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慧珍:村前塘边那棵枣

项慧珍:村前塘边那棵枣

如果问我,小时候好吃的东西有哪些?我会例举很多来,单就水果不乏其数:桃、梨、杏、李……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填饱肚子是件不容易的事。至于零食,“奢侈”是恰当不过的词。供销社食品柜台内的糕点糖果,总是诱惑着我们的味蕾。蚕豆花生,瓜子薯条在当年是逢时过节招待客人的主拼盘。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吃穿相隔不了多少。今晨经过他屋猫在灶边喝碗苕粥,挑点豆鼓,早饭算是糊饱;明中路过我家盛碗芋头和饭,就点青菜,午餐就算基本解决。每天放学,帮家里拾柴禾,放猪娃,利用放牛空闲,与伙伴们野外找点吃的解解馋。畈间的秧泡来不及泛红,坝边的桑椹等不到挂紫,塘里的莲蓬还在牵须,园里的柑橘含着青涩……只要能嚼得动,都要尝试一番。味道酸甜的,咽下;苦涩难当的,吐出。田野树林间活跃着我们单薄的身影,打闹与欢笑充盈着村里的每一个角落。乡村因为有了孩子们的欢闹,有了朝气与灵动,希望与期盼……

立冬后,许多品种的树叶纵有太多的不舍,经过风的横扫,霜的严打,寒的相逼,所剩无几。四姑凤琴家门口的那棵枣树也不例外:褐色的树杆如老农的手掌粗糙干裂,道道皱褶仿佛如花岗岩石的裂纹,杂乱无章。那棵脚踝粗的枣树,一个屁孩双手吊着,树枝摇晃;两个小娃搭着,主杆弯下;三个家伙趴着,很可能会听到脆响。秋千荡久了,知道哪种树可以负重,哪棵树韧性十足。当密集的枣子挂满枝头,众娃如猴,团围枣树。琴姑的奶奶大部分时间在厨房里忙乎着一家人的饭菜,空闲时,坐在堂屋的门旁搓绳纳底。家中有位厉害的令婆坐镇,枣子挂果时少些小孩的糟蹋。经过雨露的滋养,阳光的日照,枣子逐渐丰满。这种漫长的等待,对于小伢们来说,不亚于一只饿着的猫仰望梁上的鱼,千万只爪子在心里搔挠,让人抓狂。这种苦熬,总会在一阵突来的风暴后得到几许安抚。当彩红如缎挂在西边时,星点的雨晕中,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散开在枣树底下,争捡着落在地上的枣。它们零星地躺在静谧的青叶间,泛着独有的光芒。

这棵临靠池塘的枣树,结的枣,个头不大。中间椭圆两头尖挺,熟后呈淡黄色,略带微红。吃起来脆响甘甜,拿在手里光滑润泽。村里有三棵枣树,要数凤琴姑家的米枣好吃。八月下旬的一天,正当你站在灶边呼啦啦喝着苕粥时,屋后有伙伴边跑边喊的声音:“琴姑家打枣了!”像八百里加急。欢快的喊叫夹带着久违的兴奋,像密集的锣鼓召唤着集合,脚板与地面的声响,夹带着衣服在空中挥舞的风声。枣树底下,陆续聚集了喘着粗气的小孩。宽大的薄膜,上面铺着一层蓝染布被面,一根竹竿早已靠在闪着光亮的树梢旁。只要是墩里的孩子,都可以尝试一下拿竿敲枣的乐趣。会爬树的小孩,可以轮番爬到树上大显身手——当然要当心脚板不被树上的老刺划着。蹲在树上的小孩,干瘪的口袋在粒粒光滑的涌动下渐渐饱满,急切与匆忙总会有几片枣叶混杂其中。当你全神贯注望着树上的枣时,一个俏皮的摇晃,枣如雨点纷纷蹦落,偶尔会砸在面颊或头顶上,生痛。竹竿或重或轻,或上或下在树梢间舞动,使着吃奶的力气。一颗枣核不知从哪个方向喷出,弹将飞去,惊起一只红头鹅引颈高歌。女娃们撅着屁股,弯着腰忽左忽右,把蹦落在薄膜外面的枣捡回装在脸盆里,枣的雨点透过阳光淅淅沥沥的往下蹦落,欢呼如同做喜事分“角珍”,抢喜糖般热闹。

当树上的枣敲得差不多时,众娃牵起被单一角,理清枝叶,把枣子倒进脸盆,交给凤琴姑。为公平起见,凤琴姑进屋拿来白瓷杯,笑眯眯地分给每伢一杯枣,众娃接着枣,喜笑眼开。分得的那些枣总要在口袋里捂上几天,偶尔数着吃上几粒。说不清那枣像琴姑纤细白嫩的手指,灵动翘起的指尖;像灵动的凤眼,笑靥的酒窝;像红润的嘴唇,甜脆的噪音;还是枣吃完了,此年再无挂念,等得来年;类似种种,似像非像,如池塘里那弯月,甜脆飘远。

