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杀予夺 |“死珠鱼眼”的财产意识

英媒BBC于当地时间11月26日报道称，根据联合国妇女署最新的全球数据显示，新冠疫情可能会让他们为之努力的性别平等工作倒退25年。由于新冠疫情，女性从事无偿的家务和家庭护理的工作大幅增加，她们丧失就业和教育机会。联合国妇女署副总干事安妮塔·巴蒂亚说：“仅在9月份，美国就有约86.5万名女性退出劳动市场，而男性只有20万。其中大部分原因是护理负担重，没有其他人可分担。”

疫情之前，在全世界每天160亿小时的无偿工作中，女性负担了约75%，是男性的3倍。根据联合国数据显示，这个数字在日本是4.8倍、中国是2.6倍、美国是1.6倍。

当代社会，需要觉醒的不只是财产意识，还要客观对待性别差异，充分发挥性别优势，重估女性工作价值，释放女性构造世界的力量。

——题记

文/廉萍

偶然重读鲁迅《祝福》，忽然发现年轻时候不曾看懂的，祥林嫂悲剧的真正根源所在：她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甚至连她自己，也只是财产的一部分，只配被转来转去，却无权支配任何东西。我们不知她的出身，不知她的父母家境，但没有含着金匙，那简直是一定的。初嫁祥林，从门当户对角度衡量，男方的彩礼女方的嫁妆，都未必太多，至多温饱而已。

她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鲁镇，唯一的私有财产，大概就只剩下身上的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以及头上的白头绳。

图：《祥林嫂》古元

然而她是勤劳的，是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的。她整天做，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虽然每月工钱只有五百文。她不惜力气地做了三个半月，其间包括年底的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终于挣了一千七百五十文，一文都没用。可是她婆婆来了，和雇主寒暄之后，就把她的工钱和衣服，从从容容全部取走。不仅如此，还把她堵嘴捆住扔到船里，强行带离。仿佛婆婆是她天生的主人，她只是一个奴隶，毫无人身自由。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个人意志也是不存在的。不管如何激烈反抗，还是被以八十千的价格转卖给了深山里的贺老六。唯一的短暂意外是，这次再嫁貌似交了好运，给了她新生。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子，有了房子，似乎终于有了庇护和依靠。变故却再次来临。这次虽然没有婆婆，却出现了一位大伯，要收回房屋，赶她走。她也就真的走投无路。仿佛她所有的价值，都是附着在他人身上的。他人消失，她就立刻赤贫。我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图：吴冠中 《依附》

第二次出现在鲁镇，她唯一的私有财产，仍然只是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以及一个荸荠式的圆篮和一个小铺盖。好在这位大伯并没有赶尽杀绝，没有卖她，也没来强占工钱。她终于能够攒到十二块鹰洋那么大一笔财产了。然而转手又给庙里捐了门槛。那么勤劳能干、抵得上一个男人的她，似乎只因不是男人，最后穷死了，尘芥一般。

忽然就明白了《红楼》里关于婆子的一段话。宝玉向来看不上婆子，斥为死珠子、鱼眼睛。春燕也附和，批评自己的妈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这几年着实宽裕了……还只无厌”。不仅婆子“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邢夫人也被批评“婪取财货为自得”，“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前读书，自然一起跟着鄙视，但这次却忽然理解了。这不是什么昏眊愚犟，其实是女性财产意识的觉醒。如果生在今天，大约就是理财高手。只不过这种觉醒，不为当时所容罢了。

Photo by：Ashkan Forouzani

当年的女性，怎么可以拥有财产呢？虽然有人猜测黛玉该有几百万的遗产继承，但她仍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命运。虽然元迎探惜生来都是千金万金小姐，但迎春出嫁后，仍不免被威胁“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即便书中婚前婚后都坐拥大额财产的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又能保得几时？岂止女性，家大业大赫赫扬扬将及百年的贾府和甄家，究根结底，也是没有财产权的，说抄就抄了。

原因很简单，拥有私人财产，就意味着可以拥有自由，不受控制。施控者自然不希望这样。古代有个常用句子叫“生杀予夺，操之自上”，源自《周礼》中的“八柄”，指的是古代帝王统驭臣下的八种手段，即爵、禄、予、置、生、夺、废、诛。如果有人想稳稳“操之自上”的话，自然要牢牢控制、层层施压。

在万恶的旧社会，祥林嫂就是被欺压的最底层。红楼豪门，也不过只是草莓夹心而已。

所以，在现代文明社会，如果有人想动你的财产权和人身自由，那就一定要警惕。

文章原题《生杀予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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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廉萍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著有《红楼梦日历(诗词版)》《每日读诗日历》，与扬之水先生合著《古人的日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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