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善/宋埠教案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76

宋埠教案

文/金仕善

金仕善/宋埠教案

上 篇

清光绪十八年五月十八日,宋埠镇东门外干沙河洲,绿草如茵,人涌如潮。

这一天是宋埠地区传统节日大端阳,也是佛教的维莎迦节。两个节日凑在一起,庆祝规模非同寻常。

端阳节在中国家喻户晓,不必细说。

倒是要简短介绍一下维莎迦节。

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二十九岁出家,中经六年苦行,三十五岁创立佛教。

佛教的主要节日有佛诞节、涅盘节、成道节。

佛诞节又称浴佛节、泼水节或花节。佛教根据“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的神话传说,在佛诞节举行法会,以香水灌洗佛像,施舍僧侣,拜佛祭祖,赛龙舟(与端阳节赛龙舟暗合)等祝福活动。涅盘节是纪念释迦牟尼升天,要举行涅盘法会,诵《遗教经》。成道节:传说释迦牟尼修苦行时饿得骨瘦如柴,一个牧羊女送他乳糜,得免于死,后于腊月初八“成道”。我国汉族地区于此日以米和果物煮粥供佛,俗称“腊八粥”,即源于此。

上述三个节日合并在一起,就是维莎迦节。

其实,介绍这些似属多余,因为来干沙河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他们是来逛端阳、“做佛事”、看赛龙船的,是来寻乐子、闹玩儿的。富人要寻开心,穷人找“穷快活”,这是人的天性。什么大端阳、维莎迦节,全不过是人们为寻开心找的由头。

却说这日大早,位于郝家铺“郝氏宗祠”附近的、由意大利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创办的天主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来自举水两岸铁门、古驿站岐亭、安乡(今武汉市新洲县)三店等地的乡民,潮水般涌向干沙河。这日天气闷热无风,男人盘起辫子,女人则穿起了旗袍、宽袖短衫,富家闺秀们还摇起了团扇或鹅毛扇,众人嘻嘻哈哈、闹闹哄哄,好不快活。

最不甘寂寞、千方百计招人注目的是那些跑江湖舞拳弄棒的、卖狗皮膏药耍猴儿山羊的,以及吹糖人卖棕子开炸锅的,他们或者是把铜锣皮鼓敲打得震天价响,或者扯开嗓门招徕顾客,把偌大个草坪搅得沸沸扬扬,平添一番节日景象。

今年的法会、龙舟会,由宋埠地区有名的公子屈子厚出资,特邀名震三省六县的“天福泰”戏班前来助兴。干沙河正中搭了个大戏台,今天演出的是“天福泰”戏班的拿手好戏全本《白蛇传》。此刻,扮演白娘娘、许仙、小青、法海的演员,不时露出化了妆的脸来;那炒豆般的“抄台锣鼓”,“咚咚锵、锵咚锵”响得欢;那些驮了板凳、椅子抢占台前坐位的乡民,呼儿唤郎、喊爹叫娘,彼呼此应热闹异常。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引颈北望,但见一支高跷队迤逦出了宋埠东门,直奔干沙河而来。那高跷踩得煞是特别:八旗仗、八执事前导,跟着是“宫娥彩女”簇拥的“鸾驾”,俨如皇后出宫巡幸。可定睛一看,坐“鸾驾”的并非皇后,却是“观世音”。“观世音”渐渐近了,近了。但见她眉如远山,目似杏仁,鼻若悬胆,口比樱桃,真真俊俏非凡。人群中忽有人发声喊:“五苗子!观世音是孔五苗子扮的!”霎时,人群大哗,纷纷议论起美男子孔五苗子来。

孔五苗子确实英俊,他年方十九,乃安乡孔三垸人氏,排行第五,又称五豹子。他弟兄五人,皆习武术。五苗子最小,武艺最高,且生得文雅俊秀,族长特地让他扮作观世音,为孔三垸争光露脸。果不其然,只见人们摩肩接踵瞧五苗子,赞五苗子,场上的女孩子们更是怦然心动,脚踮酸了,颈伸麻了,还是看他不够。

其实姑娘们对孔五苗子是“白倾倒”。孔五苗子的父母在世时,早已为他订下婚约,女方乃是郝家铺人氏,名唤郝兰英,论模样跟五苗子是珠联璧合。因是指腹为婚,两家素来密切。尽管岳父岳母早已故去,年年春节,五苗子一定要去她家拜年。但今年却没去,因郝兰英进教堂作了“修女”,被人称为“洋婆”,五苗子遭了耻笑,没去踏她家门槛。他哥嫂看看闹成僵局,这些天一直劝五苗子趁闹端阳的机会,当面问问郝兰英。若她答应不去教堂,不作“修女”,还认了这门亲事;若执迷不悟,再废婚不迟。场上的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倘若明此内情,一定会骂郝兰英生得贱。

说话时,高跷队越来越近了,众人兴奋之余,打起“哦火”喝彩。女孩子们是愈加激动了,纷纷朝五苗子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忽然,“哦火”声沉寂了,原来,东面举水河堤上,“得得仓一得得仓”,“狮子锣鼓”震天响,把众人吸引过去。大家举目望时,但见垂柳依依处,“淌”来一艘龙舟。那龙舟三丈余长,四尺余宽,竹杆为骨,黄绫为衣,飞斗流檐,层层叠叠,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由四部架子车托着,缓缓“淌”来。更有趣的是,这舟船之内,站了九个金童玉女。那九个金童玉女,皆是五、六岁的娃娃,扮成闹海八仙,围着佛爷转。那举手投足,甚有调教,如同戏文中动作一般,着实惹人喜爱。有人发声喊:“快看铁门黄龙船呀!”众人便一窝蜂跑过去。

人们为何喊“铁门黄龙船”?原来这举水东岸,铁门地方,良田千顷,盛产稻谷。稻谷金黄,故扎金色龙舟以志庆。那出此绝妙主意之人,官名李金苟,家住铁门金鸡李大有寨。金苟是个三代单传的独子,爷娘老子金贵他,取名时谐音“狗”字以增他福寿。李金苟这名字虽未能免俗,但他本人却是个书剑之士。不过,他“不从书剑求飞跃,但将书剑济乡间”,为人无意功名,好打抱不平,热心为乡里办事,深得乡人敬爱,在举水两岸留下许多趣闻轶事。比如,三年前的元宵节,李金苟去到二十里外的张家洲看戏。将要开锣时,忽听一女子失声尖叫。原来是张家洲的后生正调戏一个俊俏的妙龄女郎。李金苟认出女郎就是孔五苗子的未婚妻郝兰英,当即对后生们说:“诸位,戏文快要开锣,莫要打闹了,坐下看戏吧。”谁知后生们仗着在家门口,根本不理睬李金苟,仍对郝兰英动手动脚。李金苟捉住一只手,说:“喂,天下女子皆姐妹,休得无礼!”那后生一扭脖子道:“干你屁事,给老子滚开!”伸手推金苟。金苟一个反扳手,后生疼得哇哇乱叫。这下糟了,几个后生一齐叫道:“揍这个管闲事的!”拳头随即雨点般打来。李金苟并不招慌,往下一蹲,忽一抬手,冒出条板凳,拳头打在板凳上,疼得后生一阵乱叫。

有人知道这是“板凳拳”招数,便抽身去拿家伙、喊人。一会儿,七、八个挥舞刀枪棍棒的后生,指着李金苟百般叫骂。李金苟怕打炸了戏场子,拿了板凳往外走,同时劝后生莫讲狠气,快去看戏。后生们哪里肯听,一直叫骂到大路边。李金苟看看不教训教训他们脱不了身,便招招手让他们上。说话时,七、八根枪棒劈头打过来,李金苟扬起板凳右遮右挡,说也奇怪,一阵劈劈拍拍,人倒下两个,枪棒折断两根,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众后生一齐傻了眼。李金苟放下板凳,一脚踏在上面,喝道:“爷爷李金苟的便是,还打不打?要打就来,不打,快看戏去。”

在这方圆百里,谁不知天瑞武师的高徒李金苟?李金苟平日练功,脚上绑铁瓦,墙壁钉铁桩,每天踏桩出进,走天井不走大门。凭他的功夫,莫要说七、八个毛头小子,就是再加七、八个也不在话下。当时后生们吓得直伸舌头,纷纷叩头打拱,求李爷爷开恩。李金苟笑着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快看戏去。”后生们千恩万谢,收起家伙走了。

往事休提,却说李金苟今年为甚要做黄龙船?原来年年岁岁的法会、龙舟会,大家都要别出心裁,搞点奇巧玩艺夺头彩。去年,李金苟的师兄、对河宋埠张徐家的徐全福,扎了艘不用人划,还能见风使舵的“机关龙舟”,夺了个满堂彩。李金苟心想,今年若还装“机关龙舟”,无异于走别人走过的路,做得再俏皮也没甚意思。几经思虑,终于想出了“小八仙过海”的黄龙舟,既体现了产粮区特色,又有可爱的“小八仙”划水前行,定然别有情趣,管教众人拍手叫绝。

说话时,乡民们已将“铁门黄龙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使得开路锣鼓寸步难行。李金苟高兴得小孩样的,高擎着大红绣球,连连拱手道:“父老兄弟,借光借光!”好不容易才从人缝中挤出一条通路。

正在这时,西边的唢呐锣鼓骤然嘹亮起来。那不是一般的吹打,是“牌子锣鼓”——得胜令、鹊踏枝、喜临门……变换着吹打得红天火热,倒海翻江。众人不由放眼望去,呀!但见前方一色银白:银白龙舟、银白仪仗、银白旌旗,连引龙舟的绣球也是银白的!——那绣球其实是一朵硕大无朋的棉花。举水西岸盛产棉花,因而龙舟是银白的,绣球是银白的——那朵硕大无朋的棉花,由几片绿叶衬着,十分的别致。在那银白的、叠叠层层的龙舟之内,也是一色金童玉女,只是并非“闹海八仙”,而是天庭上“蟠桃会”上的人物: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李天王诸路神仙。小神仙们神气活现地唱呀跳呀,好不招人喜爱。今年,徐全福这一招虽不能说独绝,至少可与铁门黄龙舟相媲美,只见人们呼啦啦朝他们那儿涌去。

李金苟心里笑骂着:全福这家伙真鬼,怎么“偷”去了我们的招数?待会儿定要捶他一拳。

李金苟想错了,徐全福并未“偷”师弟的招数,而是思路暗合,故有此异曲同工之妙。

徐全福与李金苟不同,他家贫,识字不多,不是什么“书剑之士”;不过他笃信好学,三年习武艺徒届满,曾只身前往少林寺寻师访友,虚心求教,因此武艺日见精深。他为人耿直,喜打抱不平,得罪过不少地方豪绅。豪绅们必欲除之而后快。三年前的一天,众豪绅设下“鸿门宴”,去请徐全福,只等酒过三巡,掷杯为号,伏兵就一涌而上,要他性命。穷朋友们力劝他不要去,全福呵呵笑道:“岂可让劣绅小看!”去时连护身器械也未曾带。酒至半酣,徐全福起身抱拳道:“今日众乡绅看得起穷光蛋徐全福,徐某别无礼物奉献,只有一小小功夫,权当礼物献与各位,还望诸位不吝赐教。”说时运足力气,只用四个指头,即将满桌酒菜轻轻提起,徐徐绕场一周,缓缓放下,竟是滴酒滴汤未溢。众豪绅大惊失色,心想若动起手来,自己先自成了肉酱。看看奈何不得,只好把暗刀换成美言,着着实实夸了徐全福一通了事。

众豪绅并不就此甘休,时隔不久,花重金从外地请来四个武师,欲假手加害徐全福。一日,这四个彪形大汉来到张徐家,口称拜师,指名要见徐全福。徐全福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本欲打他个六根不全,转而一想,他们与自己无仇无怨,不过是为钱财铤而走险,罪在劣绅,若断他们手脚,今后拿什么养家糊口?徐全福想到这些,遂与妻子低声附耳一番。随后,他妻子微笑着迎出门,将四个彪形大汉请进去,入坐,献茶。茶毕,客气地陪客人到后院漫步。四个彪形大汉但见槐荫树下,端端面南跪着个头顶数百斤重石臼的人。那人两臂平伸,大气不喘。因石臼蒙面,看不见那人的面孔,“客人”乃问徐妻:头顶石臼者何人?徐妻微微一笑:“这小子名唤小三,乃我夫的小徒弟,因练功偷懒,我夫罚他下跪两个时辰。”“客人”听了,惊得面面相觑,心想小徒弟尚有如此功夫,徐全福怎生了得?遂托词离去。

事后,众豪绅方才死心,不敢再为非作歹。又有人问徐全福:为何不教训教训那几个人?徐全福笑道:“武林中人最重武德,让他们自行退去也就可以了。”

人们交口赞誉徐全福、李金苟武功武德的同时,不能不想起他们的师傅天瑞武师。天瑞武师授徒传业,立有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的宗旨,及严格的习武章程。比如,每年正月,所有弟子拜过年后,须全体集合于武馆、稻场,整整齐齐玩拳习棒,严禁抹牌赌博,不准寻花问柳,不准无故滋事。天瑞武师的宗旨规矩,不惟教化弟子,亦淳厚了乡风。干沙河历年举办的法会、龙舟会,因有天端武师的弟子参加,风气纯正,秩序井然,博得了历任麻城知县的首肯。

却说新乡孔三垸高跷队、铁门黄龙舟、宋埠白龙舟相继到达干沙河,绕场一周后,俱皆停在戏台两旁,众人席地而坐。李金苟果然捶了徐全福一拳,叫道:“好个全福,你怎地将我们的把戏偷了去?”徐全福还他一拳,说:“明明是铁门偷宋埠,怎说是宋埠偷铁门?”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坐下等候看戏。

一会儿,在铿锵的锣钹声中,又来了三只龙舟,干沙河洲更加热闹了。

只可惜天瑞武师没有来。据前往相邀的屈子厚公子说,天瑞武师有点儿不舒服,在家静养,不能前来。屈子厚常年游学在外,此番回家,原是看望老父亲的,不日又要赴京会友。因很忙,他只与李金苟、徐全福闲话了几句,就上台会见“天福泰”戏班班主去了。

李金苟、徐全福重新坐下时,但见一人在人群中穿进穿出,搬藤椅,搬茶几,提茶壶,端果品,分外引人注目。他满脸堆笑,不断地用讨好兼炫耀的笑容向周围的人打招呼,没人搭理,他也不计较。此人乃是郝家铺人氏,亦即孔五苗子未婚妻郝兰英的兄长郝八。郝八一贯以卖牛肉、狗肉为生,近年进教堂当了“修士”,倍受洋教士的青睐,便象个人物头了。

有人打趣地对他说:“郝八,你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啊!”可郝八摆出一副瞧不起如来佛的神情,扭着颈脖争辩说,他放下屠刀不假,然而并非成佛,他受过牧师的洗礼,“是我主耶荷花(耶和华)信徒!”

