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爱上了平和淡远

01.

小学五年级时，我哥给了我一本郑州大学的中文系教材，是一本阐述文学史的书籍。砖头一样厚，烂得没头没尾，书页泛黄，散发着一股古旧的气息。但是我却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那时正是喜欢寻章摘句的年纪，这本书对于读物匮乏的我来说，简直犹如取之无尽的宝藏。

我日日拿出来开采挖掘，把能摘抄的诗词佳句，几乎一字不落地全部抄写了下来。然后再默诵于心，言谈之间常常引经据典，卖弄“才学”，并因此窃喜不已。

02.

记得当时我对诗词的喜好，走向了两个极端：一方面偏爱寻愁觅恨的悲词，一方面又非常喜欢雄放飘逸的壮词。

像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像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像李白的“与尔同销万古愁”……一见就怦然心动，异常爱悦，几乎达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

但同时，我也非常喜欢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喜欢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喜欢辛弃疾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喜欢陆游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少年的血脉贲张，使我喜欢一泻千里的大气磅礴；而少年青衫薄，又使我多愁善感，伤春悲秋。

只装着星辰大海的眸子，装不下生计的艰难，国运的偃蹇，田园的平淡。所以，年少无知的我，不喜欢陶渊明的朴素平淡，不喜欢杜甫的沉郁顿挫，甚至不喜欢苏轼的消沉旷达，不喜欢陆游偶尔的清新潇洒。

03.

而今，重读陆游的诗词，打动我的除了他慷慨浓烈的家国情怀，还有他渔樵江渚的潇洒悠远。

比如这首《鹧鸪天》，就让我看到了一个摆脱了金刚怒目的固化形象，而变得轻松愉悦的陆游。好吧，我承认他的轻松只是一种假象。

《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这首词作于乾道元年（1165年）陆游被罢免隆兴府通判赋闲在家期间。

作为主战派的陆游，收复失地是他终极一生的心愿，北定中原是他至死不忘的梦想。为此，他建言献策于时任右丞相、兼江淮东西路宣抚使的张浚，颇受知遇。

不久，身为主战派代表人物的张浚死去，宋金达成和议，南宋小朝廷再次被议和派把控。陆游遂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罢免。

这对于刚看到一丝北伐曙光的陆游来说，无异于被兜头泼下一瓢凉水，心情自然是不好受的，很有点隐身渔钓的心灰意冷。

所以，词首两句“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明确表示自己再也不想靠近京师，像西汉初年的召平那样在长安青门外种瓜；只愿做一个烟波钓徒，聊以度日。

这里我假装读不出“送年华”三个字中蕴含的不甘和感喟。我知道自诩“塞上长城”的他，怎会甘心守着山阴镜湖的万顷烟波，“侣鱼虾而友麋鹿”。他向往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慷慨快意呀。

但是，国家不给他驱驰的疆场，不给他报国的机会。他只能暂时把热切的目光，从金戈铁马的江淮前线，收回到故园山阴的湖光山色。

于是，他看到了家乡那一直被他疏忽的清新灵动的春野美景：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于是，他暂时啸傲江湖，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端蘋洲烟雨：

歌缥缈，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你看，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轻松快乐！完全可以和归田后那个“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的五柳先生相比肩啊。

04.

假如我没有看到陆游的“笑”，我真就相信了他以船为家的生活理想。

可是，我看到了他的“笑”，这笑明明那么豪爽旷达，那么轻松自若；但是，隔着千年的时光回望，透过千里的烟波凝视，陆游的“笑”，是那么勉强，那么无奈，那么让人心酸难堪！

英雄流泪，已然让人心痛难忍；所以，每当我教授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时，常常不能平静地赏析“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三句诗。其中的志士失路之悲，英雄无为之殇，让人不忍卒读。

而英雄的强颜欢笑之痛，故作轻松之愁，尤令人心折肝摧，悲不自胜。

所以，山阴的湖光山色，终究安顿不了陆游重整山河的理想，镜湖的千里烟波，也无法涤去他报国无门的悲伤。

于是，才情纵横的陆游，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末世，金瓯残破的河山里，注定只能吟诵出雄健豪迈、沉郁悲壮的诗篇。时代和朝局不允许他模山范水，批风抹月。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诗人偶尔忘机鸥鹭、寄情烟波之时，才备觉其诗词之清新动人、率真可爱。

05.

人到中年，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后，我反倒喜欢上了轻松平和的文学格调，哪怕是表面的悠然淡泊，也好过真实的沉重狞厉。

真希望词中钓叟，能如他笔下风景一般平和淡远，宁静祥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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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唐宋词鉴赏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