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新”谈 | 与芒种有关的三种水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小满之后十五日，斗指丙，是芒种“五月节”。

“言有芒之谷可播种也。”忙碌的田野劳作将要开始了，这意味着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远离。

关于芒种，记载千篇一律。曹公笔下，这是“闺中女儿惜春暮”的节日，贾宝玉名言——“女儿是水做的。”

今天就换一视角，谈谈和芒种有关的三种“水”。

《懒真子录》里说，二十四节气的名称都好理解，唯有“小满”、“芒种”两者说法不一。这两个节气，都是关于麦子，但小满在四月中，“麦之气”这时方才“小满”，未熟。到了芒种五月节，就是真的成熟了。

古人划分节气，只为一个道理：时间，是人事的重要尺度。到了芒种，北方的麦子一定要收了。过了芒种，南方的稻子就再不能种了。“过此即失效”，“所以告农候之早晚深哉”。

雨水充沛，是芒种的重要标志之一。“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东南季风为中国大陆带来海洋的水汽，在东南最先形成丰富的降水。芒种，则把江南的水乡轻轻送入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无尽的缠绵和忧闷里，西南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潮湿。

北方天寒，稍晚，降雨量一般要在大暑之后才到达顶峰。然而最近的一场场雨，已然越下越密，是漫长夏日的悠扬前奏。随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多的水汽伴着暑热不断上升，在天空中凝结、汇聚，给人们带来北方盛夏所独有的滚滚雷云和滂沱暴雨。

“夏夜新晴星校少，雨收残水入天河。”

如果你是喜欢雨的人，芒种就是一个好消息。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一首《观刈麦》，白居易写出了作为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安享“吏禄三百石”的文人的深深自愧之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夫们，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文人雅士，面对的是判若天渊的“自然”。

《红楼梦》里写贾宝玉，“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有脂批云：“凡膏粱子弟齐来着眼。”

“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在农人心里，这是劳作的号角。已经进入了较晚的稻谷播种期，之后的气温会越升越高，必须抢这最后的天时。对中国大部分地区来说，这意味着农耕最忙的时候开始了。

庄稼人的日子，曹公也不一定熟悉，但他未必没有和白居易一样的感愧——“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刘姥姥曾说“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脂批云：“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世间人都是一样的人，谁能比谁多吃几两饭呢？

千钧重量，就在刘姥姥的几句话里：“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洒满大地的汗水，是芒种的第一要义。

若说花朝节，是百花生辰，那么芒种节，应是百花忌日。

所谓“饯花神”，可能是古俗，也可能是曹雪芹杜撰的时俗，所以脂批说：“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淮南子》记载的“女夷”，司天和，掌管百谷、禽鸟、草木，也许是最早的花神。唐伯虎诗里也有“酒和香篆送花神”的句子。

这是人伤春之情的表达。花神退位，人的心里是在告别的，也总要一场仪式，纵然比不得为可卿送葬那般豪华热烈，至少是对这份眷恋的坦白、尊重。

毕竟是一场祭祀，圣人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所以要设摆各色礼物，要有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要有绫锦、纱罗叠就的干旄旌幢，都用彩线系了，系在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要把告别，演成一场“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的优雅戏码——而花枝招展、笑笑闹闹的人群中，真正在“饯花”的，实际只有林黛玉一人而已。

然而林黛玉的葬花和悲泣，按古人的道理，大概也应保证“有节”才“对”——所谓“哀而不伤”，所谓“哭泣辟踊，尽哀而止”——

“桃李明年能再发。”

和人短暂的生命相比，春天是值得期待的。因为它永远可以再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