此刻,他忙乎乎搬藤椅、摆茶几、端茶水,就是为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以及他那作“修女”的妹妹郝兰英、郝秀英准备的。

郝八有个外号叫“九个蛋”。

说起这外号,倒有一番来历。

麻城宋埠一带乡风,凡人生子,须煮十个红蛋,并一挂肉,去外婆家“报喜”。郝八的大妹妹郝兰英出生时,其父外出未归,由郝八代为“报喜”。郝八一贯嘴馋,半路上偷吃一个红蛋。舅妈一数只有九个红蛋,大发雷霆,骂姑爷小气,只用九个蛋“报喜”。郝八吓坏了,只得承认半路偷吃一个蛋。消息传开,众人笑弯了腰,送他个外号“九个蛋”。

“九个蛋”从小游手好闲惯了,一不愿读书,二不愿种田,只因父母去世后衣食无着,这才摆了个牛肉、狗肉摊。前年,意大利传教士在郝家铺附近建了个教堂,运来煤油、镜子、西药等玩意儿,免费送人,拉人信基督教,第一个就看中了他。要说也不是看中他,而是送的煤油、镜子没人肯要,他肯要;没人肯信洋教,他第一个信,还到处宣传“万能的上帝”、“我主耶荷花”。乐传道、梅保善见其卖力,就让他进教堂做了“修士”。“九个蛋”从此发迹,走路、说话都学洋人的神气,还将洋教士的“生铜宝”(手枪)别在裤腰上,到街上吓唬小孩。

此刻,“九个蛋”已摆好茶几藤椅,踮起脚尖向那边招手,但见乐传道、梅保善分别挽着身穿妖艳旗袍的郝兰英、郝秀英,高视阔步,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地走来。郝兰英两眼盯着脚尖,尚有羞惭之色;郝秀英左顾右盼,叽里哇啦讲着半生不熟的外国话,如入无人之境。

面对着郝氏三兄妹这一副副肉麻的神态,场上的乡民禁不住要作呕喷饭。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三兄妹虽共出一个娘肚子,却并非一路货色,其中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曲折经历。

早在“九个蛋”投入传教士怀抱之初,大妹郝兰英曾忧心忡忡对他说:“哥哥,你莫要老往洋教堂跑啊!乡亲们都说,传教士不是正经人。”“九个蛋”偏着头说:“瞎扯!传教士么样不是正经人?”郝兰英说:“洋教士遥天路远跑来中国,送人这送人那,其实没安好心。乡亲们说,洋教士是来偷我们的宝!”“九个蛋”问:“偷什么宝?”郝兰英说:“听说是想偷白鸭山的金鸭子。”这白鸭山在县城西南,传说张果老在那儿藏有两只金鸭子,因此乡亲们都说传教士来此传教是假,目的是偷金鸭子。“九个蛋”直摇头说:“没那回事,没那回事,哪来的金鸭子?我只听说洋人是来偷中国的‘精气’,中国的风水地脉好,他们想把‘精气’偷去。”郝兰英说:“是呀,不管是偷金鸭子还是偷‘精气’,横竖没安好心,你快快跟他们散伙。”“九个蛋”“扑哧”一笑,说:“我才不管‘精气’,我只管好处,跟着洋人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精气’这东西,不知到底有没有,就算有,也没用途——这些全是屈公子编派的,乡下人不过是跟着起哄罢了!”郝兰英气得直顿脚,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反正传教士不是好东西!”“九个蛋”却嘻皮涎脸地说:“我看他们是好人,他们是神甫,普渡众生,拯救罪人,教人进天国享福。”郝兰英发急地说:“哥哥,你真是!垸里人都骂你是假洋鬼子,说你丢尽了郝家铺的人,族长说要你的命,沉塘、活埋!”“九个蛋”却呵呵笑道:“什么假洋鬼子?什么叫丢人?从前,我一年到头劳碌奔波,卖了牛肉卖狗肉,哪个管我?哪个给我煤油给我钱?还不是洋人给的。哼!沉塘?活埋?谁敢!洋人有‘生铜宝’,哪个敢动手就毙哪个!”这手枪为何叫“生铜宝”?原是因为初期的手枪上镶着锃亮的铜饰,乡民误以为是生铜做成,故称“生铜宝”。郝兰英见哥哥搬出“生铜宝”吓唬人,明白他已铁了心,遂没再劝。

“九个蛋”原想动员兰英进教堂作“修女”,见她反到责备自己,只得转而去打小妹妹郝秀英的主意。

郝秀英那时年方二八,天真无邪,出于好奇心,非常喜欢听《圣经》故事,比如上帝六日造万物呀,伊甸园中亚当、夏娃偷吃智慧果呀,圣母玛丽亚怀孕呀,耶稣降生马槽呀,五饼二鱼数千人吃不完呀,等等等等,皆觉神奇有趣,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入迷。乐传道钻了这个空子,设计害她。一日夜里,乐传道将他的卧室布置成“伊甸园”,骗来郝秀英,要她扮夏娃,自己扮亚当,同演“伊甸园”中故事。天真烂漫的郝秀英不知是计,一会儿由乐传道牵着“爬山坡”,一会儿被他抱着“过小溪”,玩得满有兴致。后来,乐传道摘下盆桔中的一颗桔子,掰成两半,当作“善恶果”塞进秀英嘴中。秀英咀时,又涩又酸,急急吐了出来。乐传道哈哈大笑,就势抱住秀英,偷偷解开薄衫上的扣子,在她身上乱摸。秀英不许,乐传道嘻皮笑脸地说:“不要紧的,伊甸园里,亚当、夏娃都是赤身裸体,不害羞的。”说时又解秀英裤带。秀英挣扎着扑向房门,可门已上锁,一会儿电石灯又被吹灭了……郝秀英就这样失了身。

乐传道得手后,即与梅保善密谋计议,诱骗郝兰英上勾。梅保善百般向郝兰英献媚讨好,见她不为所动,因此设下了圈套。一日夜里,乐传道有意不放郝秀英回家,鸡叫头遍时,兰英果然来寻妹妹。兰英推开教堂虚掩的大门,直喊:“秀英!秀英!”梅保善悄悄落了锁,迎上去说:“你妹妹在我的房间,读《圣经》的。”郝兰英信以为真,跟着梅保善进了门,一看没有秀英,警觉地返身要走,梅保善已堵住房门。郝兰英情知不妙,问:“我妹妹在哪里?快放我出去!”梅保善狞笑着吹灭电石灯,说:“你的今夜不要走,我们做个中国夫妻,以后我的带你回意大利。”郝兰英急了,低头往外冲,却被梅保善就势抱住,撂倒在床上,不顾兰英的喊叫与挣扎,脱下了她的衣服……

郝兰英也失身了。姊妹俩有苦难言,只有听从命运的摆布。后来,又在“九个蛋”的撺掇下,进教堂作了“修女”,过着麻木不仁的生活。

可是有谁明白郝氏姊妹的苦衷呢?人们非但不同情她俩,还瞧不起她俩,视她俩为败类,作歌讽刺她姊妹道:

郝家铺,两道河,

生的女儿象姣娥;

本地男儿她不嫁,

却与神甫做洋婆。

郝氏姊妹听了,眼泪直往肚里流。她俩恨啊,怨啊,恨那两个披着人皮的“神甫”,怨那不争气的哥哥“九个蛋”……

日头快当顶时,《白蛇传》终于开锣了。

白蛇精、青蛇精双双下山。西湖借伞。白娘子与许仙新婚燕尔,恩恩爱爱……场上的观众被曲折的剧情及梨园弟子精湛的演技深深吸引住了,忘了头顶骄阳,忘了汗流浃背,也忘了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的丑行,一个个伸长颈脖,关注着剧中人的命运。

乐传道、梅保善来华后,由于经常接触中国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对剧情曲折、唱做念打俱佳的地方戏曲非常喜爱,加上“九个蛋”对剧情作了介绍,两个传教士已知道白娘子和许仙如何做了恩爱夫妻,又如何被法海设计拆散。此刻,看到台上的许仙、白素珍耳鬓厮磨,竟不顾中国礼法,做出不堪入目的事来。梅保善搂住郝兰英给了个响吻。乐传道吻了郝秀英犹嫌不足,又将她抱起,搂在膝上坐了,指着扮演白素珍的女演员狂呼大叫:“好的!好的!中国姑娘大大的漂亮!”

乐传道、梅保善的狂喊大叫及令人作呕的举止,惊动了场上的人。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前面的回过头看,后排的站起来骂,骂传教士,也骂郝氏兄妹,有人甚至吼起来,要将“狗男女们”臭揍一顿。“九个蛋”对此似乎无动于衷,还是殷勤地点烟,倒茶,眉飞色舞地解说戏文。

看着这一切,乡民们的肺都快要气炸了。是的,他们并不了解什么“炮舰政策”、“牧师安抚”,也不了解什么叫“文化侵略”、“刺探情报”,更不知道“精神鸦片”一词。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那就是洋人没安好心。道光年间的鸦片战争不用说了,就说咸丰年间的英法联军吧。英法联军烧杀奸掳,无恶不作,杀了多少“义和拳”、“红灯照”呀,还把圆明园一把火给烧毁了。前脚进门杀人放火,后脚又来“拯救灵魂”,不是太滑稽了吗?乡亲们虽不知道“居心叵测”这个词语,却晓得“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句俗话,洋教士就是“黄鼠狼”,他们没安好心。这不,他们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干出如此卑鄙、如此不堪入目的勾当,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是对全体在场的中国人的极大侮辱!愤懑、仇恨的岩浆在聚集,在奔突。火山眼看就要爆发了!

幸好,戏文进展到许仙拿雄黄酒给白娘子喝,“白蛇精”即刻“原形毕露”;加上这时郝秀英已挣脱乐传道的怀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观众的注意力相对转移了,即将爆发的火山暂时平静下来。

但是,踩高跷扮“观世音”的孔五苗子始终不能平静。他与郝兰英虽是指腹为婚,但二人的感情已经很深。近几年来,孔五苗子常去她家走动,因“九个蛋”是那类人物,故也没有拘泥于什么礼法,几乎每次都能够得到与郝兰英单独接触的机会,有时甚至可以一起呆上半天。每次,五苗子都要悄悄给她买几尺布呀彩色丝线呀什么的,郝兰英则包下五苗子的鞋头袜脚,有时还要绣个荷包汗帕相赠,如此你来我往,感情如何不深?孔五苗子清楚记得,前年五月初五小端阳,“九个蛋”卖肉未归,小妹秀英割艾未回,就他二人在家包粽子。包着包着,五苗子越看兰英越爱,忍不住抱住兰英要亲嘴。兰英先是吓得失声尖叫,待到五苗子羞得满脸涨红时,心中不忍,允准他亲个嘴。哪知五苗子一发而不可收,一阵狂亲乱吻后,竟抱住兰英,欲行非礼。兰英气得唬下脸,扇了五苗子一耳刮子,打得五苗子昏头转向,怔怔发呆,眼泪直往下淌……郝兰英终于清醒过来,“咚”地跪在五苗子面前求他原谅。五苗子扶起兰英,抽搐着说:“兰英,你、你打得好……我、我不该那样……”郝兰英赶紧给五苗子擦泪,泣不成声地说:“五苗子,我、我不该打、打你……我是你的人……迟早……”他俩终于和解了,抱头痛哭,海誓山盟……

此刻,五苗子想想从前,看看眼前,心如刀剜。他怎么能够想象心上人真的与洋教士搅在一起啊!以前,任凭别人怎么议论郝兰英,他总也不相信,不信心上人会变心。可如今,一切都证实了,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你能不信吗?一种被愚弄、被侮辱的气忿袭上心头,孔五苗子只觉芒刺在背,一刻也不得安生。他震怒了,暴怒了,恨不得立刻把郝兰英撕得粉碎,然后向全场的人高声宣布:郝兰英不是孔五苗子的未婚妻,孔五苗子与她一刀两断!

孔五苗子几次要站起来,跑过去,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按住五苗子的是族长孔宪章。

“观世音”早已憋成“关公脸”。“关公”闷雷般吼道:“三叔,你就行行好吧,不要拦我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孔宪章,深知一放手,五苗子就会闹出事来,这样非但孔家脸面上不好看,五苗子也要吃亏,便耐心劝他说:“五苗子,你的心事我理会,明日就打发人去郝家铺,退掉这门亲事;郝家也是大族大户,断然容不下这小妖孽!”

正在气头上的孔五苗子怎肯罢休,涨红着脸,一个劲催族长“松手”。五苗子的侄儿“雷公”为了解围,对孔宪章说:“三爹,待我悄悄把郝家大姨唤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只与洋人看看戏文,今后一刀两断,就不须送废婚文书;若还执迷不悟,我便当众教训她。”孔宪章暗忖,若连此事也不允准,一定难消五苗子心头之恨,便点了点头,叮嘱说:“你须小心谨慎,不要惊动众人。”“雷公”答声“晓得”,起身去了。

且放下“雷公”如何去见郝兰英,却说河岸那排垂柳之下,端端坐了与众不同的两位看客。其中一位着青衣小帽者,四十出头,“国”字脸,一副怡然自得神情;另一位年约五十的,则是客商打扮。这二位好象并非专门来此看戏,而似路过小憩,边谈边看,很是入港。

那着青衣小帽者不是别人,乃是当今麻城县正七品知县张吉庆。客商打扮者乃正九品麻城县主薄胡斯义。张吉庆是四川人,光绪八年进士,此番是二度任麻城知县。其人为官,最喜轻车简从,常微服饮于茶坊酒肆,故对麻城山川形胜,风土人情,皆了如指掌。他早就听说宋埠干沙河法会、龙舟会盛况,有心一睹为快,却又怕惊动地方,前呼后拥,诸多不便。昨日下午,他悄悄约了胡主薄,睡到五更起床,微服策马而来。

刚才戏场上发生的一切,他二人自然看得真切。对无视中国礼法,在大庭广众中轻薄胡为的传教士,他二人厌恶至极,禁不住悄声议论起来。张吉庆叹口气说:“朝廷积贫积弱,不思振奋,国势日衰,竟致传教士深入中国腹地,蹂躏百姓而不能驱逐,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胡斯义说:“如今为官,实在没甚意思,倘大人与卑职身为百姓,尚可举起拳头教训教训此等小人。可现在,我等……唉!如同罩了笼头,动弹不得!”张吉庆深有同感,道:“胡主薄之言甚合我意,为官不能为民做主,为国效力,实在是再晦气不过了。”二人说话很是投机,竟忘了看戏。

却说“雷公”此时已悄悄溜到人群后面,在人缝中穿行以接近郝兰英。“雷公”真是敏捷,不消一刻,已不声不响蹲在那张藤椅后面,瞅准机会轻轻拉了郝兰英一下,待郝兰英回过头时,“雷公”悄声说:

“郝家大姨,跟我出去一下,我家五叔有话对你讲。”郝兰英心里“格登”一下,脸刷地红到耳根。她早就看到了踩高跷的五苗子,当时心里就不是滋味。她是深感对不起五苗子的,奈何已失身于梅保善,只有跟他去意大利了此一生。因是这种想法,郝兰英巴不得五苗子休了自己,娶个意中人。此刻面对五苗子的侄儿,又在大庭广众之中,心里话怎生说得?于是装出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示意“雷公”离去。

“雷公”哪能解得郝兰英的心事,见她那副不耐烦的样子,立刻无名火起,心想:好呀,你郝兰英打了洋皮绊,就不认得祖宗八代了,连说句话也不肯呀!当时气得又扯了郝兰英一把:“快跟我去,说两句话便回。”郝兰英害怕扯拉下去惹出麻烦,苦着脸哀求道:“你看此刻如何脱身,有话以后再说吧。”“雷公”哪里肯依,沉着脸说:“不行!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因嗓门提高,惊动了梅保善和“九个蛋”。梅保善问郝兰英:“他的,你的什么人?”“九个蛋”情知不妙,抢着回道:“他是我家亲戚。”“雷公”恶狠狠瞪他一眼:“哪个是你亲戚?”“九个蛋”见“雷公”出他的洋相,恼羞成怒,悻悻地嚷道:“好!好!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快给我滚开!”“雷公”怎听得这些,火了,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假洋鬼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待会儿再跟你算账!”说时拉住郝兰英:“走!跟我去一趟!”

郝兰英哭丧着脸求饶。

“雷公”拉住不放。

梅保善、乐传道见这后生如此大胆,气得满脸通红,连鼻子也涨成大红萝卜。梅保善“呼”地站起来,指着“雷公”狂吼道:“你的大胆,快快放手!”本来就窝火的“雷公”,骂声“滚你妈的蛋!”一个“劈掌”砍去,梅保善疼得哇啦哇啦乱叫。乐传道见同伴吃了亏,骂了句外国话,挥拳打“雷公”。“雷公”使个“勾拳”,那毛茸茸的拳头立刻翻了个转。“雷公”紧接着伸出“鹰爪”,来个“虎口拔牙”,那被胡茬包裹的嘴巴立刻淌出血来,那血竟也是红的。梅保善、乐传道暴跳如雷,立刻拖开藤椅,摆开西洋拳术的架势,想要决一雌雄。无奈西洋拳术讲究进退,在人堆里显得笨手笨脚。中国武术没这个讲究,丁点儿地方亦可倒海翻江。但见机灵异常的“雷公”一忽儿“鹞子翻身”,一忽儿“游龙戏凤”,不消一刻,三拳两脚,就把两个洋教士打得“狗啃泥”,把个郝氏兄妹吓得杀猪般尖叫。

戏场上顿时闹哄了,众人一齐呐喊助威,齐叫“打得好!”“再打它个狗啃泥!”

梅保善、乐传道当众丢丑,自不肯善罢甘休,即刻从腰间拔出“生铜宝”。众人生怕“雷公”吃亏,喊叫着催他“快跑”。“雷公”转身欲走,梅保善的“生铜宝”已对准他。郝兰英见状,赶紧挡住枪口,“雷公”趁机钻进人缝走脱了。

乐传道、梅保善哪里咽得下当众受辱之气,双双挥舞着“生铜铁”寻找“雷公”,还用外国话夹中国话骂人。乡民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见洋教士这么撒野,有人发声喊“不许洋人横行霸道!”立刻万众响应,整个戏场沸腾起来。两个传教士愣了,不敢再去追寻“雷公”。“九个蛋”情知众怒难犯,一边打发两个妹妹快走,一边跑到传教士跟前,低声用外国话说了些什么。

传教士、郝氏兄妹迫于众怒,终于龟缩进教堂中去了。可是激愤的群情已不能平息,大家指着教堂方向高声叫骂。这时,戏已演到“水漫金山”处,尽管台上的虾兵蟹将极力叫喊,还是压不住场。屈公子只得亲自出面,站到台前高声道:“乡亲们,传教士是缩头乌龟,不要理他,看戏吧!”喊了三遍,戏场才稍稍平静了些。其时法海和尚又出场了,扮法海的戏子是个唱“黑头”的名角,嗓门嘹亮高亢,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了几句抢口道白,方才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气得发抖的孔五苗子却趁着混乱,摆脱了孔宪章的监视,直奔教堂而去。同时跟去的还有十来个胆大的、看热闹的后生,他们怕“生铜宝”发火伤人,都远远地叫骂,不敢近前。

教堂大门已紧紧关闭。尚未卸妆的孔五苗子抡起拳头猛捶一气,铁门纹丝不动。孔五苗子呆了半晌,气也消了一半,心想:事已至此,就是拉出郝兰英,也不过羞辱她一顿;即令她心回意转,娶她也是娶个笑柄,不如就此罢休。孔五苗子正要往回走,不防铁门一响,突然伸出两只手,将他拽拉进去。接着“哐啷”一响,铁门闩上了。

原来,孔五苗子擂门时,乐传道、梅保善正在楼窗偷觑,见擂门者是个俊俏的女观音,顿生歹念,便干出这等“偷香窃玉”之事……

却说那群看热闹的后生,见孔五苗子被洋人倒拖进去,一面高声喊叫:“不许抓人!不许抓人!”一面有人飞快跑回戏场报讯。“洋人抓人啦!”消息传开,好比滚开的油锅里撒了把盐,刚刚平静下来的戏场又沸腾了。暴怒的人们叫骂着,呐喊着,潮水般涌向教堂。一场骚乱与拼搏已经不可避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住愤怒的人流……

教堂内,乐传道、梅保善懊丧不已:原想拉进女观音逗乐,想不到竟是个男的,且那“女观音”凶狠异常,一返身就左右开弓,给了一人一耳光。好不容易将女观音击倒在地,忽听外面喊声陡起,由远而近,阵阵逼人。乐传道情知事情不妙,“嗖”的拔出“生铜宝”,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女观音”吼道:

“你的,叫中国人退走,快快退走!不然的毙了你!”

