那都是眼泪。脱好的土坯，还需要晾晒，还需要翻坯晾晒透，还需要码垛运回家，比起脱坯的劳累，都轻松多了。脱好的土坯，最怕下雨，尤其怕那没皮没脸的难缠雨，脱好的土坯也怕牲畜踩踏，小孩子们祸祸，挺好的土坯，淘孩子给踩上小脚印，那才最恼火呢，腿给你打折的心都有。脱“大坯”的人，脸上身上粘满着泥，就连嘴角头发上都是，挽着裤腿，扛着粘满泥的三齿耙，跟他打招呼，他都有气无力哼哈着，就是刚刚脱完“大坯”的。

土坯已经多年难见了， 随着土坯房的消逝，随着土墙土鸡窝消失，“脱大坯”这种活见阎王的劳作，也早消失了。想起曾经的脱大坯，也想起了那刻骨铭心的累，但不管怎样，这种极其磨炼意志，极其考验耐力的劳动，也让我们真切感悟痛并快乐着，就在不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