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你的城市

01.

堂兄，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到了你的城市，但是我并不想去打扰你。

这次深圳之行，一个很纠结的问题就是我该不该去拜访我的堂兄——和我一个祖父的亲堂兄、父亲大弟弟的长子。最终的决定是不去打扰，悄悄路过。

不去看望堂兄，倒不是我决绝无情，六亲不认；也不是和堂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其实，我和堂兄之间什么矛盾也没有，或者毋宁说是压根就没有什么联系，又或者说是堂兄和血脉意义上的老家没有什么联系。

注意：我这里没好意思用“故乡”来称呼堂兄血脉意义上的老家。我想在堂兄的眼里，乃父的老家也许算不得自己的故乡吧。所以，实在不敢擅自替堂兄指认血脉的源头、和精神的原乡。

02.

其实，堂兄之所以和血脉意义上的老家，存在着心理的鸿沟和情感的隔膜，与爹爹（堂兄的父亲）对故乡的疏离和戒备有着很大的关系。

1948年，国民党王凌云部在对南阳城进行大肆洗劫、疯狂破坏之后，用欺骗、挟迫的手段，将南阳城内13所学校3000多名师生及1万多名工人、店员、市民掳掠出城，沿白河两岸南下，以三四十里宽的行军路线，向新野、襄阳方向狼狈逃窜。

年少的父亲和爹爹作为豫衡联中的学生，也被裹挟在随军的队伍中。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大时代的倾轧下，渺小的个人命运往往无能为力。

跟随着国民党军队离开的这群平民百姓，在漫长而又艰辛的路途上，主动或者被动地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使各自的人生轨迹延伸向了不同的方向。

有的逃回了南阳，有的跟去了台湾；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革命；有的在途径之地生根发芽，有的于长途跋涉中命殒他乡……

在时代抛给他们的难题面前，他们用信仰、智慧和勇气，做出了不同的回答。

我的父亲和爹爹虽是地主阔少，但都坚定地报名参加了解放军。

后来，父亲由于身体孱弱，离开了部队，回到家乡，考取了师范，做了一位人民教师。而爹爹继续留在部队，南征北战，入党提干，解放后担任解放军某部某团政委。

03.

爹爹少小离家，力争上游，在他乡工作定居，成家立业，与老家的父兄亲人联系甚少。尤其在重视政治出身的年代，爹爹爱惜羽毛，几乎与老家失联，仅靠寥寥的书信往来，维系着父子手足之间的亲情。

我念初一的时候，方才第一次见到了活在书信和长辈对话中的爹爹。

那时候，处于生活底层的我们，非常想念身为“大人物”的爹爹，就像若瑟夫一家思念他的叔叔于勒一样。这其中不排除有改变家庭命运的希冀，但更多的是来自血脉深处的亲情召唤。

爹爹终于在我们年复一年的期盼中回来了，并没有带上他的妻儿。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欢喜。我们去祖父家扒着门框偷窥，乍着胆子上前搭讪。

爹爹一脸慈爱地一一辨认着我们，关切地询问着我们的名字和学业。在爹爹亲切的安抚下，我们由最初的拘谨胆小，渐渐变得自然放松。

04.

爹爹那次在老家大约住了一周。我本以为此后的年年，我们都可以见到爹爹，也能很快见到婶婶和堂兄弟们了。

孰料，我再次见到爹爹已是35年之后的事了！

彼时爹爹已经是鬓发皆白的耄耋老人了，但精神健旺，红光满面，俊朗不减当年，单是伟岸的身躯略略佝偻。

这一次，爹爹带回了他的长子——我的堂兄。这是我和堂兄之间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面。

由于此前，我已经从照片上见到过堂兄，他还曾热心地给我寄过高三复习资料；所以，虽是兄妹初见，但彼此之间并不显得生疏尴尬。

堂兄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说话带笑，个头中等，身材微丰，皮肤白皙，长着家族人共有的善良面相，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人。

据说35年前爹爹第一次回老家时，堂兄便十分想回老家认祖归宗，一直追随爹爹到信阳，最后还是被爹爹给赶回去了。可见爹爹那时候对老家的戒备和疏离到底有多么深重。

他唯恐老家的落后、贫穷和鄙陋连累了他，进而连累到他的妻儿；所以，他远远地躲着老家，自我放逐了对故乡的思念，和对亲人的守护。

我想，爹爹那时候一定是孤单和痛苦的，也一定是自责和愧疚的；但他又缺乏直面亲人苦难的勇气，和拉拔亲人脱离苦海的担当和能力；所以，我胆小的爹爹啊，选择了逃避！逃避亲情的温暖，逃避故乡的召唤；甚至连祖父去世，爹爹也没能回来抚棺尽哀，窆封悲号！

这样的爹爹，当他每日三省吾身时，怎会对故乡和亲人没有愧疚，对自己的逃避和观望没有遗憾？

所以，当听说故乡已经旧貌换新颜，亲人们也都家中有粮、手里有钱时，爹爹的心，再也无法载动蓄积了一生的乡愁。

这沉重的乡愁，需要在故乡的怀抱里释放！这浓烈的思念，需要在亲人的眼泪里稀释！

终于，少小离家的爹爹，在时隔35年之后，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迎接他的，唯有亲人的笑脸和故乡的宽容。

故乡，以其温暖宽广的怀抱，拥抱了出走一生的游子；亲人，以其粗糙宽厚的手掌，握紧了逃避一生的亲情！

于是，肆筵设席，鼓瑟吹笙，亲朋欢聚，其乐融融！堂兄陪着爹爹在老家住了半月之久，才依依惜别，踏上归程。

05.

夙愿一朝得偿，乡愁全部清零。爹爹完成了对血脉源头的朝圣、对精神原乡的皈依之后，再无遗憾，次年就驾鹤西去！从此，山高水远，孤魂邈邈！

时光如水，漂洗着堂兄对爹爹老家留下的稀薄记忆；堂兄与老家那细若游丝一般的联系，在呼啦啦纷飞而过的日子里，渐渐中断；终于参商两曜，各自西东。

当年，年少无畏的爹爹，像蒲公英一样飘离故乡的时候，他可曾想过从此“他乡成故乡，故乡成远方”的结局？

但终归要感谢异乡的大地，曾给予这朵孤单的蒲公英着陆停泊的地方，从此在兹生根发芽，繁衍生息。

莫问他乡与故乡，各自春风慰寂寥。路过堂兄的城市，不去打扰，不只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体谅和成全。

余生，愿我们各自珍重，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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