孔五苗子抹掉嘴角上的血污,冷笑道:“瞎了你娘的狗眼!”

梅保善也慌了,抡起拳头要打五苗子。五苗子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跑去开门。“不许开门!”乐传道情知大门一开,他二人必定变成肉酱一堆,慌忙用“生铜宝”对准孔五苗子,大叫:“不许开门!”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楼板炸裂,一个大汉“呼”地自天而降,刚巧落在乐传道头上。二人同时倒地。

这个大汉不是别人,乃是李金苟。

刚才戏场上,乐传道、梅保善提着“生铜宝”追寻“雷公”时,李金苟、徐全福已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跑去把两个洋鬼子臭揍一顿,只因顾及打炸了戏场,才极力忍耐。及至听说孔五苗子被倒拖进教堂,二人知道不能怠慢,一齐发了脚功,向教堂飞奔而去。见铁门紧闭,遂以轻功上屋。李金苟抢先一步,扯断桷子下楼,跺断楼板下地,正好落在乐传道头上。

说话时,李金苟已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飞起一脚,乐传道的“生铜宝”即刻飞去老远。梅保善情知生死攸关,慌乱不得,拔出“生铜宝”要向李金苟发火。正在这时,又一阵楼板炸裂声,徐全福也是从天而降。孔五苗子趁着梅保善犹豫的一刹那,飞起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生铜宝”。

这时候,乐传道也已爬起来,两个传教士面临着三名武艺非凡的中国人,呲牙咧嘴嚎叫着,使出西洋拳术的全部招数,妄图夺路逃命。可是已经迟了,三勇士一齐“饿虎扑羊”,掼倒了两个传教士……

几乎与此同时,高跷队、龙舟队的后生们,已搬来粗木筒,对准铁门,“嗨呀”几声,两扇铁门便象死尸般倒了下去。众人呐喊着,踩着铁门冲进去,但见乐传道、梅保善四只蓝眼睛露出绝望、恐怖的光芒,在墙角落蜷缩成一团。众人叫骂着一涌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打着踩着,不消一刻,二位神甫已经血肉模糊,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金仕善/宋埠教案

中 篇

一连几日,朝廷命官、正七品麻城县知县张吉庆,为宋埠教案而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五月十八日,张吉庆与胡斯义亲眼目击了宋埠教案的全过程,目击了暴怒的人们如何涌向教堂,目击了打死传教士后乡民们欣喜若狂的情景……但张吉庆也清醒地意识到,事态是严重的,意国公使馆必不肯善罢甘休,后果不堪设想。若要保住头上的乌纱,当务之急是利用人们欣喜若狂失去戒备的心理,迅速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一点张吉庆做了),缉拿人犯,同时向上秉报案由案情。但张吉庆离去时,却叮嘱胡斯义“视而不见,听而未闻,权当没有去过宋埠。”跟随张吉庆多年的主薄胡斯义明白,知县大人是要争取一个回旋余地,把这个案子的头绪好好理一理,以便决定相应的对策。

当夜,二人策马悄悄回到县衙。

翌日,“九个蛋”郝八击鼓“鸣冤”。

张吉庆虽然讨厌郝八,但还是正经八经地受理了诉状,询问了案由案情,最后令郝八随时听候传唤。

郝八状告的“主犯”,指名孔苗子等人,却只字未提李金苟、徐全福,这使张吉庆、胡斯义大惑不解。教胡斯义不解的事还有一桩:论理本应立即缉拿孔五苗子,但张吉庆无事一般,并不发签。

张吉庆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呢?

这里应说说张吉庆的为人及其经历。

张吉庆幼时父母双亡,其境遇与包文拯大致相似——亦是靠“嫂娘”教养成人。张吉庆一知麻城,并非清官,卸任时搜刮了不少银两,意欲广置田产,荫庇子孙。殊料“嫂娘”刘氏,是个治家极严的人,见其叔子所携银两来路不明,遂严词追问。张吉庆不敢隐瞒,供出实情。刘氏又气又急,待要责之以家法,奈何小叔子身为朝廷命官,况又候补迁升,似为不妥。思虑再三,想出一法。那日,刘氏携了张吉庆,去到张氏宗祠,在祖宗牌位前焚化了纸钱香烛,自责教弟不严,绝食三日赎罪。

张吉庆痛悔不已,泪如泉涌,对着祖宗牌位发誓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吉庆贪赃枉法,实不与“嫂娘”相涉。吉庆愿受家法裁夺,日后当廉洁奉公,不敢再存非分之念。若罪“嫂娘”,吉庆死不瞑目。刘氏见张吉庆诚心悔过,遂改绝食三日为斋戒三月,张吉庆则将贪赃银两悉数捐与地方兴办义学,并条陈上司,请免右迁,愿二度知麻城,藉以将功补过。

张吉庆特请“嫂娘”同行,以为监督。二次任上,他果然痛改前非,重桑麻,兴水利,修道路,济贫困,尽职尽责,政绩显著,深得邑人赞誉。只有一桩,即对传教士横行霸道一事,别无良策。他也曾数度微服私访宋埠,听说了传教士以西洋药物等为诱饵,网罗教徒,发放高利贷逼死人命,夜入民宅奸淫女教徒,诱骗、强占郝氏姊妹等诸般劣迹。一次,张吉庆饮于小河街酒楼,同座百姓谈起传教士令人发指之劣行时,张吉庆愤而站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众人认出击桌者乃是知县老爷,遂跪地请缨道:“张大人,只要您一句话,我等即刻可将传教士逐出宋埠!”张吉庆赶紧扶起众人,一时泪如雨下,摇头叹息不止。大清帝国都没法对付洋人,他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又如之奈何!

如今,邑民忍无可忍,终于拳毙了两个作恶作端的传教士。张吉庆总算出了一口闷气,但也感到事态严重,退堂之后,即将教案始末告知“嫂娘”。刘氏虽然对李金苟、徐全福、孔五苗子等人十分钦佩,但毕竟人命关天,死的又是外国人,一时竟也没了主意,遂问张吉庆作何打算。张吉庆叹口气说:“小弟思来想去,此案只有做个囫囵呈文,只说传教士有伤中国风化,千夫所指,激起民变,在戏场被万民踩死,并不提谁人姓名,办它个无头公案。”刘氏沉吟半响,说:“无头公案好则是好,惟恐难以办通。然则愚嫂也无万全之策,目下看来,只有权且为之。”于是张吉庆连夜写了个囫囵呈文,着快马飞报黄州府知府高蔚光、胡广总督张之洞。

呈文送出后,张吉庆惴惴不安,料想事情不会如此勾决,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果不其然,三日后,总理衙门电谕湖广总督衙门,意略曰:意大利公使馆闻知湖广宋埠教案大为震怒,必欲以一百颗中国人头谢罪,限半月交割。湖广总督衙门将此电谕飞告黄州府、麻城县,着令麻城知县张吉庆迅即办理。

张吉庆一看电谕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料到朝廷如此软弱,不敢驳回意大利公使馆的无理要求;更没有料到一纸囫囵呈文反而授人以柄,殃及更多无辜。

刘氏听到此事也是惊恐万分。从前总说官样文章好做,如今看来,官样文章同样不好做。这日夜里,张吉庆、刘氏、胡斯义计议了大半夜,张吉庆最后决定亲赴武昌,晋见湖广总督张之洞,要求宽缓期限,减缴人头。

麻城县离武昌近三百里,中经安乡、黄陂两县。张吉庆、胡斯义五更打马疾行,日头当顶时分,方在黄陂县什字铺歇马打尖,饭后也未休歇,即刻策马前行,傍晚才从汉口过江。到达下榻处长春观时,武昌城已是万家灯火了。

翌日,张吉庆、胡斯义匆匆用了早饭,急急去武昌湖广总督府衙门,在门房投下晋见制台大人的名刺。接名刺的是张之洞的贴身侍卫“丫姑爷”。“丫姑爷”令张吉庆静候传见。张吉庆足足“静候”了两个时辰,却不见有人传令,按捺不住,遂向门房打问情形,门房不睬,后来赏了些散碎银子,门房才回道:“只怨您晚来一步,制台大人正与一个名叫梁启超的公子说话哩,您且安心候着罢。”说时含笑献了一杯茶。

其时张吉庆尚不知梁启超为何等人物,只好叹了口气,与胡斯义说话消闲。

却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清末的封疆大吏中,乃是个有头脑、有见解、最负盛名的名臣。同盲目排外的皇族出身的达官显贵不同,张之洞虽然在政治上守旧,但却主张开扩眼界,消除盲目自大,学习西洋科学技术。他对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极为赞赏,大力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用西洋先进的科学技术武装自己。在他担任湖广总督期间,武汉三镇成为全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之一,创办了汉冶萍工业基地,开办了全国第一个兵工厂——汉阳兵工厂, 上游的沙市、宜昌也成了长江沿岸的重要商埠。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他又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等联名通电,拥兵自保,使全国大局得以稳定。不过,这位名重一时的封疆大吏的形象却甚是猥琐,其貌不扬:矮矮的个儿,猢狲的脸儿,乌油油一嘴胡楂,很少修饰。他是名士兼官僚,雄心勃勃,圆滑精明,而又工于心计。

在张吉庆投递名刺之前,梁启超奉康有为之命,前来拜谒张之洞。康有为意欲变法维新,想要争取这个实权派的支持。但此时的梁启超,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投书求见,署款是:弟梁启超首拜。张之洞一见大为不悦,心想你梁启超乃无名之辈,竟敢与我称兄道弟。本想拒而不见,继而又想,且看此等狂生究属何等样人。遂令传见。一刻,贴身侍卫“丫姑爷”引着梁启超进了客厅。张之洞以轻蔑的笑意相迎,出一上联道:

“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礼称贤弟!”

梁启超不假思索,朗声对曰: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

张之洞听了,大为赞赏,连称“妙极!妙极!”遂令看座。献茶之后,张之洞还要考考梁启超,笑道:“老夫昨夜偶得一联,苦思良久,无以为对,未知足下能否代吾为之?”梁启超起身答道:“请老大人赐教。”张之洞遂吟哦上联:

“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这上联出得甚为巧妙:因长江是黄河、淮河、珠江之冠,夏为四季之次,而张南皮以封疆大吏久居江夏武昌,今日你小子登门,何以排坐次?

梁启超不愧一代才子,思维敏捷,略一沉思,欣然对曰: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孰敢在前,孰敢在后。”

这下联是对绝了:儒、佛、道乃中国之三教,儒教居前;天、地、人三才,人居其后。梁启超以儒人自诩,虽不敢在你张南皮前头,亦不甘落你之后,不亢不卑,有礼有节。张南皮听了,拍案叫绝,连称:“奇才!奇才!”遂留梁启超畅谈了两个多时辰,若非“丫姑爷”示意外间麻城知县有要事候见,张南皮险些忘了端茶送客。

张吉庆终于被“丫姑爷”领进客厅。请安、看座之后,张之洞与刚才判若两人,连眼皮也没抬,问道:“尔不在任所处置教案,来武昌干什么呀?”张吉庆躬身答道:“回制台大人话,为宋埠教案事,谕旨要麻城乡民百人人头谢罪,卑职窃以为不公,实难以下此杀手。此行特请制台大人的钧旨。”张之洞一动不动,说:“那是总理衙门的电谕,你还请什么钧旨呀?”“这……”张吉庆略作思索,“一来请示缓期办理,二来……请求减缴人头。”张南皮仍是不抬眼皮:“尔欲缓期,缓到什么时候呀?尔欲减缴人头,说个数目呀。”

张吉庆兀自一惊,他万没料到制台大人如此爽快,说减缴人头就让你提数目,说缓期就缓期。但略一思索,又感到制台大人话中有话,再抬头看张之洞,才发觉他面色不悦。张吉庆不由一愣:是啊,缓期,缓到什么时候呢?挨得过今日,躲得过明年么?减缴人头,减多少呢?减一半,也要五十条人命啊!……顷刻之间,张吉庆意识到自己是大大的失策,怎么能够这样讲话呢?他不由急得冷汗直流。

这张南皮不单是宦海名臣,亦是处置教案的好手。近几年来,教案此起彼应,迭次发生,单说湖北境内的武穴、宜昌教案,汉口教案,黄梅、施南教案数十宗,宗宗皆是棘手之事,但张之洞都圆熟地应付了。对于教案,张之洞有他的看法。康熙帝在世时,最恼火传教士不守中国法度,干涉中国礼仪,曾几次与罗马教廷发生冲突。庚子年(1720),他在“禁约”上朱批:“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一怒之下,下令驱逐所有在华传教士。这在清廷盛世尚行得通;可如今,朝廷百孔千疮,对倚仗洋枪洋炮的传教士却是奈何不得,张之洞自然也没办法。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张之洞对传教士的劣行是反感的,不能容忍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不能容忍两条洋人性命换取一百个中国人头的恶例。尽管如此,他却不能公开对抗总理衙门的电谕,也不愿主动为下属承担风险,因此对麻城县的呈文,照转不误。在张之洞看来,麻城知县张吉庆是个蠢才,完全不懂为官之道。

却说张吉庆虽说省察到制台大人面色不悦,省察到自己失策,急切间却是想不出主意,急得冷汗直淌,不觉间冲动起来,起身道:“制台大人,敝县宋埠教案之缘起,实是传教士不遵我朝法度,藐视中国礼仪,从而激起民变,死于非命。若要治罪,当治卑职无能之罪。制台大人,非是卑职抗命,事已至此,卑职实不忍加戮于无辜百姓,卑职只有以头颅复命了。”

张之洞听此激烈之言,虽然愈是不悦,然则麻城县令爱民心切,忠烈之情溢于言表,倘痛加斥责,倒要落个不好的名声,于是理理乌油油的胡楂,强抑心中之不快,笑道:“好个爱民如子、视死如归的麻城县!然则以尔一人之头颅,能抵百人头颅么?能了结此案么?”