凤琴姑是本村高中毕业为数不多的女伢。兄弟姊妹七个,她排行老四。除了最小的一位小毛在上学,老大到老六都随父母在队里挣工分。望着老四腰如扶柳,挑水左右摇摆的样子,站在门口的太婆,拄着拐杖的手直打哆嗦。老太婆坐不住了,驼着背找到驻村的工作组替四孙女说情。驻村干部与村委会其他成员一商量,刚好村办学校有位教师外出进修,四姑娘可以接替这个临时的空缺。

村小学座落在琴姑家对面的山坡上,隔着村门的池塘,可清楚地望到两排青瓦土墙的教室隐在葱茂的树林间。孩子们的读书声穿过薄雾环绕的松林,飘过村前的池塘飞到老奶奶的耳朵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灶边缓缓地往灶膛里添着柴,听着孙女领伢读书的声音,仿佛听到门前池塘一只白鸭带着一群小鸭嘎嘎叫。只是四孙女带的这群鸭,声音洪亮整齐,以至灶头顶灌咕噜咕噜水开的声音她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心像锅里煮开的米粒乐开了花,布满青筋的双手拄着火钳,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

凤琴姑的到来,不亚于一股清泉流入了池塘。那年,刚刚毕业的几位师范生,来到了这座偏僻的乡村小学实习,他们的到来,不亚于奔腾的河水,校园的学习氛围空前高涨。六个村组的入龄儿童或失学生相继到校。往年课程表安排的德、智、体、美、劳不再是空设。课前十分钟的歌从《东方红》《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唱到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友谊地久天长》。下午放学后,常常看到年轻的老师穿着蓝背心在操场上奔跑,场外围满了看球的学生,村支书请村里的巧匠为学校砌起了两个乒乓球台。以往晚上漆黑一团的校园有了煤气灯,蜡烛或煤油灯下有伏案批改作业的身影。临时改造的老师宿舍,透过窗户玻璃,可以望见稀奇的搪瓷碗与手提箱。在某个日落时分,后排教室的树林里会响起悦耳的手风琴声。琴声随着田间燃起的火粪烟雾,飘到在塘边洗菜人的耳朵里。梳着两条麻花辫,留着齐额刘海的凤琴姑,会情不自禁地随着琴声轻轻地哼着,起先是小声地在屋里哼,后来在枣树下边织毛线边哼着。五姑凑过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曲子?我乍没听过!四姑脸上有红晕掠过,说不知道歌名。五姑乐哈:不晓得还唱得有板有眼?纯属蒙人!

次年的枣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早一些,淡黄的花缀满了绿色的枝间。天蒙蒙亮,村前的凤琴姑早早起床,赶往学校。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到腰间,系着栀子花的发梢,随着她走路的姿势,时而在前,时而晃后。走在她身边的人,都可闻到阵阵清香。从她身边跑过的小孩抿着嘴嘿嘿笑,他们私下里争论:这是栀子花的香?还是花露水的香?没有人能够说清她身上的香味。花香么?肯定;香水没?不全是!脸上的胭脂?加上她走路渗出的汗滴,许多香味综合一起,才有她独特的香味。她窈窕的身影不禁让村里担水的老少爷们禁不住顿足,回头一笑。也让池塘洗衣的婶娘们乐开了怀,她们边洗衣边嘻笑道: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好看着勒!

某日,晚霞还没有得及淡去,凤琴姑家门口坐着一位上着的确良衬衫,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晚回大班的学生望见,纷纷如鸟状侧着身子一溜烟跑过。紧随后面的小娃追问:那位头发微卷,浓眉大眼的英俊小伙你们认识?难不成是你们班的老师?哦!平日里好听的琴声出自他手?难不成,他看上我们村的四姑了?蜂涌着,蹑手蹑脚地躲在倒草堆旁,仔细观察动静:他的左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钢圈表带衬着他白净的肌肤,光滑的下巴透着密密的胡须。他坐在那儿时而抚开袖口看看手表,时而拉拉袖口扣上纽扣。时而喝口茶杯里的绿茶,时而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腰间的皮带扣在霞光里随着走动不时闪着剌眼的光亮,西装长裤罩着棕色的皮鞋,他走到枣树前停下,凝望着枣花良久。

凤琴姑的发梢,不知什么时候施了魔法,卷起了朵。班上许多女生的眼会盯着卷起的花朵走神,如花般的卷卷真好看!但走神的眼光总会被点答提问拉回到现实。黄老师会在某个星期天到凤琴姑家门口坐坐,帮琴姑在枣树下舂米。琴姑坐在篾筐边用细细的圆筛轻轻地筛着舂出的米粉,阳光透过枣叶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照在白如雪的米粉上,香气在空中弥漫着。蜜蜂嗡嗡在花间飞舞,偶有一两朵枣花落在琴姑乌亮的发上,年轻的小伙子拿着木杵用力舂着碓臼,时不时地望着琴姑笑。琴姑偶尔抬头,刚好对视,羞涩地低下头去。随后站起身,拉着黄老师的袖口让他坐下筛粉,自己舂米。两条发辫滑落胸前,前后晃悠。轻言细语间,树上的枣花开得更茂盛了。

