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大嫂

不一样的大嫂

陈苏锦

清晨，或者黄昏，三十年里，无论步行还是驾车经过那个路口，平素爱说话的我都保持了缄默，因为，那里，曾经毁掉了一个女人的花样幸福！

一九九一年的五月，一个平常的早上，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年轻女人倒在了迎面急驶而来的摩托车车下，现场没有一般肇事那样让人揪心，但后果的严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伤者高位截瘫到脖子以下沒有知觉，两条胳膊有知觉但两只手没有知觉……

医学，束手无力。想死，自己都做不到。

我很努力地回想当年那个春天，我知道那场劫难给整个家庭带来了什么，但作为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人会真正地明白对一个异常清醒又无限热爱生活并且从小到大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读书工作结婚样样都很顺当的人内心暗无天日的绝望，那种恐惧，那种委屈，那种挣扎，那种融进血液里、融进生命里的凄惶、痛楚，每一天，每一分钟……

我从来没有劝过她，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所有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在实际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就像如果我劝她，那些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安慰能解决什么呢？尽我自己的本分，这是多年来我对自己的要求。

我知道：她跟我们所有人一样，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是好好活着。这是人在命运里承载着的最基本的欲望，但在经历了热闹和安静交织的岁月，这，又是多么弥足珍贵！

我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淡定，开始从容，开始坦然……

多年前，我读过她饱含泪水怀念父亲的文章；若干年前，我看过她写给因为车祸而遽然离世的外甥的祭文；后来，她倒下的时候那个只有五岁的女孩子——她的心心念念的女儿毕业了参加工作了结婚了陆续有了一双儿女，作为外婆，她开始记录他们的成长，外婆注定是不能跟你们一起跋山涉水、走南闯北，但，有一天，当你们回望曾经流淌过的岁月，那关注你们成长的视线从未脱离，因为，那些记录，还在！而且，我非常有理由相信，那不仅仅是你们的外婆用手腕一个字一个字敲岀来的随着时间而推移的灵动的记忆，那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既然无法抚摸那就让美好在彼此的心间穿行，穿过这一世感伤，穿过这万千浮尘……，还有那些我正在阅读的文字，我没有愕然，虽然身体的原因把她禁锢在固定的床上，但她的精神和灵魂，可以穿梭、可以自由驰骋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的角落，只要她想。事实上，她，做到了！

想起来了，八六年的夏天，我曾经在我教过书的小镇上的前进农场的招待所去看从大洼高中来批卷子的老师遇到她，热情的她是我同学的同事，我陪她到我教书的学校看她的同学……

八七年的秋天，我和先生刚刚认识，先生就跟我说如果我们将来在一起的话家里有三个人你要格外处理好相处的模式，其中提到我和我哥感情很好，你必须和大嫂相处融洽否则我和我哥没法呆了，那时，我知道她将是我的大嫂。彼时，我还心存疑虑：城里长大的大嫂，家中最小的孩子，我自幼长在乡下，家中长女，也许并不是太好相处呢！三十多年过去了，由模糊而逐渐清晰的共识：这个世界鲜有神话，只要善良，只要包容，只要彼此有爱心，温暖温馨，无处不在！

我，曾经很为她难过，我见过她的美丽，喜欢带着女儿东奔西走，无论冬夏，而路口偶然的车祸，让她的余生残酷到连坐轮椅都不能正常坐的程度，那，曾经是怎样绝望的人生？但在今天，我的眼晴里看到的是因为执着的感动，生活，因为心生欢喜而少了沧桑多了光芒……

现在，她还像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倒下那样，每天躺在跟医院住院部里的病床一样可升降的病床上，隔着窗，她可以看到窗外高天的云，可以看到窗外马路对面的广告，可以看到窗外马路一年比一年长高的大树，她可以异常清晰地听到马路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可她依然和三十年前一样，除了到手腕子以上的胳膊还能动，手没有知觉，脖子以下全身都没有知觉，可是，她的文字里已经有南京的树，新疆的草原了……

她，是我的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