张吉庆静心一想,张之洞此话倒是真情,深感自己出言冒昧,急急打个忏道:“卑职不才,急切间竟慌不择言,万望制台大人海涵。只是此案如何了结,卑职苦思良久,水尽山穷,别无他法,还求制台大人示下。”

张之洞最喜属下得体之恭维。张吉庆之言虽无恭维之意,却有诚恳之心,张之洞听了甚为惬意,于是命“丫姑爷”取来宋埠教案卷宗,亲自翻检,拣出其中一叠递与张吉庆。张吉庆看时,却是“九个蛋”郝八呈报县衙状词的副本,当时不由一惊,心想这厮实在可恶,竟告到了总督衙门。不过转而一想,这也没甚关系,现在不正是要将真情具报,请示制台大人的示下么,如此倒省去许多口舌。遂将副本递给“丫姑爷”,躬身道:“制台大人,卑职此行,正是为了面禀宋埠教案真情,不意……”张之洞挥挥手说:“这个不用讲了,观其文知其人,老夫心中有底。你那个呈文,无非是想借个‘无头公案’的由头,这类官样文章老夫见得多了,不责尔就是了。”他边说边起身踱步,踱到书案旁,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挥毫写下四个字。张吉庆近前看时,那字龙飞凤舞,写的是“不了了之”四个字。张吉庆不觉怦然心动,明白这是张之洞暗示的办案方略,于是躬身道:“制台大人之墨宝堪称一绝,吉庆仰羡不已,愿老大人将此墨宝赏与吉庆,好教蓬筚生辉。”张之洞是个圆滑到了极点之人,怎不明白这个下属名为索墨宝,实则要护身符之意,又怎能授人以柄,当下淡淡一笑,说:“老夫不过偶然兴起,随意勾画,这不成体统的四个字,怎登得大雅之堂。足下若要老夫墨迹,这有何难,来日方长,老夫日后定为足下认真写一副就是。”说时将那“不了了之”的尺幅,揉成一团,扔进字篓中去。

张吉庆顿觉茫然,但立刻也就明白了张之洞的用意,暗忖事情有了结果,并不虚此一行,也就可以了。张吉庆还想面领机宜,请制台大人多说几句话,殊料张之洞已端起茶怀,说:“就这样罢。”张吉庆只得告辞。

那日孔五苗子驮着高跷,兴高采烈地回到孔三垸。五苗子是多么惬意啊!乐传道、梅保善一命呜呼,胸中的闷气出了,今后能挺起胸膛做人了。他一路走时一路跳,还哼起了小调。

可五苗子刚一到家,族长孔宪章就找上门来,将五苗子、“雷公”训个狗血淋头。“你们做下了好事,还快活咧!洋人死了,官家能善罢甘休,能放过你们?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这一骂,五苗子清醒过来,哥嫂们也慌了。这日夜里,孔氏族门的头面人物聚在一起,计议了一整夜,一致认定外国人一定要报仇,官家马上要捉人,五苗子、李金苟、徐全福在劫难逃,须得赶紧外出避避风头。

孔五苗子这才慌了,连夜打了个包袱,天朦亮动身,去到坳峰山一个亲戚家避难去了。

一连六日风平浪静。第七日,衙门捕快果然来孔三垸捉拿孔五苗子;五苗子在逃,就拿了族长回衙复命。

孔宪章被捕的消息传到坳峰山,孔五苗子坐卧不宁,起个五更,偷偷潜回垸来。孔五苗子一进门,大嫂子直翻白眼,说:“小祖宗,在坳峰山住得好好的,哪个叫你回来?”五苗子哭丧着脸说:“大嫂,听说三叔被官府抓去顶罪,我心里象猫抓般难受,实在呆不住啊!我宁肯去衙门自首,也要把三叔换回来!”二嫂子顿足说:“小祖宗,怎么说也不能跑回家呀!——三叔临行时叮嘱过了,他没去打洋人,定不了大罪,叫你千万不能露面,你可怎么回来了呀!”孔五苗子争辩说:“人家心里不好受嘛!我宁愿坐牢!”他三嫂说:“你倒是说得轻巧,坐牢?怕是要砍脑壳哩!”孔五苗子不以为然地说:“官府就不讲理么?那天可是洋人欺侮中国人呀!我只不过在教堂门口站了站,就被狗日的拉进去了。李大哥、徐大哥若不下手,洋人的‘生铜宝’就要发火伤人。难道官府是专为洋人开的?”他大哥狠狠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如今流行着一句俗话:洋人怕百姓,官府怕洋人。你一个平头百姓,哪有什么理讲?杀你好比杀只猴子宰只鸡,你以为你一条命值许多钱?”孔五苗子瞪大惊愕的眼睛,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用多说了,我在家只住一天,明日一大早就走,还不行吗?”顿了顿又说:“不过只有一宗,若三叔无事,十天半月回家,我自然无话可说;若要拿三叔治罪,五苗子心里过得去吗?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回家,径直到县衙自首,换三叔回家。”

五苗子这话,倒也在情在理,众位哥嫂亦无话可说,大家只望菩萨保佑,平安无事。

不想刚吃完中饭,收拾碗筷时,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孔五苗子怕生异端,丢了水烟袋急步出门,但见四名捕快,押着族长往这儿走来。孔宪章虽不知五苗子在家不在,却又怕他万一回来,便故意冲孔五苗子大喊:“莫叫五苗子跑了,快把他绑起来,我好交差!”

孔宪章这话,分明是说,五苗子若回了,教他快跑。可五苗子听了,早把刚才众人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却只记得“官府怕洋人”这一句,立刻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顺手递了根扁担给侄儿,吼道:“雷公,走!去把三爹抢回来!”这叔侄俩皆是火爆性子,哪个挡得住,眼巴巴看他二人冲出门去。

捕快们并不认识孔五苗子,亦不知两个拿扁担的跑来作甚,毫不在意地往前走。孔宪章看见他二人,情知不妙,又不便呼名制止,正惶恐间,“雷公”已指着捕快叫道:“你个差役,快快放了我家族长,有本事对洋人现去,不准欺负老百姓!”捕快们本有些拳脚,又系公干,见来人出言不逊,哪能忍受?那领班的喝道:“放肆!竟敢对公差无理!”说时抡起水火棍就打。五苗子也不多言,舞动栗木扁担左拦右挡,七砍八剁,捕快哪是他的对手,一个个皆被“闹脚棍”打翻,扒在地上哭爹叫娘。

孔五苗子与侄儿“雷公”,拽了孔宪章,飞也似跑进了松树林。孔宪章喘过气来,指着他二人骂道:“你们两个不通人性的畜生,如此胡作非为,以为这是救我么?实在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呀!”孔五苗子待要分辩,怒不可遏的孔宪章已狠狠扇了他两耳光;“雷公”伸手去拦,也挨了两个耳光。孔宪章余怒未息,冲他二人喝道:“还不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他二人晕头转向,立着不动,孔宪章又挥手吼道:“快滚呀,孽畜!”二人这才如梦初醒,含泪而去。

孔宪章兀自摇头叹气,返身进垸,亲手扶起四位公差,又着人杀鸡宰鹅,备办筵席,赔礼道歉。饭后,各送一个红包,又说了许多不过意的话,公差方才罢休。

入夜,张吉庆身着便服,在后花园焦燥踱步。他忽然喊叫口渴,丫环应声端了香茶,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张吉庆却没有喝。茶凉了,丫环换了热的,张吉庆还是没去沾唇。丫环远远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张吉庆终于发现丫环,挥手示意退下,丫环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张吉庆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从武昌总督衙门返回后,张吉庆就找来主簿、县丞、巡检,商讨宋埠教案对策。诸职一致认为,目下至少须缉拿孔五苗子、李金苟、徐全福三人,否则不好向上交待。张吉庆明白,三人何罪之有?尤其是李金苟、徐全福,可谓嫉恶如仇的义士,麻城邑民的楷模。五月十八那天,他二人或者失之鲁莽,然而倘众人皆无动于衷,那中国人还有什么血性?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如今,血性男儿反倒要被缉拿治罪,而且是由自己亲手发签,这实在太残忍了!

然而,张吉庆又不能不发签。他终于向巡检吴泰康下达了缉拿人犯的命令。

发签后,张吉庆内疚而懊悔。他懊悔五月十八日那天,不该作壁上观,更不该暗自称快。倘若站到教堂前面大声疾呼“我就是知县张吉庆,众乡民速速散去,传教士由本县处之”,结果会如何呢?设若能将乡民疏导回去,传教士不致毙命,也就不会有此懊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那样做,愤怒的乡民说不定会把“父母官”打翻在地……张吉庆懊悔之余,又怅惘不已,只感到官难做,事难办,不如做个平头百姓爽脱,那样虽不能兼济天下,尚可独善其身,象晋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终老林泉,了此一生,比做受罪官不知快活多少!

张吉庆将挂冠之念禀知“嫂娘”。哪知刘氏听了,沉下脸说:“你倒是想得安逸,如今地方上有事,一走了之,尔食民之禄,衣民之帛,难道只做逍遥官,不办为难事?”这话义正词严,张吉庆听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刘氏也觉出言过重,遂缓和语气道:“我也晓得此案棘手,然则叔叔挂冠,让谁人接办呢?若贪赃枉法者接办,大肆搜刮尚且不论,还会草菅人命哩,那时叔叔于心何忍?若是廉明清正者接任,可也同样棘手呀!将棘手之事推诿于人,情理上过得去么?”张吉庆听了,这才幡然醒悟,激动地说:“嫂娘所言极是。小弟连日心绪烦乱,只想到图个清闲,却未虑及许多道理。小弟不才,愿与乡民义士同荣辱,共患难,决不再生二念。”刘氏听了,不觉潸然泪下,说:“愚嫂乃是妇道人家,难以体察叔叔苦衷,让叔叔为难了。”张吉庆忙道:“嫂娘怎恁般说,吉庆若非嫂娘耳提面命,断难成材。国家有难,地方有事,匹夫有责,吉庆理当全力以赴。”

张吉庆去却“挂冠”之念,又将案子细细一想,遂决定只拿孔五苗子,暂不缉李金苟、徐全福。张吉庆缘何更改决定?这要从郝八的诉状说起。原来,“九个蛋”郝八与天瑞武师是一乡近邻,而李金苟、徐全福又是天瑞武师的高足,若白纸黑字告他二人,今后在乡里断难安身。既然原告未告、乐得视而不见,张吉庆便从吴巡检那里收回了所发之签。

可如今,孔五苗子在逃,拿了孔宪章又有何用?若一名案犯也拿不到,何以向上交待?待要发签缉拿李金苟、徐全福,又不忍心。

难哪!此案办也难,不办又不行;“挂冠”不足取,不挂冠又欲何为?张吉庆恨不能跺条裂缝钻进地底去,从此不闻人世事。

正当张吉庆焦躁难耐时,主薄胡斯义急急走来,唤声“知县大人”,随即递去一个大信封。张吉庆拆开一看,原是湖广总督衙门的公函,意略曰:湖广总督特委候补知府裕庚莅县督办宋埠教案。麻城县须戮力同心,尽快结案。云云。

张吉庆将公函交胡主薄收存,心中立刻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张吉庆知道裕庚乃是正红旗出身,颇有来头,现暂官同知,黄州府歧亭二府候补,为人凡事喜欢插手。裕庚的“莅县督办”,吉凶殊为难料,好比在烦乱的心头又添一团黑云。

说起裕庚,确实颇有来头。裕庚的义父裕智,是掌管慈禧太后车马的云骑尉。庚子年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帝驾崩热河,慈禧太后与顾命八大臣护柩回京路上,云骑尉裕智因传递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使慈禧太后得以成功地发动了“祺祥政变”,掌握了“垂廉听政”的大权,从而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裕智收下了义子裕庚,裕庚也就火红起来,被派到内务府做个买办。内务府是管理宫廷起居给养一应事务的机关,可谓肥得流油。裕庚因买办关系,经常进出各国驻华公使馆商务处,捞了不少好处。后因盗卖文物给外国人失了蹄,在京城站不住脚,裕智便打通吏部关节,为他弄了个候补知府的空额,放到九省通衢的武昌,又被派到黄州候补,暂官二府同知,协理知府高蔚光。

歧亭离宋埠仅十八里,裕庚自然知道宋埠教案情形,亦知有隙可乘。如此案办得利索,则可讨好总理衙门、意大利公使馆,不仅可图升迁,而且回京有望;若办不好,至少可敲榨些银两。因此,裕庚连连上书,自荐协理宋埠教案。在官高位显的张之洞眼中,宋埠教案算件小事,乐得给云骑尉送个顺手人情,当即应允了,并未顾及那“不了了之”的宗旨。

裕庚官居从五品同知,是张吉庆的顶头上司,“莅临”麻城后,少不得查阅案卷,听取张吉庆的秉报,传讯原告郝八。郝八原是个势利人小,见裕庚有取悦洋人之意,又声言厉行办案,与张吉庆判若两人,即刻丢掉诸多顾忌,不仅告下了李金苟、徐全福,还告下了天瑞武师。裕庚急于事功,当下就要发签缉拿这师徒三人。

张吉庆坚决反对缉拿天瑞武师,据理力争说:“同知大人,据下官所知,五月十八日,天瑞武师居家未出,并未参与其事,拿他不得。”裕庚却笑道:“冯天瑞那天是未出门,他用得着公开露面么?李金苟、徐全福均是他的高足,要干什么事,他动动嘴就得啦。”张吉庆见裕庚行事全凭臆测,未免忿忿,却仍隐忍不发,耐心地说:“同知大人有所不知,五月十八是大端阳,又乃维莎迦节,宋埠地方万众齐集干沙河,而斗殴系当时因事触发,并无预谋轨迹,天瑞武师哪能知道,又如何预谋?同知大人与下官皆为朝廷命官,行事须有佐证。下官以为,天瑞武师是万万拿不得的。”裕庚冷冷一笑,说:“抓个把人有什了不得处?即使拿错了,放了就是。弟子兹事,理当师傅首肯,此乃常识中事;退一步论,即使并未先行策画,弟子行凶杀人,亦可究其师管教不严、纵徒行凶之罪。”张吉庆听了直摇头说:“不可,不可!同知大人若说天瑞武师为人,敝县乡民无不交口赞誉。天瑞武师教馆授徒,遵行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之宗旨,其武功武德有口皆碑,若无故缉拿,恐众心不服。”裕庚见张吉庆事事搪阻,把脸一沉,说:“李金苟、徐全福明明行凶杀人,冯天瑞理应负管教不严、纵徒行凶之责,张知县处处为其开脱,是何道理?”张吉庆见上司发了脾气,料想拗不过他,遂诺诺连声,说:“下官冥顽不灵,当遵同知大人钧旨。”

于是裕庚亲自发签,缉拿冯天瑞、李金苟、徐全福。

巡检吴泰康不敢怠慢,将一应捕快编为三队,连夜去宋埠、铁门捉人。

李金苟、徐全福已闻风逃匿。

天瑞武师因未参与其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居家如常,被吴泰康拿住,带到县城。

翌日,裕庚、张吉庆升堂审案,令传人犯。二差役应声押上天瑞武师。那天瑞武师身长六尺,面如赤枣,声若洪钟,端端地堂前站定,并未下跪,只是打个拱道:“乡民冯天瑞参见大人。”张吉庆见天瑞武师器宇轩昂,先自生了几分敬意,本欲看座说话,不意裕庚按捺不住,一拍惊堂木,喝道:“罪囚冯天瑞大胆,公堂之上,如何不跪?”天瑞武师不亢不卑,答道:“回同知大人话,小可冯天瑞,虽喜舞拳弄棒,教馆授徒,却是一向安份守已,谨守朝廷法度,并无犯上作乱、扰乱乡里之举,罪不当跪。”

裕庚一上堂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连拍了三下惊堂木:“大胆冯天瑞跪下!与我跪下!”见天瑞武师长笑不止,气极败坏地冲差役吼道:“跪下!与我强按跪下!”差役不敢怠慢,一窝峰涌上来,强按天瑞武师跪下了。

裕庚这才消了口气,发问道:“罪囚冯天瑞,宋埠干沙河打死二传教士一事,汝可知道?”

“小可知道。”

“传教士是如何毙命的?”

“听说是被五脑山帝主爷打死的。”

“什么意思?”

“启秉同知大人,小可听人言道,传教士是被五脑山帝主爷打死的。”

裕庚因驻歧亭二府,故知道麻城山川掌故,亦知道五脑山、帝主庙之来历。吃惊之余,好不恼火,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冯天瑞,公堂之上,休得信口开河!”

天瑞武师这话,虽是信口开河,却又经过了深思熟虑:昨夜牢狱之中,天瑞武师把事情细想了一遍,自己确实没有参与其事,却无故被缉拿,分明是官府扯横经,若要正经对答,反而越辩越不清,还会涉及两个徒弟;不若来个横经扯,对付这个横扯经,故编出了帝主爷击毙传教士的“玄天教”。

此刻,天瑞武师索性把“玄天教”编得玄而又玄,绘声绘色地说:“启秉同知大人,非是冯天瑞信口开河,实是帝主爷雷霆震怒。乐传道、梅保善传布妖教,扰乱人心,淫我妇女,吮吸中华精气,坏我礼仪,天公不容,必欲灭此妖教妖人。五月十八那天,二妖教士侮我妇女于大庭广众之中,俄顷狂风大作,乱云飞渡,帝主爷持浑天锤灭妖教士来也。妖教士自知不是帝主爷的对手,遂遁去妖教教堂,求救于妖教教主耶和华。耶和华手持‘生铜宝’,发火伤帝主爷,殊料帝主爷默念《金刚经》,刀枪子弹皆不能入。耶和华见状,抱头而去,乐传道、梅保善则被帝主爷的浑天锤砸成肉泥。呜呼哀哉——妖教士就这样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堂上公差人等听完这绘声绘色一席话,愈加惊愕者有之,忍俊不禁者亦有之。张吉庆暗暗喝彩,佩服天瑞武师对答巧妙。裕庚气得半死,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大胆!大胆!公堂之上,竟敢妖言惑众!冯天瑞,你要罪加一等!”天瑞武师却正色道:“同知大人息怒,小可岂敢‘妖言惑众’,小可讲的全是实话,同知大人若不相信,可差人去宋埠细加察访,便知端的。”裕庚气呼呼地说:“惑众妖言,察访什么?本官且问你,帝主爷击毙传教士之事,尔可亲眼得见?”天瑞武师回道:“不曾。”“那日你在何处?”“小可偶染小疾,在家将息。”裕庚喝道:“既在家养病,未曾亲眼得见,岂非向壁虚造?”天瑞武师回道:“岂敢向壁虚造,此事口口相传,小可牢记心中,今大人署理此案,垂询小可,小可不敢不如实禀告。”

裕庚这才意识到被天瑞武师牵着鼻子绕了个大圈儿,若还要大发雷霆,反被公差人等耻笑,只好强按胸中怒火,喝道:“大胆冯天瑞,明明是你的徒弟李金苟、徐全福恃仗武功高强,拳毙二教士,尔竟编造妖言,戏弄本官,是何道理?”天瑞武师道:“启禀同知大人,既是我徒弟恃仗武功,拳毙二教士,理应捉拿问罪才是。”裕庚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大胆刁民,本官自然要拿李金苟、徐全福问罪,毋须尔多言。本官今日先要问尔纵徒行凶之罪!”天瑞武师道:“启禀同知大人,小可那日在家将息,并未去大戏场,如何纵徒行凶?”裕庚听了,却没有拍惊堂木,只是阴冷地笑道:“本官看你是越说越邪乎,谁不知天瑞武师威震一方,尔徒弟在大庭广众中恃强拳毙二教士,难道事先不报与你?你不点头,他二人安敢造次?分明是尔师徒策画于密室,制造事端,你倒是巧言伪辩,将干系推得一干二净。本官原以为你是一条好汉,想不到尔乃刁钻泼皮,不打哪里肯招?左右,大刑伺候!”

