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文/张廷涛


侯三妹的面馆开门得早,天色还是黑黢黢的,路光还亮着,吃面的人早就到了。赶着去上班打工的,想吃头锅面的老头,还有骑了单车去学校念书的中学生...... 他们是这面馆的第一批客人,差不多锅头的水刚刚烧开,人就陆续赶来,就跟桌子上的那个闹钟一样准确。


天色愈来愈亮,早晨的阳光从楼顶直泻而下,阶沿边那棵梧桐枝桠的影子清晰地落在外边的那张桌子上,世界刹那间变得又生动又明亮。这时候,侯三妹已经是忙碌过好一阵子。


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她看桌子上的闹钟,时间快到九点。

灶台上热气弥漫,侯三妹红朴朴的脸在弥漫的热气里忽隐忽现,眼睛含着笑,一排牙齿雪白。客人已经离去,她捡了碗筷,捏了张帕子,把桌子的桌面抹打整干净。末了,转过身,去拧开水管的龙头,蹲下身子开始把碗筷放进大盆里洗涮。竹筷在手上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瓷碗在盆里不时轻微触碰,叮叮传韵。

三妹一边洗涮碗筷,一边拿眼睛注意外面的动静。这时间,随时可能会有顾客进来,她随时准备迎接顾客的到来。


吴立志这时候走进了面馆。

他从街对面斜穿过来,上了街沿,拿眼睛扫了一眼面馆,开始似乎还有些犹豫,最后拿定主意,一屁股坐在巷口的那张桌子跟前。看上去他人很疲惫,没精打采的样子。

面馆里仅摆有三张条形小方桌子,一溜靠在右边的墙壁,吃面的人坐在桌前,对着那道墙壁,那样子不像来吃面,倒像是在面壁思过。后院的住户,进进出出,要从这些食客背后走过。巷道显得有些窄逼,不注意会碰上人家身子。

吴立志坐的那张桌子,在最外边,外端摆有个深蓝色的塑料独凳,在这面馆它的坐向与其它坐位不同,人坐上去,面对巷道,背向大街。

阳光和树桠的影子落在了他的脊背,背后的大街,车来人往。

候三妹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甩去挂在手指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干手。

" 吃面哇?″ 她眼睛含着笑意,眉毛细长,一双眸子黑幽幽的。没待吴立志回话,又问他: "你吃几两?″

吴立志伸出两根手指,说: "二两。″

好!

三妹立即去拧开了燃气,调好汤碗,水开,抓了一小把水叶子,抖开来撒下锅。又问吴立志喜欢哪样臊子?她这儿有排骨,杂酱,还有三鲜几种,她要他选择。水叶子是本地人对这面的称呼,刚从面坊的绞面机上绞好拿來,柔柔软软,带着股新鲜的面粉味,吃起來很活套。

吴立志要了排骨。

臊子舀好,三妹双手把面碗捧来,放在他的面前。说,你看味道合不合适。

吴立志像是饿了,呼呼吃了面,把碗里的面汤也喝得一干二净。啧啧嘴,觉得味道不错,好像有点欠些些的。吴立志跑过不少地方,美食佳肴也算尝过不少,好像还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面。面吃完,汤也喝干净,但碗里的豌豆尖却一点未动,这让侯三妹很是纳闷。她问,这豌豆尖你咋不吃呢? 多吃蔬菜好呀! 他说我有痛风,这是吃出来的毛病,豌豆尖的嘌呤高,医生说了,最好不吃或少吃。

三妹哦了声,没再说话。


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吴立志在一家粮油公司工作,做销售。

这年,县里好些地方办起了酒厂。有人统计,大大小小有一百多家。都说做酒生意赚钱,跟卖白粉差不多。人们一涌而上,一时间酿酒用的玉米高粱成为抢手货。

晓得吴立志在东北有关系,好些酒厂的老板跑来找他,要他去弄点玉米高梁回来。老板们请他喝酒,打牌,到卡拉0K找小姐。他也觉得这是个商机,去了吉林一个叫舒兰的地方,在那地方捣鼓一阵,结果弄了一个专列的高梁回来。一个专列,二十来个车皮,呼啦啦到了成都火车东站。那几天,找他的人排着队,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亲戚朋友,当官的,都用讨好的口气和他说话,希望从他手上能弄点高梁。