枣花谢时,支教老师陆续回城,学校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送别会。有眼尖的同学看见黄老师皮鞋里垫着手工绣的鞋垫。临走前,黄老师在琴姑家吃了顿饭,说过段时间来看琴姑。黄老师走后,琴姑常常一个人坐在枣树下对着书发呆,好几次看着她绣花时把自己的手给扎出了血。听大人说,公社里有台老式手摇电话,且话机在远离十几公里外的区办。一封信要等十天半个月。村前的井边,总能看到琴姑担水时磨蹭的身影,她若无其实地往公路上张望着。夜静,玩累的小伙伴们,透过琴姑亮着的窗户缝隙,总能看到煤油灯下纳鞋的身影。憨憨的五姑总是说:男朋友不知在哪,你纳的鞋是大是小,试合别人的脚不?琴姑不做声。倒是隔壁的房间传来声音:那后生是个好伢,可别人是城里人,他愿意,他父母同意么?你一个农村户口,能否迁到城里是个问题。你要替人家想想,人家商品粮,有工作,是条龙;你就是只凤,也是草凤,生错了地方,高攀不起人家,趁早死了这条心。琴姑沉默,“哗——”的抽屉拉开的声音,吓得外面偷听的众孩缩回脑袋,蹑手蹑脚溜之大吉。

枣子的个头一天天饱满,平日里哼着歌的凤琴姑再也不见她欢快的样子。池塘边的闲言像风暴来临前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位骑着深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仿佛比以前跑得勤快些许多,只是没见他带来有人苦等的半点信息。凤琴姑的双眼一日红过一日,一日青过一日。那如花般好看的发梢,不知何时恢复了平直。琴姑班上的同学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课后也不见疯玩打闹。甚至那些平时爱旷课爱迟到的学生也无往日的淘气,大家都在低头写生字。甚至忘了琴姑门前的那棵枣树,那一树黄亮的枣子。

穿着老式扭扣绿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手拿一块手绢的妇人晃着鹅步走进了四姑的家,她是方圆有名的媒婆。向老太婆请过安后,说明此次前来的缘由:有人看中四姑娘啦!那小伙子家住龙感湖,独子。龙感湖虽说也是种田,但是国营农场,吃的是定销粮,与商品粮隔不了多少。如果驻点的公社干部能出张推荐函,四姑娘嫁到那儿,还可以成为一名民办教师,继续教书。况且像四姑娘高中毕业的年轻人,教书水平高,接受方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为难人的。重要一点是,像凤琴女伢能说会唱,粗细能来,心灵手巧,长得清秀的姑娘实在是打着灯笼难找。那家的公子哥看中了四闺女,所以托媒人,上门提亲。正当老太太摇头,推说等四孙女回来,家里人商量一下时。回来喝茶的大哥刚好撞见,当即拍板:这样的好亲,为何不答应?定个日子,让四妹到男方家看看。如真是媒婆说的那样,这事不就成了?如果不是那般,四妹也可不答应这门亲事。媒婆应允,扭着腰身高兴的给男方回信去了。

暑假培训的凤琴姑一回,她大哥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四姑不愿,怒道:谁答应的亲事,谁自己去。堂屋里传来她父亲的咳嗽声:也没叫你现在就嫁,你到男方家去看看究竟,你是不急,我是等不及了!我这副老骨头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一个姑娘家,嫁到婆屋,自己吃苦耐劳,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别等那个伢了,那伢有心,他父母的关难过!你还是什么样的脚穿什么样的鞋!五女也不小了,下面还有两个弟,你别挡着他们的道!凤琴姑抽泣,无话可驳。

隔着帘子,凤琴姑对着镜子用热毛巾敷了敷红肿的双眼,在媒婆的再三催促下,穿了件细花衬衫出了门。她离开家的那天中午,身着蓝衬衫的黄老师风尘仆仆地进了四姑家的门。老奶奶坐在灶屋低头做饭,一言不发。黄老师搀起老太太,边烧火边与老人家说着他回去发生的事:原来黄老师回去后,他的父亲因旧病复发,他一直在医院陪护。怕四姑娘着急,写了几封信告知原因,等父亲的病稍有好转,就过来看她。可左等右等,不见四姑娘的回信。还把他与四姑娘的事告诉了他的母亲。这次就是带四姑娘回城见父母的。老太太抹了抹她昏花的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黄昏,太阳的余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村里人望见黄老师在枣树下徘徊,沉默着,池塘边不见往日的喧闹;第二天,有人看到黄老师在四姑的庭院劈砍柴禾,从早晨砍到太阳落山;第三天,有人看见黄老师在空旷的操场上,教室后的树林里一个人来回走着;第四天,马路上,穿戴一新的凤琴姑,走到村口,望见枣树下站着的身影,丢下媒婆与楞着的后生,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跑去……


作者: 项慧珍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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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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