差役们答应一声,抬来一副踩杠。

张吉庆见要用刑,急了,对裕庚附耳说:“同知大人,天瑞武师乃一方人杰,恐不宜用刑。”裕庚本来就对张吉庆不满,见他又来阻拦,不好公开反驳他,佯装没听见,只对天瑞武师道:“好个冯天瑞,有人夸你教馆授徒,有个什么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之宗旨。本官倒要问你,这打杀洋教士是否属于‘剪奸邪’之列?”天瑞武师自然明白这是罗织罪名,辩也无用,只是冷笑,准备受刑。裕庚看他那脸上气色,明白是蔑视自己,遂抽出一签,恶狠狠掷于地上。

即刻,四个典刑差役一拥而上,将天瑞武师的双手平缚于杠上,使受刑时不至瘫倒,又将踩杠置于膝盖后部。差役们虽佩服天瑞武师,然而事到临头不自由,只是下脚时略略轻些。

那踩杠毕竟是厉害的刑具,受刑者一上杠,往往大叫一声,即刻昏死过去。只因天瑞武师练就过硬功夫,当时紧咬下巴、紧闭双目硬挺着,才没有即刻昏死。张吉庆看着心里难过,却无从安慰,走拢来轻声道:“天瑞师傅,你要放明白些噢!”

天瑞武师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那神情好像是说:“金苟、全福已远走高飞,我冯天瑞吃点苦,值得。”

裕庚见天瑞武师一声不吭,更不讨饶,气得大吼:“与我往死里踩!”差役答应一声,不由一使劲,天瑞武师终于大叫一声,下巴鲜血直淌,昏死过去……

其实,徐全福并没有走远,就藏在附近一个朋友家。

徐全福听说天瑞武师被官府捉去,上了踩杠昏死狱中,心里比刀剜还难受,二话没说,抬腿就往外走。朋友伸手拦他:“哪里去!”徐全福推开朋友,说:“你莫管!”走了两步又说:“回家去。”朋友晓得徐全福认定要做的事,套上八股耙纤也拉不回,只得摇头叹气,任他去了。

徐全福在家门口与他老婆相遇。他婆娘吃惊之余,直将他往外推:“死鬼,真是起早了撞见鬼了——哪个叫你回来?你走后,差人搜了三回,你想坐穿牢底还是么样?”徐全福挤进门,拉一张竹椅坐下,说:“婆娘呃,坐穿牢底倒是便宜我了,这回怕是要砍脑壳,你我要‘分家’罗!”他婆娘瞪大眼睛说:“是呀,你既晓得回家要砍脑壳,么样不远走高飞?”徐全福摇头苦笑,说:“我么样不想远走高飞啊!可天瑞师傅被衙门捉去了呀,我要把他换回来。”他婆娘一听,这才明白了,不由气愤地说:“衙门捉人捉得巧!天瑞师傅那天又没去干沙河,打洋人没他的份,么样要捉他?真是蛮不讲理!”徐全福又摇头苦笑说:“你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如今哪有理可讲?衙门么时讲过理?衙门看到我和金苟跑了,就把天瑞师傅捉了去。衙门料想我和金苟过意不去,定要去自首,换师傅出来——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他婆娘听了,不禁失声痛哭,还数落着夫妻间的恩爱,又大骂衙门黑了心肝。徐全福听时好不难过,但他牢记“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强自忍着,咬了咬牙说:“莫哭莫哭,快去炸一碗鸡蛋,炸它二十个,吃饱了好去坐牢。”

他婆娘只得抹去眼泪,强打精神,烧火炸鸡蛋。“当家的,我晓得做人要光明正大,晓得你们师徒情份深,论理,你该去换回天瑞师傅……可我心里,实在比……猫抓还难受啊……”他婆娘说时又哭起来。徐全福赶紧跑去给她擦泪。她却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当家的,你、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徐全福心疼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叹口气说:“今天倒是一定要走。我走之后,你马上去金苟家捎个信,就说我已去县衙了,叫他躲远些。他不消去得。”他婆娘抽搐着点了点头。

这时锅烧红了,她只得起身去炸鸡蛋。鸡蛋在油锅里炸得蓬蓬响,她又忍不住哭了。“当家的,你这回去了,怕是难得回哟!”徐全福轻轻摇摇头,说:“怕是回不来哟!我砍了脑壳倒爽脱,只可怜苦了你。你跟我一生,没过一天快活日子!”这凄惨的话一出口,他婆娘“哇”地大哭起来,蛋糊了也顾不上翻。

徐全福见锅里“兹兹”冒烟,急得大喊:“蛋炸糊了!蛋糊了!”又说:“快莫哭,人活一百岁,总要死的。我死了,你若记起来,每年清明节去到我坟头挂点纸就是——快翻鸡蛋!”

他婆娘哪有心思翻鸡蛋,听丈夫如此说,越发哭狠了,伏在案板上起不来。徐全福没办法,只得跑去翻鸡蛋,煎鸡蛋。他把炸得焦黄的鸡蛋盛了一海碗,一边“呼呼啦啦”狼吞虎咽,一边说:“莫哭莫哭,我一时还不会死,快去收拾铺盖,死不了还要睡觉,睡觉少不了铺盖。”

他婆娘呜咽着直点头,起身收拾铺盖。徐全福吃完后洗了锅碗,铺盖也收拾好了。

徐全福抹抹嘴,背起铺盖往外走。他婆娘要与他一同去县城。可刚到村头,徐全福就站住了,说:“回去,快回去,猪还没喂咧!我死了你就不过日子?”他婆娘哪里想到猪没喂,犟着不走。徐全福说:“快去金苟家捎信呀!去迟了,金苟也去自首了,那就坏了!”他婆娘这才站住没移脚。

日落黄昏时,徐全福进了衙门,把铺盖往板凳上一撂,对当班衙役说:“我名叫徐全福,就是打死洋人的好汉,衙门捉我没捉到。快去报与县老爷,就说徐全福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班衙役打量着徐全福,又摸摸后脑勺,自言自语地说:“怪哉,怪哉,说自首时都来了!”

徐全福惊问:“还有哪个前来自首?”

衙役说:“半下午来了一个。可他的行头比你阔气多了,那人名叫李金苟。”

徐全福大吃一惊,叹口气说:“晚来一步划不来!”衙役直愣愣问:“划不来?什么划不来?”“这个你不懂,”徐全福自言自语说,“算了算了,来了就算来了,晓得他来我就不来。”转而问衙役:“李金苟么样说?”衙役比划着道:“跟你差不多,进门把行李一放,要小的报与县老爷。他还说两个洋人都是他打死的,与旁人无涉。”徐全福呵呵笑道:“莫听他瞎吹,他有多大本事,能打死两个洋人?跟你们说,洋人是我打死的,他只是看看热闹,顺便帮帮忙——他还胡吹了些么事?”

衙役想了想,说:“啊对,李金苟后来对县老爷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天瑞武师没蘸洋人一指头,论理不该坐牢,要县老爷放了天瑞武师。”徐全福急问:“放了没有?”衙役说:“莫性急嘛,县老爷还让小的给他看座看茶,客气得很哪!李金苟也真够……”

徐全福把手一挥:“少罗嗦!我只问你,放了天瑞师傅没有?”衙役吃惊地望了徐全福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已取保释放了。”徐全福这才吁了口气,自语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娘的,李金苟那小子投案自首,也不跟老子打个招呼!”

这话,教衙役吓得伸伸舌头。

李金苟怎么前来自首的?

原来,李金苟亦未走远,一直藏在岳父家。他岳父是个秀才,空怀忧国忧民之志,屡试不中,蛰居乡里赋闲。昨日李金苟听说天瑞武师被官府缉去,坐卧不宁,忍不住央求岳父说:“岳父大人,想我师傅年过半百,无故被缉入狱,小婿心似油煎,意欲去衙门自首,换取我师出狱,未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他岳父深知此案关系重大,女婿此番自首,必是吉少凶多,倘遭不测,女儿玉梅还只廿八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当时一个劲捻须,沉吟不决。

金苟明白岳父心境,说:“岳父大人,有言道大丈夫敢作敢当,现我师因我等之事牵连入狱,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则要惹天下英雄耻笑,二则良心上过不去,三则东躲西藏,终非长久之计。不若千斤担子一肩挑,小婿倒还心安理得。”

他岳父听了,微微点头说:“贤婿所言极是!不过这衙门之中,向来无理可讲;国家社稷,积贫积弱,恐怕无力秉公而断。”

李金苟听岳父口气,有些活动,便说了些宽慰老人家的话,随即进了书房,写下一纸休书,出门对岳父说:“岳父大人,虽然小婿拳毙洋教士,纯系不得已而为之,论理不当责罚;然则诚如您老人家方才所言,洋人横蛮,国家力弱,官府难以秉公执法。我去之后,吉凶莫卜,我妻玉梅及一双孩儿,只有拜托岳父大人照料了。”

金苟岳父听了,不觉老泪纵横,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贤婿见义勇为,雪国耻,伸大义,朝廷、官府非但不加褒扬,反倒予以治罪,实在可悲可叹!贤婿为尽师道之义而出首,照料玉梅及外甥,自是老夫分内之理,毋庸贤婿多言;只是贤婿此去……”

李金苟明白岳父是为自己担心,亦垂泪道:“岳父大人,俗话说事到临头不由人,死生之事,只有听之任之了。好在玉梅及娇儿有岳父大人做主,小婿就放心了。小婿不忍回家与玉梅道别,这里已写下休书一纸,倘遭不测,听凭玉梅自便,李族中人不得妄生异言——休书上皆写明了。”

金苟岳父颤巍巍接过休书,却嗔怪地说:“贤婿说哪里话来!贤婿乃忠义之士,栋梁之材,我儿玉梅与贤婿缔结良缘,乃是她的造化,亦是家门有幸。”说时将休书撕个粉碎,掷于地上,“朝廷、官府瞎了眼,难道老夫也瞎了眼!贤婿要自首且去自首,却是不当生此念头!”

这一席话,好教李金苟双泪横流,“咚”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向岳父碰了三个响头。

李金苟待要上路,他岳父哪肯让他就这样走,挽留一宿,杀鸡宰鹅,亲自把盏陪饮;又打点一套簇新行装,塞进五十两银子,次日亲送女婿登程。这一切,徐全福哪里知道?

却说衙役听了徐全福一席话,知道他也是一条汉子,便倒一碗茶给他解渴。徐全福一仰脖子喝个碗底朝天,咂巴着嘴称赞道:“好香好香,再来一碗。”衙役又倒一碗,说:“义士你且歇会儿乏,待小的去禀告知县老爷。”徐全福忙道:“莫去莫去,既然放了天瑞师傅,就不须劳动县老爷了,且送我牢狱里去就是。”又笑道:“我倒要当着公差你的面,问问李金苟那小子,为甚吹牛说传教士是他打死的!”说完提了铺盖要走。衙役一把按住,说:“义士您还是歇会儿,事关重大,不报与老爷不行。”徐全福嘟哝道:“娘的,坐牢还这么不利索!”

一会儿,衙役走出来,提起铺盖对徐全福说:“走吧。”徐全福问:“跟县老爷说了?”衙役点点头,道:“老爷发话说,让义士你先跟李金苟一块儿歇着。”徐全福心里骂道:娘的,什么歇着,不就是坐牢吗!

徐全福跟着衙役往前走,拐了许多弯,才到监狱。狱卒“哐啷”开了门,徐全福猫腰进去了。一看,李金苟正躺在板铺上发愣哩。徐全福走拢去就是一拳:“狗娘养的李金苟,坐牢也不打个招呼,真不够朋友!”李金苟坐起来问:“么样,你去我岳父家邀约过?”徐全福说:“没有呀,我从家里径直来的。”李金苟笑道:“这不就结了。你也没打招呼呀,我看兄弟莫说哥,都也差不多,你也不够朋友。”

这话,说得衙役、狱卒一齐笑了。

夜深了,麻城知县张吉庆卧室窗棂里,透出了亮堂堂的灯光。

今夕并非七夕,乃是光绪十八年六月初九,一个拜佛求神的“上九日”。

张吉庆面前的案几上,端端地摆了个玲珑剔透的鼻烟壶。这个鼻烟壶乃是裕庚刚到歧亭二府时,作为见面礼回赠张吉庆的。据裕庚说,壶上那朵半透明的玉兰花,是用“挖耳”似的铁勾笔,从里面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但单单勾画得好还算不得功夫,最要紧的是窑中火候,火候掌握得好,画图锦上添花,巧夺天工;反之,就一塌糊涂。此刻,面对鼻烟壶的张吉庆,好象正在咀嚼裕庚的那番妙语真言。

其实,张吉庆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他拿起壶嗅了嗅,接着重重地打个喷嚏,舒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下午,张吉庆亲自接待了李金苟。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料到李金苟、徐全福会投案自首。交谈中,张吉庆不仅进一步弄清了拳毙传教士的详细经过,还深深感到,李金苟、徐全福决非意气用事的鲁莽汉子,而是有勇有谋之士。张吉庆为天瑞武师教出这样的弟子而激动,而骄傲。当即决定,赶在游龟山的裕庚未归时释放天瑞武师。张吉庆明白,尽管李金苟、徐全福是为换取师傅出狱而投案自首的,但裕庚在没有敲榨到一笔银两之前,决不肯放天瑞武师出去。张吉庆自然也明白,不待裕庚同意而释放天瑞武师,一定会招致裕庚的不满与忌恨,今后免不了要给小鞋穿。但是,张吉庆顾不了许多,还是派人护送天瑞武师回了家。

此刻,张吉庆倒不是担心此举会带来什么后果,而是焦思苦虑如何发落李金苟、徐全福。如果生搬硬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律条,李、徐二人必处斩首无疑,更何况拳毙的是惹不起的外国传教士,更何况来了个“厉行办案”的裕庚。怎么办?唤起裕庚的良知,使其为二义士主持公道,显然不可能。现在唯一的出路只一条,那就是在供词上做手脚,把案子问成个“误伤人命”,抑或可使他二人于九死中求一生。

一想到在案子上做手脚,张吉庆不禁犯难:李、徐二人前来自首,原不过是换取天瑞武师出狱,如今目的达到,二人已等着引颈受戮,根本没有“做手脚”的意思;况且他们也不熟悉律条,就是想做手脚也无从做。如今若要做手脚,只有一条路:面授机宜。而这“亲授口供”,乃是枉法之举。执法枉法,轻则丢官,重则连坐,乃至砍头。张吉庆觉得这个后果太可怕了,只感到背脊里透出一股冷气,一直凉到脚后跟。

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张吉庆又嗅了一气鼻烟,开始反躬自问了。李金苟、徐全福拳毙二教士之时,并非完全没有想到后果;即便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在决意自首之时,则一定是置生死于度外了。乡民尚且明大义而轻死生,自己身为父母官,且那“亲授口供”未必必死,不过是担点风险,就斤斤计较,畏葸不前,实在有愧于先贤哲人的教诲,愧对嫂娘的厚望,更愧对列祖列宗。张吉庆想到这里,不觉脸热心跳,背脊里那股冷气也随之消失了。

张吉庆终于决定亲授口供。

他放下鼻烟壶,习惯地朝刘氏的居处走去。刚刚出了回廊,忽听木鱼声声,这才意识到已交二更天气,不可惊动嫂娘,于是折向后花园,在那里静静地想一想。月色溶溶,清风中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张吉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清爽许多。他正想坐下,忽听前面花木扶疏处悉悉作响,不禁信步前行,原来有人在石桌上设了神龛进香,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嫂娘”刘氏。

刘氏缘何深夜进香?原来,刘氏听说天瑞武师公堂之上的事迹后,对这位武师的胆识、智慧钦佩不已;今又见李金苟、徐全福不约而同为救其师双双自首,愈觉这师徒三人,节亮风高,情深似海,正气浩然,不愧为天地间的精英,人间世之楷模,令人心向往之。奈何这等精英楷模,生不逢时,不日将成刀下之鬼。越思越想,越觉难受,遂捧了香烛纸草,来到后花园,设了神龛,祈求佛爷保佑李、徐二义士度过难关。

张吉庆已将“嫂娘”的行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趋前请了安。刘氏应声还礼,同时暗忖叔叔为何夜半不寐,即刻也猜出了他的心事,便先自动问道:“叔叔深夜难静,徘徊花园,可是为了李、徐二义士之案子么?”张吉庆躬身答道:“正是。”刘氏叹口气说:“李、徐二义士真乃精英楷模,如今身陷囹圄,叔叔理当解其倒悬。”张吉庆点头道:“此乃小弟份内之事;小弟正欲将心事禀与嫂娘知道。”遂将准备做手脚,把案子问成“误伤人命”的想法,和盘托出。

刘氏听了,思忖片刻,说:“这个主意好倒是好,未知这‘误伤人命’用个什么由头?”张吉庆说:“自然是教训轻浮,失手伤人。”刘氏思忖一刻后,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这个由头破绽甚多。”张吉庆“哦”了一声,刘氏接道:“若用教训轻浮这个由头,少不得要传唤郝八作证,那郝八乃是个寡廉鲜耻之徒,公堂之上,倘若把脸不要,说他妹妹情愿委身传教士,或矢口否认有腌脏之事,岂不进退不得。”张吉庆听了如梦初醒,连连拍打着额头说:“小弟疏忽,未曾想到这个。”刘氏说:“依愚嫂之见,不若借用天瑞武师那个由头,倒还周全些。”张吉庆问:“嫂娘是说用五脑山帝主爷击毙传教士的由头?”刘氏笑道:“自然只是借用,须将此由头化解开来,天衣无缝方可。”张吉庆听了,茅塞顿开,连称“有理!有理!”

