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排”船

父亲“排”船

作者:赵雁明

（前言:手工排船的工艺非常复杂，在没有电锯电刨子的时代，父亲使用传统工艺，排了许多许多的船，排船就是造船，父亲造的那些船，直到用到当柴烧，也没有一条散架，我给父亲排船做个记录，算为父亲尽一份特别的孝心。）

我父亲是位木匠，他的木工手艺，十里八村无人能比。考量木工技艺，做木工最难的，是楔卯榫的精细制作，大多数木匠，只会打家具做房活儿，能排船的木工很少很少。我父亲不仅会排船，而且排第一艘渔船时，就是“掌案”领头的。父亲的“排船”手艺，也是一流的。

父亲说，船那东西，需要大风大浪检验的，船造的不好，就会出人命，人命关天的事，是不敢含糊的。好船不是样子货，里面包含的因素，太多太多了，你看公园那些船，无论是木头的，还是铁焊的，为啥划着费力，还经常翻船，就是那些做船的，不懂造船的原理，造船必须依照船原理，造出来的船，才会与船员身心合一。

父亲“排船”，既没有社团鼓励，也没有团队联合，就是领上几个徒弟，完全凭传统工艺，实现排船成功。排船的那些东家，都是辽东湾的捕鱼人，荒地的，胡家的，坨子的，张家窝铺的，梁屯子的。秋天刚刚备好木料，来年春天就得下水。船东筹集来造船钱，就赶紧请木匠造船，一个比一个着急。那些船东请父亲排船，图的是父亲技术过硬，图的是父亲做人。起早贪黑多出活儿，尽量让船主少付工钱，只要有人排新船，都是争着抢着找父亲做。

父亲说，“排船”最先要做的，是挑选排船的木料，哪块木板能做船底，哪些木料能做船帮儿，最后挑剩下的，只能做船面上的。买木头时候，父亲就得帮船东去沟帮子木材去挑。别看木材厂的松木都是顶级的，肉眼看没节子的木头，也不一定能做船帮子，手工排出来的船，船帮的木料是头等重要的，韧性与柔性等许多因素，都需要考虑的，有时翻一垛木料，也挑不出来所需要。选好船帮料，接着选做仓做“闸”做船底的料，船底木料比船帮薄，但也绝对不能有节子。行船的冲击力很大，木料选不好，船就会有隐患。基本船料选好后，还得挑选桅杆和做舵的材料，不同的部件，要求是不一样的，可每个构件的木料，都关系着船的安全，挑选木料时，就要把木料的属性都看透。

排船过程最难的，是通过各种传统的物理或者是化学原理，让木头发生需要的形变，让它发生啥样的变化?如何实现那看似不可能的变化，那才是排船木匠的“绝活儿”，让木头打弯儿，并借助这个弯儿，让其与其它构件成一体，永远不再发生恢复性的形变，让它变就得变，它想变，恰恰又保证是制约下一个不变，这也是排船技术的关键所在。也正是因为船里有太多的想变与不变，整个木船的构件尺寸，也是独立成体的，并不与其它木工技术全通，排船之前，牵头的师傅需要反复推算，一环紧扣另一环，整个船的每一个弯或翘，每一道要求的形变，包括如何下锯，如何绑扎或加牵引力，都是事先想好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才敢开始排船，排船过程是个系统工程，先做啥后做啥，心里都得有数的。

父亲说，让不同的构件，发生需要的形变，依靠的也都是现成的东西，要借来许多的粗绳子，还要借来许多石滚子，就连构件锯下的沫子，刨下来的刨花，都是派用场的，有些火烤的弧弯儿，自身锯下的沫儿点的烟，熏出来的效果才会好，小弯儿有小弯儿的烤法，大弯儿有大弯儿的施力方法，有的允许拼装后有恢复力，有的拼装之后遇水也不变形。依靠石磙，依靠粗绳和戗杆，，依靠不同的“打飙（上劲儿）方式，就能让木料发生需要的形变，控制并规范形变，是排船必须把握的关键。

排船开始时，需要有个“框”儿，这种依靠木桩和绳子，将船帮构件固定的框架，也相当传统造船的模板，以后所有的造船部件，都得在这个约束的框内拼装，在框里弯弯儿，在框里弯翘度，所有复杂的工艺，都将在这个框架里进行，不能光想着一块木头的弯曲，还得考虑与其连接，与其对称的需求，只要有一个细节做的不对，船就成不了船型。

传统造船工艺，太复杂了，说也说不完，光是弯那些弯儿或翘度，里面的说道多去了，所用的工艺也也不同。其中最难做的的，是制作船帮和船底，要有许多特别的弯儿，不光弯的合适，还得两弧对称，还得四翘同轴，做船帮子时，还要计算关键构件的数量，且让构件的数量，尽可能的最少，整块板的构件越多，整体构件数量最少，船的安全性越能有保证。