“误伤人命”之由头计议停当,刘氏又想起件事情,说:“这个主意虽好,只是这传递口供之事,不宜叔叔为之。”张吉庆说:“方才小弟已将此事权衡过了,若托他人传递口供,纵有合适人选,亦多了一个关节,愈易走露风声,况且别人未必肯为。思来想去,倒不如小弟亲授口供的好。”刘氏说:“我意并非托人转辗传递,那样其实不妥;我意是愚嫂代叔为之。”张吉庆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万万不何,此事不宜劳动嫂娘;况且嫂娘为之,诸多不便,与小弟为之并无二样,还不如小弟为之脱爽。”

刘氏暗忖吉庆之言,也觉得有理,若事情败露,吉庆亦难推脱干系,便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叔叔好自为之罢!”张吉庆十分感激刘氏的厚意,施礼道:“多谢嫂娘教诲,同知大人明日定要回衙,事不宜迟,小弟这就去与李、徐二义士面商机宜。”

张吉庆回到内厅,即刻着心腹马高,去狱中带李金苟、徐全福相见。不一刻,马高就携了二人前来。张吉庆命去刑具,又令看座、看茶。李金苟、徐全福甚是惶恐,不知知县太爷意欲何为,刚要动问,张吉庆开门见山,说:“二位义士皆是本县百姓楷模,端午节拳毙二教士,本官微服在场,亲眼目击,不必多提。吉庆深夜邀二义士相见,乃是为了张扬正义,共度难关,祈望二义士肝胆相照,和衷共济。”

李金苟、徐全福听这番言语,皆大吃一惊,复喜出望外。李金苟说:“知县大人在上,我与全福兄犯下事后,错将恩公当成寻常官吏,双双潜逃,思之实在汗颜。方才我等在狱中言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等是必死无疑了——惟祈将我等案由布告天下,以期唤起国人廉耻之心——今恩公仗义,欲解我二人倒悬,我等焉有不披肝沥胆之理。”徐全福说:“恩公性情及功德,金苟弟都说与我听了。我等自首之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如今恩公要救我二人性命,我等还有什么话说?恩公有话,只管吩咐就是了。”张吉庆说:“客气话就不用讲了,最要紧的是商讨对策,托词过关。”李金苟、徐全福听到这里,感激不已,双双跪下地去,连道:“恩公仗义,我等三生有幸,当受小可一拜!”张吉庆赶紧扶起他二人。

三人重新就坐。张吉庆呷了一口茶,说:“二义士且听我讲,洋教士毙命,虽属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奈何我朝力弱,难以与意国理论;况毙人性命,终有碍律条,故公堂之上,直理只能曲讲。二义士之案由供词,须得认定神论之争。我国有儒、佛、道三教,有各路神仙;而基督教独尊天主耶和华,因此只说是各教教义之争,一神论与多神论之争,各不相让,引起斗殴,误伤人命。万不可提及郝氏姊妹之事。如此,本官方有回旋余地。”

李金苟原是个文武全才,深得这番谋略的要旨,连称:“大人高明!高明!”徐全福于历史律条不甚通晓,不知为什么要拐这么一个大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吉庆遂开导他说:“全福义士有所不知,我朝康熙爷曾明令禁止基督教,因此这教义之争,并不触犯我朝律条。争而不让,引起斗殴,误伤人命,是为过失,不能问成死罪。”徐全福听了,这才明白过来,连称:“大人高明!大人高明!”

张吉庆却叹口气说:“列强欺我太甚,洋教士胡作非为,死有余辜。本官出此下策,乃属不得已而为之。二义士尚须咬紧牙关,坚持一词,宁死于刑,不死于法。审问得不到口供,是定不了罪的。”

李金苟起身打个拱道:“大人放心,我等一定遵命。”徐全福也起身说:“我等横是一个死,竖是一个死,坚持一词,决不改口。”张吉庆沉吟一刻,也站立起来,拉住他二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二位义士,虽然总是一死,然则这宁死于刑,不死于法,个中道理,未知二位作何解释?”李金苟道:“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纵一死,必欲显我中华男儿本色!”徐全福说:“这个道理全福倒是懂得,若死于法是中国输了理,死于刑则是意国输了理。大丈夫须死得理直气壮!”

张吉庆听时,不觉两眼一湿,拉住他二人的手直摇。

金仕善/宋埠教案

下 篇

黄州府同知裕庚,游罢龟山回到县衙,听说李金苟、徐全福双双投案自首,心中甚喜;及至听说放了天瑞武师,果然生气,当下责问张吉庆道:“张知县,案子尚未了结,缘何放了冯天瑞?”这本是张吉庆意料中的事,当时坦然回道:“回秉同知大人,下官以为主犯业已投案,留着冯天瑞,其实枉耗狱粮,放了也罢。”裕庚原也明白天瑞武师与本案无涉,因尚未榨出银两,心中不悦,道:“张知县也太性急了,裕庚尚在麻城巡视,并未远行,等一日再放他也不迟的。”张吉庆躬身说:“启秉大人,下官原以为区区小事,不宜劳动大人。下官疏忽,下不为例。”裕庚冷冷一笑,心想人已放了,还侈谈什么“下不为例”,便道:“放了也就算了。想那冯天瑞在地方上颇有脸面,况系富庶人家,张知县若不高抬贵手,日后也难以见面。”

张吉庆怎不明白他话中带刺,暗指自己收受贿赂,但却懒得争辩,只是诺诺连声。裕庚出了口气,也就见好收场,大度地挥挥手说:“张知县坐下说话。”待张吉庆坐下了,即掉转题目,问:“李金苟、徐全福可曾认罪?”张吉庆道:“回大人话,二犯既已出首,自然是认罪的。”裕庚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李金苟、徐全福可有供词?”张吉庆说:“回大人话,大人巡视未归,本案关系重大,下官不敢擅自审理。”裕庚听了,这才有些喜欢,微微一笑,说:“既如此,且定于明日开堂会审罢。”张吉庆躬身道:“下官遵命。”

翌日升堂。大堂之内,“肃静”、“回避”牌立于两侧。裕庚、张吉庆次第就坐。主薄胡斯义亲任书记,笔录口供。衙役整整齐齐,两厢站定。气氛森严、肃穆。

俄顷开堂,随着“传人犯上堂”的喝令声层层传递,不久便响起了“哐啷”、“哐啷”的脚镣声。李金苟、徐全福来到案桌前,双双跪定。

例行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的发问、对答后,便正式审案了。

裕庚并无审案经验,当下一拍惊堂木,径直问道:“大胆李金苟、徐全福,还不快将扰乱乡里,蓄意谋杀意大利国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一案,从实招来!”

李金苟叩首道:“回大人话,五月十八日乃是大端阳及维莎迦节,宋埠干沙河洲,举行例行的法会、龙舟会,我中国僧俗人等,为纪念佛祖释迦牟尼,唱大戏,踩高跷,敬观世音,场上热热闹闹,秩序井然。不意意大利国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存心不良,只许僧俗人等敬上帝耶和华,不准祭孔祭祖敬观音,因此发生教义之争,互不相让,引起斗殴。乐、梅骄横,手持‘生铜宝’,欲发火伤人。我等出手过重,误伤二人性命。并无扰乱乡里、蓄意谋杀之事。祈望大人明鉴。”

这李金苟一席话,既与郝八诉状不同,又与天瑞武师之言相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堂上公差人等,莫不瞠目结舌。裕庚兀自傻了眼,不禁摸摸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直愣愣问张吉庆:“麻城县,案犯如何说?”张吉庆亦作满腹狐疑状,微微摇摇头说:“适才案犯之言,下官亦感诧异。大人,待下官细加审问,如何?”裕庚立即点头应允。

张吉庆一拍惊堂木:“案犯李金苟、徐全福听着:同知大人着即将宋埠教案拳毙意国二教士始末,从实招来,若有半点不实,严惩不贷!”

李金苟、徐全福会意,你一言,我一语,将佛教的佛诞节、涅盘节、成道节的来历,历届龙舟会盛况,宋埠地方的风俗习惯如何,乃至铁门黄龙舟、拜郊白龙舟如何制成,“天福泰”戏班演出的全本《白蛇传》的场面等等,道个详详细细。说到与乐传道、梅保善的口角争端,他二人将事先准备好的关于天公震怒、乌云陡起、狂风大作、晴天霹雳等天瑞武师讲过的情形,“出神入化”再叙一遍,只不过没有再用“帝主爷挥浑天锤”的说法,因已承认二传教士是他俩打死的。

二人这一席绘声绘色之言,公差人等于入迷之外,又吃一惊。那日干沙河洲的目击者胡斯义,竟停止笔录,怔怔发呆。但胡主薄毕竟多喝了些墨水,即刻意识到这供词大有文章,断定他二人的背后,定然有深通律条、深有见解者为之出谋画策。这出谋画策者是谁呢?……张吉庆?对,是他,一定是他!胡斯义不由暗暗地佩服起这个顶头上司来。

裕庚又是一阵发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他原本以为审理此案不难,李金苟、徐全福既然投案自首,其供词与郝八诉状当无大的出入,只须记录口供,令案犯画押,即可交差。可如今,竟然横生枝节,什么天公震怒呀,风呀雷呀,教义之争、神论之争、误伤人命呀,搅得人晕头转向。这等不着边际的供词,如何定案?裕庚越想想气,越想越急。气急之中,竟致语无伦次,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怎敢出尔反尔,胡乱翻供,编造故事欺诳本官!”

李金苟、徐全福只做吃惊模样,并不抬头答话。

裕庚又欲动怒,张吉庆急急于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襟,悄声说:“大人,此番乃是初审,何言出尔反尔,胡乱翻供?且慢慢理会罢。”裕庚听了,亦觉失言,悄声问:“依尔之见,如何审理?”张吉庆说:“下官亦觉供词不实。依下官之见,不若单独审问,或者可见端倪。”裕庚一想有理,遂道:“此法可取,你就看着办罢。”

张吉庆随即下令:“且将案犯李金苟带下去。”待衙役押下李金苟,张吉庆一拍惊堂木,喝道:“案犯徐全福听着:方才尔等供词,纯系向壁虚造,有悖事理。姑念尔乃从犯,现着尔从实招来,可望从轻发落。讲!”

徐全福赶紧伏地叩首,说:“二位大人在上,小可适才的供词句句是实,不敢欺诳二位大人。”

裕庚按捺不住,喝道:“刁民大胆,干沙河洲看戏,分明有郝氏三兄妹在场,缘何只字不提?”

“大人问这个呀,”徐全福说,“郝氏三兄妹在场不假,却并未参与争执,后见动起手来,皆溜得不知去向,因此未曾提及。”

裕庚喝道:“胡说!现有郝八状词在此。郝八状告尔等蓄意杀人,你想抵赖不成?”

徐全福朗声笑道:“‘九个蛋’郝八乃是个投靠洋人、仰人鼻息的无耻之徒,现因失却靠山,自然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大人怎可信他胡言?”

徐全福这“仰人鼻息”、“投靠洋人”一席话,不巧刺痛了裕庚。裕庚禁不住又气又急,脸上发烧,浑身打战,竟至瞠目结舌,不能对答。张吉庆心中兀自好笑,但却沉下脸喝道:“案犯徐全福休得狡赖,郝八纵然仰人鼻息,却与你无仇无怨,缘何要杜撰状词,诬告于你?”

徐全福道:“大人,郝八为人,宋埠地方人人皆知,大人不妨着人前往察访,便知端的。小可只说拳毙洋教士之事,我等业已供认,今后亦不翻供,况我等系投案自首,绝无逃供之理。教义相争也罢,其它缘由也罢,反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苦要欺诳大人,自讨苦吃?”

张吉庆完全没有料到形似鲁莽的徐全福能出此等得体之言,不禁暗暗叫绝。但却故意拿起郝八的状词横看竖看,一刻后对裕庚低声附耳道:“同知大人,你看这个案子如何审法?”

裕庚也觉棘手,一时拿不出主意,转而问张吉庆:“你看呢?”张吉庆道:“是不是再审审李金苟?”裕庚点头应允。

张吉庆遂对衙役道:“将案犯徐全福押下候审,带李金苟上堂。”

李金苟重新被带上后,裕庚又声色俱厉地将审讯徐全福的话重复一遍,张吉庆亦“紧追不舍”,细细盘问。那李金苟的供词,虽措词语气与徐全福有别,但所供事实却完全相同——二人早已串通一气,焉能有两样说法?

裕庚明知供词有蹊跷,奈何抓不住把柄,轮番审问亦无结果,不由无名火起,遂传令带徐全福上堂。裕庚气急败坏,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大胆刁钻泼皮,竞敢串通一气,伪造供词,欺诳官府。看来不受皮肉之苦,是不会认账的。左右,大刑侍候!”

衙役们应声“是”,随即搬出踩杠夹棍等刑具。

裕庚指指刑具喝道:“你二人招是不招?”李金苟、徐全福明白辩也无用,遂低头不语,准备受刑。张吉庆对二人道:“还是如实招了罢,何必要受皮肉之苦?”李金苟这才回话道:“二位大人在上,我等供词句句是实,切盼大人明察。”张吉庆刚欲借此机会为二人开脱,裕庚已从签筒抽出令签掷向衙役班头:“先与我各责四十大板!”

众衙役吼声“是”,遂架了李、徐二人去打板子。

这四十大板直打得他二人皮开肉绽。张吉庆如坐针毡,眼见得殷红的鲜血将他二人裤子染红了,却是无计可施。待抬上堂时,二人呻吟不止,蜷缩成一团。

裕庚出了口闷气,重新发问,逼令二人“从实招来”。

任凭裕庚喊破喉咙,李、徐二人只顾呻吟,并不说话。裕庚复气恼起来,令上夹棍。那夹棍煞是厉言,夹到要紧处时,二壮士一齐经受不住,昏死过去……

李金苟、徐全福的供词及“过堂”受刑情形,不胫而走,广为传闻。在辗转相传中。二人已被乡亲们神化了。比如说到拳毙洋教士,他二人不光握有“帝主爷”的浑天锤,还提了张天师的“镇妖剑”。说到二人受刑情形,是“板子落到屁股上就炸成两半”,“夹棍一紧就裂了缝”,“站在铁刺笼中鼾声大作”,“烧红的铁鞋一上脚就冰凉”……李金苟、徐全福简直成了神仙。

孔五苗子也听到了这些传闻。作为武林中人,他当然明白这些传闻是怎么回事。习武者虽然有点功夫,但也是血肉之躯,板子打在屁股上照样疼痛,一上夹棍骨头照样散架一般,更不用说“站笼子”、“穿红鞋”那样的酷刑了。孔五苗子比谁都明白,二位大哥实实在在正在受苦。每想到这些,他是多么不安、多么愧疚啊!要知道,所有这一切皆是因自己之事引起的,是因郝兰英那个小贱人引起的;两位大哥不过是怕自己吃洋人的亏,才拔刀相助、挺身而出的。如今,拔刀相助者受尽酷刑,当事人却悠哉游哉,逍遥于牢狱之外,能不问心有愧吗?

孔五苗子决意投案自首,换取李金苟、徐全福二位大哥出狱。

但他不愿意把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以免有人出头饶舌。

这日五更天,孔五苗子悄悄离开坳峰山,朝县城走去。

正午,孔五苗子到了宋埠东门外干沙河洲。

一到干沙河,孔五苗子触景生情,历历往事涌上心头。最教他不能容忍的是郝兰英。想当初,兰英装得多痴情、多正经呀!做鞋做袜,送荷包送汗帕……最教五苗子不能忘怀的是他和兰英亲嘴的情景,他把兰英抱到床上,兰英虎起脸打他耳刮子的情景,以及后来为他擦泪的情景……“好一个假正经的臭婊子!”孔五苗子不由愤愤地骂道。一切都是因她引起的,一切。若不和她订亲,她若不跟洋人相好……“娘的,横竖是个死!”孔五苗子怒气冲冲地想,“非宰了这个臭婊子不可!”

孔五苗子痛恨郝兰英的同时,自然要迁怒于“九个蛋”郝八。兰英原本不是那么坏,倘若没有这个无耻的哥哥,倘若郝八没去投靠洋教士,断不会出现这场灾难。如今,不独孔五苗子的一生,连李大哥、徐大哥的身家性命,全都毁在这对狗男女手中。光杀郝兰英,不杀她这个混账的哥哥,实在难以消除心头之恨。“绝不能将郝八留在世间害人!”孔五苗子这么想。

孔五苗子不由自主地摸摸腰间,可腰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很后悔离开亲戚家时没有顺手抄把杀猪刀,若带上了,保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捅他一个。当然,没拿杀猪刀也不打紧,就凭自己那双铁箝般的手,掐死这对狗男女也不费劲。

孔五苗子热血沸腾,浑身发热,拐入通往郝家铺的小路……

近些日子,郝氏兄妹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日子很不好过。三兄妹中,要数“九个蛋”郝八最没羞耻心。他倒不在乎人们投来的鄙夷的目光,传教士毙命后,因失却靠山与财源,不得已重操卖肉旧业,却因几乎无人上门,只得关门大吉。他又去赌场碰运气,哪知赌徒也瞧不起他,见他进门就赶。倒是郝兰英、郝秀英略略有点羞耻心,害怕见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闷煞也么哥”,也只好忍耐着。尤其是郝兰英,愈追忆往事,愈觉对不起孔五苗子,“一失足成千古恨”,真想一死了之。怎奈秀英形影不离,求死不得。

孔五苗子往郝家铺走时,适逢“九个蛋”外出“借米”。郝家铺里全是郝姓人家,家家户户皆因出了这三个辱门败户的男女而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族长、户长气得要将这三兄妹“沉塘”、“活埋”,谁家还肯借米与他。郝八说是“借米”,实则是去偷。他一家坐吃山空,已经揭不开锅盖了。

孔五苗子目不斜视、气势汹汹进了郝家铺,大踏步往前走。垸里人见他那副神情,明白他是来出气的,都不敢向他打招呼,只是在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孔五苗子来到郝八家门口,不叫门,不拍门,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郝兰英、郝秀英见五苗子一脸杀气,眼睛红得放光,吓得筛糠般打战。五苗子也不说话,只拿凌厉的目光四下搜寻,搜了堂屋搜厨房,搜了厨房搜卧室,最后搜到后院,没搜到郝八,这才回到堂屋,铁青着脸问:

“你们那个混账哥哥呢?”

郝兰英又愧又恨,以手掩面,啜泣不止。倒是郝秀英稍稍从容些,细声答道:

“哥哥外出借米未归。”

孔五苗子一听郝八外出了,而眼前站立的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满腔怒火没个发泄处,愈是暴燥不安,在堂屋里直转圈儿。转了三圈,这才直愣愣指指郝兰英,抛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小贱人,快说,想死想活?”

郝兰英情知对不起五苗子,也懂得他眼下雷霆震怒的缘由,泪水儿似断钱的珍珠,透过手指缝,扑簌扑簌往下落。她正想自尽,只愁自尽无门。现在孔五苗子问她“想死想活”,她直想说:“五苗子哥,兰英想死,多想死啊!我活着没脸见你,也没脸见别人,真不如死了的好。兰英活着对不起你,让我在九泉之下图报于万一吧!”

郝兰英这么想时,平静地转身进去取来一把剔骨尖刀,“咚”地跪在五苗子面前,然后将尖刀捧过头顶,伸长颈脖,闭上眼睛……

孔五苗子不由自主地接过剔骨尖刀,又不由自主地望着跪在脚下的郝兰英。那是一张熟悉的、仍然漂亮的脸蛋。他曾经那么爱她,热烈地亲吻过她,和她一起编织过美好的梦……可如今!……孔五苗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一张痛悔的、泪流满面的脸。孔五苗子的心和手一齐颤抖着,似乎领悟到面前的女子有着她的委屈与辛酸,有着不可言喻的痛悔与自责……顿时,他的满腔怒火被一桶冷水浇灭了。孔五苗子虽然把尖刀举得高高,却不忍心向她刺去。终于,他两眼一黑,尖刀“咚”地落地了。

“冤家啊!——”孔五苗子一脚踢倒郝兰英,转身向外走去。

倒地的郝兰英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呻吟,软塌塌如同一摊烂泥。

惊魂未定的郝秀英刚刚清醒了些,要去扶姐姐时,孔五苗子又凶神恶煞般返回来了。郝秀英害怕昔日的姐夫又要杀人,吓得杀猪般尖叫:“五苗子哥,饶了姐姐吧!饶了我吧!”

孔五苗子这回却没有杀人的意思,一脚踩在门槛上,冲郝兰英吼叫道:“告诉你那个混账的哥,老子今儿去衙门自首去了,他告下老子不打紧,若敢对李大哥、徐大哥胡说八道,老子饶不了他!”

说罢,返转身去,大步流星走向县城。

长江中下游每年例行的黄梅雨季节来到了。

连日来,天气沉闷而湿热,嗡嗡的蚊蚋与营营的苍蝇,白天黑夜轮番飞舞,各种时疫也多了起来。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多次受刑的李金苟、徐全福,伤口败血化脓,时而发高烧;堂堂的汉子已是憔悴不堪,消瘦得快要叫人认不出了。

这日夜里,一位老妇人在一个年轻狱卒的带领下,悄悄地来到麻城县监狱。这位老妇人就是麻城知县张吉庆的“嫂娘”刘氏,那个狱卒便是张吉庆的心腹马高。一阵激动的轻言细语后,刘氏开始为李金苟、徐全福敷“金枪药”了。

他二人伤势不轻。不单是挨过板子的屁股血肉模糊,上过夹棍的臂膀,被铁刺刺破的背部、前胸,皆已化脓;旧疤脱落处,现出了猩红的血肉。刘氏先用艾水和盐水洗涤创口,刮去烂皮腐肉,然后小心翼翼地敷上“金枪药”。尽管她的手脚轻得不能再轻,伤口处还是火烧火燎般疼痛,二位壮士虽然汗流如注,但还是一声不吭。

早在张吉庆决定亲授口供之时,刘氏就想到应该预备“金枪药”。这“金枪药”乃是用四川特产猴头、三七,外加白芨、黄芩、荆介、侧柏炭等药熬成,有活血化瘀、消肿生肌止痛之功,敷上五七日,伤口即可痊愈。刘氏原是熬制“金枪药”的好手。在家乡四川,她常以这种家传技艺济人,颇得乡人赞誉。今二义士受刑,刘氏更是精心熬制,令马高携去狱中敷用。后因听说他二人棒伤恶化,放心不下,便亲往探视。

李金苟、徐全福早就听说知县“嫂娘”深明大义,十分贤德,却万没料到她会亲自探监、治伤,当时感动得忘记了伤口疼痛,双双伏地叩谢。刘氏慌了,扶起这个扶那个,连道:“二义士切莫如此,这真愧煞老身,要折阳寿的!”马高也从旁说:“二位身陷囹圄,不必多礼,只须记住夫人恩德便是。”

刘氏听了,苦笑着摇摇头,说:“老身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有补于朝政国家,何言恩德?二义士见义勇为,扬我中华正气,才是有恩有德之人。今二义士罹难,老身能略尽绵薄,无欺我心,于愿足矣。”李金苟说:“夫人如此重义,小可感恩戴德,没齿不忘。”徐全福说:“知县大人、夫人如此厚待我等,纵赴九泉,亦当含笑。”刘氏忙道:“二义士快莫出此等不吉之言,俗话说熬过苦海便是福,只要闯过三关,即可逢凶化吉。”马高插话道:“知县大老爷就是这个意思,二位务须咬紧牙关,坚持一词,审问得不到口供,无从定罪,即可不了了之。”李金苟说:“夫人转请知县大人放心,我等决心已定,宁死于刑,不死于法。”徐全福接道:“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等决不改口!”刘氏垂泪道:“国家有难,地方不宁,难得二义士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吉庆本欲看望二位,奈何身不由已,还望二义士珍重。”四人又说了些话,刘氏惟恐节外生枝,遂告辞去了。刘氏所说张吉庆意欲探监,并非客套之言,只因马高虑及裕庚暗中窥视,极力劝阻,张吉庆方才作罢。果不其然,刘氏刚去狱中,裕庚就来到张吉庆私邸,虽说不一定意在窥视,但裕庚确乎已察觉到了异常,常以议事、闲话为由,试探张吉庆。设若张吉庆同去探监,裕庚跟踪寻至狱中,岂不坏了事情?

却说裕庚与张吉庆闲话时,投案自首的孔五苗子刚好来到县衙,又正巧遇到主薄胡斯义。亏得胡主薄与张吉庆心心相印,明白之所以不将亲授口供一事告与他,乃是顾及一旦事情败露,将他牵扯进去。因此,胡斯义想到,若收下自首的孔五苗子,不仅救不了李金苟、徐全福,反而会把一切搅乱,使张吉庆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想到这些,胡斯义便悄悄将孔五苗子带到自己的卧室,嘱他不得对任何人说出来意,只在屋内静候回音。

胡斯义去到张吉庆住所,却见裕庚与之闲话,只得折回陪五苗子说话。捱了个多时辰,起身又去,其时裕庚已走,胡斯义才得以向张吉庆秉明原委。张吉庆令将孔五苗子悄悄带来。

孔五苗子一进门,对张吉庆纳头便拜,口称“死罪死罪”。张吉庆明白孔五苗子行凶拒捕,故出此言。当即又令看坐。孔五苗子哪里敢坐,张吉庆笑道:“你孔五苗子是条好汉嘛,连公差都敢打,为何不敢坐下?”孔五苗子尴尬地笑了笑,这才坐下了。张吉庆又道:“你孔五苗子倒是蹊跷,官家捕你,你逃之夭夭,如今不请自到,却是为何?”孔五苗子站起来说:“若不是为了李大哥、徐大哥,打轿接我我也不来!”遂细细陈述了前来自首的目的与心情,最后说:“知县老爷,此事实与李大哥、徐大哥无关,只求老爷放了他二人,杀我剐我,五苗子绝无怨言。”

张吉庆见孔五苗子出言吐语,稚气未消,情真意切,不觉生了几分怜爱。笑道:“五苗子呀五苗子,你是算得条汉子,可惜晚来一步啊!”孔五苗子惊问:“老爷这话是何意思?”胡斯义从旁说:“这个案子了结了,没你的事,老爷叫你回去。”

孔五苗子听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服气地一扭脖子,说:“你们莫讲笑话,祸是我闯的,人是我打的,我不到堂,案子怎么能够了结?”

张吉庆来个长话短说,道:“孔五苗子,真是没你的事了,快回去吧!”孔五苗子急了,说:“老爷,百姓们都说你是青天,是明镜高悬,如今你怎么青红不分,皂白不辨,不拿主犯,只拿从犯?”张吉庆听了,并不生气,只觉犯难:长话短说,孔五苗子不肯回去,看来只有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了。

张吉庆与胡斯义小声嘀咕一阵后,给五苗子倒了杯茶,然后将此案的利害关系,同知裕庚的为人,不得已亲授口供等情,细细说与五苗子听了,最后叮嘱道:“五苗子,这话只说与你听,你万不可对别人讲。今后若无人找你,你且在家过安稳日子;若传你上堂质对,你只可说是因教义之争,互不相让,引起斗殴,误伤人命。万不可将你与郝兰英之事当作主经,明白了吗?”

孔五苗子点头答“明白了”,不觉哽咽起来,垂泪道:“五苗子真该死!早知事情是这样,我何不赶快自首。”胡斯义劝他说:“五苗子,老爷将真情话都说与你听了,你就快些回家罢。”孔五苗子却还不起身,哀告说:“知县老爷,求您通融通融,想点办法,还是将我关进去,让五苗子陪陪二位大哥,也是好的。”

张吉庆听时,一个劲摇头苦笑。胡斯义拍拍孔五苗子的肩膀,开导说:“五苗子,你真心要救他二人,就听老爷的话,快快回去;若不过意,以后相谢不迟。”

孔五苗子看看无法,又提出去牢房看望二位大哥,说说话就出来。胡斯义想了想,说:“五苗子,还是不去的好,此时探监,若走露风声,反而坏事。”孔五苗子万般无奈,只得含泪告辞。

回去的路上,孔五苗子不觉又想起郝氏兄妹,只恨未能杀了郝八。后来在宋埠小河街“醉春楼”饮酒解闷时,忽听人说昨日夜里郝兰英投河自尽了。孔五苗子怅惘一回,心中不知是甚滋味,一气喝下三碗酒,下楼时东倒西歪,摸到半夜才到家。

光绪年间,清王朝已是病入膏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了。朝廷害怕发生教案,而各地教案迭次发生;总理衙门对此十分棘手,既害怕帝国主义者的枪炮,又怕激起民变,往往赔偿大批银两息事宁人。

在当时爆发的大小数百宗教案中,宋埠教案并非大案,但由于意公馆紧逼不放,总理衙门接连发下三道公文,严责湖广总督衙门尽快结案。那自荐协办的裕庚,原以为办理此案不难,并希冀借此机会飞黄腾达;殊料三个月过去,案犯还是坚持“教义之争,互不相让,引起斗殴,误伤人命”这一供词。裕庚明白,如此供词只能搪塞黄口小儿;若照这样下去,署理此案的麻城县和他这个从五品同知,皆难以交待,很可能双双落个“革职查办”的下场。

裕庚急了,一心要审出个说得过去的供词,以便将案犯李金苟、徐全福判斩了事。为此,裕庚动用了种种酷刑:夹棍、踩杠已属家常便饭,“老虎凳”“十指连心”“灌辣椒水”“穿红鞋”……全用上了。如今,两名案犯已不是什么“钢强铁汉”,而是一上刑就昏死过去的“俗子凡夫”。酷刑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酷刑撬不开案犯的口,搜集旁证亦行不通。裕庚曾着人传唤原告郝八,可他已逃之夭夭;若询问乡民,不是回说五月十八没去干沙河,就是把天瑞武师关于帝主爷用浑天锤击毙传教士的荒唐之言重复一遍,弄得差役羞于取证。

裕庚苦恼之余,暗暗恼火麻城知县张吉庆。裕庚从差役们的议论中,捕获了刘氏探监、治伤之事,从而渐渐意识到,这个麻城县不光袒护案犯,甚而至于串通一气,伪造口供。裕庚十分恼火,遂决意“敲山震虎”,警告警告这个属下。

这天,裕庚以与张吉庆议事为名,将话题渐渐引向刘氏。裕庚问道:“张知县,裕某闻知足下嫂夫人乃是位了不起的女子,一定是实情吧。”张吉庆知道裕庚迟早要做这路文章,不动声色地说:“启秉大人,吉庆少年失却双亲,全凭嫂娘抚养教诲,得以略知书礼,忝列科班,可谓吉庆无嫂娘,无以至今日。”裕庚捻须道:“如此嫂娘,可敬可敬。”随即又说:“裕某听说嫂夫人十分贤德,不惟公差人等受惠不浅,连受刑囚徒,亦敷用过嫂夫人亲自熬制的‘金枪药’,未知此事确否?”

张吉庆暗忖,若躲躲闪闪,反而弄巧成拙,不若爽快承认,还可借机“进谏”一番,便道:“吉庆嫂娘心地良善,听说李金苟、徐全福多次受刑,肌肉腐烂,是送过几回‘金枪药’。”裕庚原以为张吉庆会矢口否认,现见如此爽快,倒不知说些什么好,急切间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好一副菩萨心肠,可敬可敬!”张吉庆笑道:“其实这也是没什么,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设若同知大人宝眷随行,亦会如此行事的。”

裕庚没料到张吉庆竟顺手牵羊,将他“拉”了进去,一时哭笑不得,便强装笑脸,弦外有音地说:“嫂夫人贤德,果然名不虚传。然则贤德之人行事亦有定规,想必嫂夫人对李、徐二人另眼相看,必有其道理吧。”张吉庆略顿一顿,索性翘起拇指说:“同知大人果然英明,下官嫂娘闻知宋埠教案后,对李、徐二人乃是敬之悯之。”

裕庚听了,暗暗喜欢,心想你张吉庆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却仍不露声色,笑道:“哦,嫂夫人对李、徐二犯敬之悯之,裕某倒是愿闻其详。”张吉庆轻松地笑了笑,道:“其实说来见笑,下官嫂娘虽是女流之辈,然则对国朝史实典故通晓之深,远在吉庆之上。下官嫂娘诵史之余,常常喟然太息,不惟对李、徐二人敬之悯之,还责吉庆不遵祖宗遗训。”

裕庚原本不是读书之人,对“国朝史实典故”甚为陌生,当下满有兴致地问:“嫂夫人太息甚么?又如何责你不遵祖宗遗训?裕某倒要洗耳恭听。”

张吉庆原是使的“步步诱入”之计,见裕庚上钩,趁机“进谏”道:“据下官嫂娘称,《清史实录》载,早在康熙爷在世时,基督教即与我朝礼仪相抵牾。康熙三十一年,罗马教皇格勒门十一世,命圣职部禁止我朝教徒尊孔祭祖。翌年,特使多罗来朝宣达是禁,康熙爷严词拒绝,令多罗离京,并交澳门总督看管。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爷南巡苏州时,对传教士重申:“奉旨谕众西洋人,自今日起,若不遵守利玛窦之祭天祭祖尊孔规矩,断不准在中国住,必逐回去。然而康熙卅三十七年、四十三年,罗马教皇执意重申禁约。据此,康熙爷雷霆震怒,下令礼部严禁。至康熙四十八年,格勒门再次遣使来京交涉。康熙爷在其禁约上朱批:‘阅此等告示,只可说得西洋人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国之大礼。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

张吉庆说到这里顿了顿,但见裕庚的脸已变成猪肝色,佯作未见,接道:“下官嫂娘见李金苟、徐全福二犯的言语行止,甚合康熙爷的意思,因此生了敬重、恻隐之心,熬制了‘金枪药’送二犯敷用。下官闻之,亦曾虑及李、徐乃收监囚徒,意欲劝阻嫂娘,嫂娘则与吉庆论及康熙爷之谕旨。下官自惭弗如,未敢出声。孰是孰非,正要请同知大人示下,不意大人问及此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裕庚听到这里,又羞又恼,却又碍于先帝康熙爷的遗训,哪里敢发微词?心中却悻悻地道:不怕你张吉庆转弯抹角,拿康熙爷压人,裕大爷可没你那么傻,陪你‘革职查办’,等着吧,以后有好戏看的!他心中这么想时,面上皮笑肉不笑,说:“嫂夫人虽是女流之辈,果然识见超群。裕某亦是碍于先帝遗训,对二案犯难于决断。”

张吉庆当然明白裕庚是自驮梯自下台,反正“进谏”目的已达,乐得见好就收,遂转换话题,说些趣闻逸事聊以收场。

光绪十八年八月十九日,湖广麻城县宋埠教案主犯李金苟、徐全福被解往黄州府,听候发落。

黄州府从四品知府高蔚光亲自升堂审理宋埠教案。经过三审,李、徐二人仍不改供词,高蔚光遂按照麻城县呈报之互殴例办理,将二犯收监,并申报湖广总督衙门裁夺。

对于高蔚光之“按麻城县呈报之互殴例办理”,同知裕庚颇有微词。一日,裕庚拜见高蔚光,禀报了案情的种种出入,还特地举出张吉庆嫂娘熬制‘金枪药’一事,大事铺张。不料高蔚光捻须道:“同知大人,这宋埠教案,麻城县呈报的是互殴,人犯供词亦是互殴,而原告郝八拒不出庭,无从取证,本府自当仍据互殴署理。至于刘氏为李、徐二人熬制‘金枪药’,乃情理中事,无足挂齿。”

裕庚见泼水不进,却还不死心,道:“张吉庆身为朝廷命官,纵其嫂娘庇护案犯,终是不妥的。”高蔚光又笑道:“同知大人实在少见多怪,其实同情李、徐者大有人在,麻城公子屈子厚联名士绅多人,具保请求开释李、徐二人,给本府出了一道难题。另据报,麻城、安乡孔宪章等人,业已筹得一批银两,进京运动去了。若遇事必欲究办,本府岂不成了众矢之的?看来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同知大人,你说呢?”