排船的时候，不能随意添块板儿往上拼，凡是一块木板能解决的，绝对不能拿两块木板拼成型。牵头的木工，必须根据木料的情况，包括天气因素的不同，进行系统的循序渐进，船还没有排之前，心里早有那条船，包括每个构件的制作与拼装，包括每个细节的工艺，都得心中有数的，排船的难度，主要体现在这里。有时不同树上的木料，都能影响船上的比例，树龄的不同，阴坡阳坡上的树，处理工艺也不同，传统的工艺，也得有娴熟的悟性，完全根据师傅的教诲，也不一定造出好船的。排船里的秘密，即使告诉你，你也不一定会用的，这就是大国传承的辩证与统一。

船件拼好后，木工还有一个琐碎的工作，指导铁工打铁件，然后根据不同的受力，将那些铁件镶嵌在船的不同部位，铁件都楔嵌好以后，还得接着捻船，捻船就是把船上所有的缝隙，都用特制的腻子腻严实。挑选优质麻丝（线麻丝），用石灰和桐油搅和在一起，和成泥状，再混合麻丝，楔入所有船板缝隙中，楔腻子需要不停用木锤敲打，直至缝隙连空气都不露，让船实现密封的要求，好木匠捻出来的船，三五年不弥补腻子，也不会有任何安全隐患的。

30多米长的木船，全部是纯手工打造，现代船是依靠龙骨，以前的木船，依靠的是船帮，船帮的厚度，基本是船底厚度的两倍，如何将那十来公分，七八公分厚的松木板，弯成需要的弧度，还得有需要的翘度，那才是传统排船工艺的关键，真正的“燕儿飞”船，连龙骨都没有，船帮与“闸”（仓隔断）做骨架，与船底构成了摇也摇不翻，吹也吹不倒的整体，这个多点平衡的“燕飞儿”船，就是风靡千年的“大国制造”，只需一根桅杆，船使八面风，稍微有一点偏差，稍微有一点重心不正，就会翻船的，“弯”那些“弯儿”，压那些翘度，容不得半点马虎。啥样的技艺，需要架啥样儿的火熏，啥样的天气，需要绞啥样的力度，都需要时刻观察判断的。整个排船的过程，一次成型成功是必须的，不能浪费料，不能有返工，不能出偏差，请你来造船，给你高工费，就是因为你有那本事。渔船不同于做家具，厚了可以刨去点儿，薄了还可以加个“带”，船的部件要是有厚薄，船体就会受力不均，时间一长，就会自己散架的，“排船”中大大小小要求，都有传统标准，容不得做大修改的。

父亲排船，大多是六至八丈的船，父亲无论做大船还是小船，都是依据放大或缩小比例，用的也都是公式化的尺寸。父亲没有学过材料力学，也不懂流体力学，但从营口师傅那学来的技艺，却是特别有悟性的，父亲头一次排船，就是自己牵头完成的，父亲非常理解木头的内涵，知道木头那东西，经水一泡，就有很强的恢复力，恢复力不把握好，船就会自己解体，不悟出最娴熟的技艺，父亲也不敢下斧锯的。

父亲排船时，都是在冬天进行的，顶风雪冒严寒，还得时刻预防着火灾，排船离不开火，排船不能人等天气的合适，不能做船帮的天气，可以做堵头，合理分配工序，恰当整合资源，也是特别考验木匠们的统筹能力，说传统排船是个系统工程，一点也不为过。船要造得好，工时用的又最少，才会有东家抢着请你去排船。父亲说，那些排船的东家，也是火烧火燎的急，投入那么大的本钱，早一天出海，就早一天有收益，父亲排船最忙时，把许多亲戚家的木工活儿，都给推掉了，父亲说，那些船东恨不得给你下跪，所有木料买好的，都想船春天能下水。

父亲说， “排船”也需要好铁匠的配合，以前的木船，需要“巴锔子”来增加强度，“巴锔子”分好几种，有像扎枪头，有的是矩形钉，“巴锔子”下哪里?该朝哪个方向下?都是木匠根据综合受力定。“巴锔子”也需要防腐防锈，也要逐个打上“腻子”的，一切都做好了，最后是给新船刷油，漆船楠油桐油都有毒，漆毒也是挺可怕的，既要替东家省钱，还得保证漆船人不染毒，父亲还得领着东家拼凑的“漆匠”，将新船给漆好。

父亲排的船，用到最后也不会散架的，遇到多大的海流，更不会“跑偏”，更没有一家翻船的，平衡和受力，把握得非常好，也正是因为这，找父亲排船的人很多。父亲排船做人的口碑，连同行都敬佩。父亲已经八十多了，每每提起二界沟那片儿他排的那些船，还是兴致勃勃，比划着做船帮，比划着绑“抱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