裕庚终于明白,知府县令如同一个鼻孔出气,他是孤掌难鸣,遂不再多言了。

光阴迅速。转眼过了新春,过了端阳,接着立秋去暑,暑往寒来,一年有余。李金苟、徐全福是没有再过堂、受刑,只管吃牢饭,睡牢觉,地地道道牢中度日;但却十分寂寞难耐,天亮了盼天黑,天黑了盼天亮,日子好象没个尽头。有时胡思乱想起来,他二人反觉得过堂受刑虽然痛楚,却是轰轰烈烈,似比寂寞无聊好过些。

恰巧处暑之后,送进个囚徒,名唤安福,是个吃公事饭的衙门书办,因持刀杀人,问成死罪,只等秋后处斩。牢中便多了一个说话的。

安福的案由,原是调戏一位员外的千金,渐渐勾搭上了,继而拨门翻墙,夜夜与那千金苟且。不意那夜进入小姐闺房时,被员外撞见,扭打起来,急迫中的安福一刀送员外上了西天,被捉拿归案。

安福自知死罪难逃,焦躁些时日后,又图起嘴皮快活来,尽把如何遇上小姐,怎么调情,小姐如何上勾,及以后彻夜狂欢的情景,绘声绘色讲出,引人哄笑,以打发临刑前的日子。

李金苟、徐全福本非好色之徒,若在平日,断不至听此污言垢语,只因牢房寂寞难耐,故只要能消磨时光,便是好事,渐渐地跟着安福谈起女人。狱卒与安福原是一党,不仅未加干涉,还替安福买酒买菜。三人吃喝睡觉在一起,渐渐除去戒心,无话不谈。

宋埠教案本来极富传奇色彩,李金苟、徐全福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如今安福与之同居一室,况在无聊之中,自然要把打洋人的经过当作话题。开初,李、徐二人无非重复“教义之争,互不相让,引起斗殴,误伤人命”老一套。终因口供是编造的,破绽百出;况那安福乃好色之徒,早听说郝兰英、郝秀英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亦知道乐传道、梅保善各占一枝花,因在大庭广众中轻浮,激起民愤,双双丧命,于是把探究的重点,集中在传教士与郝氏姊妹的秘闻上。如此日日穷追不舍,李金苟、徐全福想到安福不久于人世,因而失去警觉,抠一点透露一点,抠一分透露一分,日复一日,遂将事情真象全暴露了。

开初,安福并未想到告密,还跟着讲了张吉庆许多好话。后来刑期日近,求生欲望愈切,安福左思右想,决意向裕庚告密,想要立功保命。

安福如何想到向裕庚告密?这要从他二人瓜葛说起。还在安福与那小姐情浓时,不巧被裕庚发觉。安福顾忌上司责罚,送了些礼物孝敬裕庚。裕庚原是个寻花问柳的里手,见那小姐有几分姿色,便对安福半开玩笑地说:“礼物倒不须送,日后小姐得空,可令陪我吃杯茶。”安福自然明白话中之意,迫于无奈,点头应允。殊料尚未向小姐开口,事情败露,锒铛入狱,未能成全好事。

如今安福想要死里逃生,自然想起裕庚,遂瞅个空子,托狱卒向裕庚捎话。裕庚便以复审案情为由,从狱中提出安福。一见面,安福就一古脑儿将李金苟、徐全福之言尽数倒出。

裕庚终于抓住了张吉庆的把柄,不禁喜出望外,亲自录下口供,并让安福画了押。裕庚拿了口供去见高蔚光,要求重审宋埠教案,将张吉庆革职查办。高蔚光面对口供不觉暗暗叫苦,苦思一夜,亦觉无计可施,只怨李金苟、徐全福闯下大祸,坏了事情。

“麻城知县张吉庆执法枉法,亲授口供,包庇案犯”的消息传到麻城,张吉庆惶恐而诧异,实在不敢相信真有此事,实在不明白李金苟、徐全福如何供出了实情。毕竟张吉庆混迹官场多年,沉得住气,赶紧与“嫂娘”及胡主薄等商讨对策。计议了半夜,决定一方面由胡主薄亲赴黄州核实情形,相机行事;一方面打点行装,将眷属送回四川老家,作好“革职究办”的准备。

张吉庆二度知麻城,真可谓两袖清风,一清如水。每年的俸禄,衣食之外,所剩无几,打点捆扎的行装,一辆牛车即可装载。只是与地方办了几件好事,邑民称颂,送了些字画古玩等礼物,却之不恭,只好收下。如今阮囊羞涩,只好将古玩字画悉数变卖,得银二百余两,以充作路资。

胡主薄很快从黄州赶回来,秉报了安福告密经过,还告诉张吉庆,事发后过了三次堂,李金苟、徐全福虽被拷打得死去活来,仍坚不吐实,一口咬定是死囚安福凭空杜撰,血口喷人。但高知府为裕庚所胁迫,不得已将安福口供据实上报,湖广总督衙门如何批复,不得而知。

张吉庆万般无奈,只有催促眷属上路。

这天,脚夫、牛车皆已雇好,定于明日五更启程,以免邑民受扰。哪知到了夜晚,刘氏突然变卦,对张吉庆说:“愚嫂思虑再三,还是不回四川的好。”张吉庆惊问缘故,刘氏说:“叔叔办此宋埠教案,皆是为国为民,非一毫以利已,即便案情大白于天下,叔叔亦问心无愧。我若回四川,一则放心不下,二则倒好象做下什么亏心事,反而惹人议论。”张吉庆说:“吉庆宦游他乡,已非一日,嫂娘不必多虑;宦海风云莫测,纵然有人饶舌,权当耳边风就是,嫂娘还是回去的好。”刘氏还是执意不走,说:“叔叔前番不是拜见过制台大人么,依愚嫂之见,莫若将这二百两银子,置办些麻城山货,又修书一封,具道苦衷委曲,自辩也罢,请罪也罢,差人面呈制台大人。愚嫂听说张之洞大人乃我朝名臣,他或者看在国家份上,保全一个七品芝麻官,也未可知。”张吉庆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嫂娘为了吉庆,含辛茹苦,半世坎坷,吉庆怎忍心将嫂娘的盘缠,用来巴结上司。嫂娘若无平安日子可过,吉庆保住头上乌纱又有何用?”刘氏听了,开导他说:“愚嫂并非单保叔叔乌纱,须知这顶乌纱帽上,干系着两条人命,一损俱损,一存俱存。叔叔不为乌纱着想,也要替李、徐二义士的性命着想啊!”这一席话,方教张吉庆恍然大悟,连道:“惭愧!惭愧!若非嫂娘提醒,吉庆只顾着急,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刘氏说:“也难怨你心急之人,愚嫂亦是方才想到的。”

是夜,张吉庆与胡斯义将此议细加权衡,胡斯义亦觉可行,于是一方面着人携了这二百两银子,采办云雾茶、香菇、茶油、板栗等山货土特产;一方面字斟句酌,向制台大人修书一封,将李金苟、徐全福为人品性,如何为国仗义,细叙端详,又叙万般无奈,亲授口供,以期使宋埠教案不了了之。道理上自是请罪,弦外之音则是请求关照。一切打点停当,主薄胡斯义快马加鞭,望武昌进发。

一连三日,张吉庆坐卧不宁,盼望胡主薄快快回来,好吃颗定心丸。没料想到了第四日,胡主薄没个影儿,黄州府却来了下文书的公差。张吉庆拆封一看,立刻凉了半截:原来是知府高蔚光亲笔致函,令张吉庆速速赶往黄州“议事”。这“议事”二字,虽非凶非吉,但在目前这景况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听候发落。刘氏看了信札亦长叹一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无欺我心足矣!”

是夜,张吉庆忐忑不安,几乎通宵未入睡。

翌日,张吉庆与州府差人风尘仆仆赶到黄州,在州府驿馆下榻,准备明日拜见知府大人。不意刚刚净了手脸烫了脚,高蔚光却轻从简行,前来看望张吉庆。他二人素来情谊不薄,高蔚光对这个下属,可谓言听计从,很是看重。当时张吉庆想:知府大人急匆匆微服相迎,必是事态严重,今日里先叙叙私情,明日公堂之上也好相见。待施礼落座,张吉庆躬身道:“府台大人,吉庆治政无方,惹出诸多事端,给大人平添烦恼,实在过意不去。吉庆先此谢罪了!”高蔚光挥挥手道:“坐,坐下!吉庆兄哪来许多客气话啊!”张吉庆称谢落座。高蔚光笑着问:“吉庆兄,裕庚同知如何凭般与你过不去?”张吉庆苦笑着摇摇头,说:“吉庆何曾要得罪于他?对此宋埠教案,吉庆一心要瞒,同知大人执意厉行办理,自然水火不容。”高蔚光点点头,说:“吉庆兄说的是。裕庚原是个势利小人,他之自荐办案,不过是为了讨好洋人,立功图升迁。自得了安福密告后,步步紧逼,催我据实上报。蔚光无奈,只好依他。”张吉庆明白高蔚光的苦衷,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只是问:“总督衙门批复了么?”高蔚光点头道:“这个自然,总督衙门岂可置之不理。”随即将总督衙门批文递与张吉庆。张吉庆一看,批文略曰:“麻城知县张吉庆身为朝廷命官,竟敢亲授口供,执法枉法。着黄州府迅即查明,若果如是,当革职究办。”张吉庆明白,如今只要取了自己的供词,“革职究办”即可施行,李金苟、徐全福亦必死无疑……

正当张吉庆心中打鼓时,高蔚光收起批文,又递过一纸信笺,张吉庆接过一看,却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写给高蔚光的亲笔信:“黄州府高知府蔚光:所报之事可照汝意办理。张之洞。”张吉庆看罢,未解其意,半晌不能吱声。

其实张吉庆乃是一场虚惊。原来,事发之后,高蔚光一方面拟就公文据实禀报,另一方面则致书张之洞说明原委,请求着即处决安福以绝活口,断绝裕庚越级上报之路。张之洞接此二文,权衡之后,认为犯不着为此区区小事得罪云骑尉裕智,遂“公事公办”,发下“查明究办”那纸公文。高蔚光无法,只好令张吉庆来黄州“议事”。恰在这时,主薄胡斯义赶到武昌,向张之洞呈献了孝仪及张吉庆的信函。张之洞为人刚愎自用,平生最恼下属欺瞒;今见张吉庆和盘托出事情真相,且言词恳切,随即想起去年张吉庆专程拜谒之事,心下快慰。于是写下密扎,着快马送与高蔚光。

高蔚光见张吉庆不语,遂微笑着叙说这密札的来龙去脉(自是叙说不全,只说自己给张之洞致了私函)。张吉庆一听斩首安福以绝后患,即刻转忧为喜,激动之下,竟至伏地叩拜:“谢制台大人!谢府台大人!”高蔚光赶紧扶起张吉庆:“吉庆兄,吉庆兄,你、你何须行此大礼啊!”

张吉庆难抑心中的欢喜和感激,动情地对高蔚光说:“府台大人哪,制台大人免教吉庆乌纱落地事小,救他二人性命事大,雪我国耻功则更大,吉庆如何不喜?如何不拜?”

高蔚光听了,不禁感慨唏嘘,说:“吉庆兄实不愧父母官也!吉庆兄乃蔚光之楷模,亦是天下官吏之楷模;若天下官吏皆若吉庆兄,何愁国威不振,社稷不兴!”

张吉庆直摇手道:“大人快莫如此讲,吉庆快要入地无门了。若非上司体恤,嫂娘襄助,吉庆哪有今日?若论吉庆之从前,真真愧煞人也。”

二人重新落坐。因张吉庆方才提到他“嫂娘”,高蔚光即问了刘氏安好,又问起她的近况。张吉庆兴奋不已,遂说起欲送眷属回四川,以应付“革职究办”那件事……

张吉庆来到黄州的第二日,数响号炮声中,书办安福被押往法场处决。

高蔚光没有让裕庚与张吉庆见面,亦未曾向他提及张吉庆来黄州之事,甚至也没有将处死安福一事先行通知裕庚——高蔚光要给裕庚点颜色瞧瞧,警告他日后不得再生事端。当然,裕庚也不是傻瓜,不会不知道张吉庆已来黄州,不仅知道,而且时时注视高蔚光、张吉庆的行踪。使他不解的是,高蔚光为什么不公开“议事”,他将如何应对总督衙门要将张吉庆革职究办的公文,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自然,裕庚是有恃无恐的,心想无论你二人做什么手脚,总休想蒙混过关;到时不仅要教张吉庆乌纱落地,也要你高蔚光难以下台。

可现在,突然传来安福被押往法场处决的消息。

这个消息太叫裕庚意外了,他简直不相信这件事会是真的。蓦地,高蔚光、张吉庆胆大包天,要杀人灭口的想法掠过心头。裕庚简直气冲牛斗,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踱来踱去。突然,他大声喝令差役备轿。他要赶往法场,质问高蔚光凭什么杀人?

裕庚喝下一杯茶,刚放下杯子,差役躬身请他上轿。裕庚这才猛然意识到,总督衙门批文业已下达,高蔚光怎敢杀人灭口?对,一定是打通了什么关节,才能有恃无恐。既然如此,此去法场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还会落个被人耻笑的下场。裕庚想到这里,不由瘫坐在太师椅上,无力地向差役挥挥手,示意不用轿了。

差役走后,裕庚头脑中乱糟糟的,便移到躺椅上仰躺着。此刻,他的脑际浮现出张之洞那副猥琐的、满嘴乌油油胡茬的面孔来。是他,一定是他给高蔚光撑腰,以至高蔚光目中无人。裕庚越想越气,他恨死了这个汉员,恨死了这个手握重权、骄纵专横的封疆大吏。裕庚明白,不惟自己恨他,皇室中亦有人恨他;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大清王朝今非夕比,百孔千疮,朝不虑夕,老佛爷不得不倚重张南皮这样的重臣,小小的裕庚裕智,又掀得起什么浪来呢?

看来,只有认命了。

一想到“认命”,裕庚不寒而栗。此番“认命”,意味着今后在高蔚光面前只能规规矩矩,俯首贴耳,不得有半点差池。裕庚一想到这一点就愤愤不平。不管怎么说,自己乃是大清正红旗出身,如今竟要在远离京城的楚地,仰承一个小小汉员的鼻息,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必须当机立断,在刀下救出安福,留下活口,方可转败为胜。只要绕过湖广总督衙门,跳出张南皮的手掌心,把官司打到京城,就可望有出头之日。裕庚忽然感到“认命”的想法太无能、太懦弱了。裕庚一骨碌站起来,大声喊道:“来人呀,备轿!”

差役被弄得懵头转向,只有去寻轿夫。

裕庚的蓝呢官轿终于起了肩,急急往法场而去。可裕庚却忽视了,经过这番折腾,午时三刻已到。蓝呢官轿刚出西城门,只听号炮震响——安福已上了绞架,一命归阴不复回了。裕庚长叹一声,无力地闭上眼睛……

公元一八九四年,即清光绪十九年冬月初五日,宋埠教案主犯李金苟、徐全福终于取保开释,由黄州府监狱回到麻城宋埠、铁门家中。至此,这场教案不了了之。

金仕善/宋埠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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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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