不两日,二十个车皮的高梁拉走得干干净净,像哄抢似的。

时间过去大半年,运回的高梁已被人酿成酒,卖成钱。然而货款大部分却收不到。好些是打的白条,有的甚至连条子也没一张。舒兰那边几次派人催促。他是以公司名义签的合同,人家专门又跑到公司说事。公司经理把他大骂一通,说他好大的胆子,就等着坐牢吧!

事情弄得很糟,这是他没料到的,他被逼得差些跳河。

好长时间,他食不甘味。


夜里下过阵小雨,地上看去湿漉漉的,阶沿的砖缝有了些积水,侯三妹拿来扫帚,把阶沿仔细扫了一阵,她要让这面馆的环境干净卫生,人看了舒服。

这面馆是开在一条巷道里的,不少人把它叫做巷巷面。开这面馆的人是侯三妹,又有人将这面馆称做侯三妹面馆。巷道有十多米长,外头齐拢大街的阶沿檐口,往里进去左拐,有道龙门子,龙门子早已没了大门,一道高的门坎,已显陈旧斑驳,上面有几处刀刻过的痕迹。里面是个大杂院,住有六七户人家。都是些老住户,彼此熟悉,知根知底。恍惚间,几十年光阴就这么过来了。

偶尔,有雨滴从高处的屋顶跌落下来,打在巷道的雨棚上,滴答有声,听着这滴答,人不禁会想到那种叫時光的东西。

时间已过中午,侯三妹刚忙完,面馆这时显得格外安静。

洗涮完碗筷,她坐在凳子上歇歇。

那个姓吴的先生,每天这时候总会来这面馆吃面,坐在巷口的那张桌子。一连有十多天,时间一长,彼此算有些熟悉,就有话说。晓得他姓吴, 她喊他吴先生,晓得他有痛风, 吃不得豌豆尖,给他下面时,就专门给泹了几片小白菜叶。火侯刚好,咬起来脆声声的。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的客人,她居然把他的话就記在了心上,而且这般细致周到,他心里暖暖的,暗暗滋生出一种感激之情。

他有好几天没来吃面了,三妹心里居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她注意到他精神委靡,好像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她自然不好问,也不会去问,只是暗中猜测罢了。


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他今天又来了。

吴立志提了瓶酒,捏了包花生米,一进面馆,就给侯三妹说了,他先喝下酒,面要等会儿下。

好!

三妹拿来个小盘,把花生米倒在盘里,又取来筷子递给吴立志,说你慢慢喝酒,要吃面了喊我一声。


住在后院里的人走进走出,看到吴立志几乎每天这时间来侯三妹的面馆吃面,心里觉得纳闷好奇。又忍不住去看三妹,她埋了头正忙。红朴着张脸,眼睛带着笑,一排牙齿雪白。他们就想,这人和三妹不会有啥子吧?他来吃面,该不会她都一块吃了去?

几个太婆,悄声嘀咕,怕三妹会出啥事,她们去找到兰大爷,喊他出面问下三妹,那人是咋回事。

兰大爷八十多岁,是退休中医师,为人正直,在院里特别受人尊敬。况且,兰大爷当年还帮过三妹家的忙。

那是以前的事了。

侯三妹爷爷是位小学教师,当年被打成"牛鬼蛇神",受到管制。那年,她奶奶得了浮肿病去逝,家头太穷,一时无法安葬。爷爷去学校借钱,学校不借。爷爷急得跺脚大哭。兰大爷主动找上门,喊爷爷去把龙门子上的匾取下来,拿去做个棺材,先把人葬了再说。

这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三妹隐约听大人讲过,院子里好多人都晓得。


侯三妹原先在塑料厂上班,是个库房保管。车间里要什么材料了,螺丝啦,丝帽啦,纱布啦,锯条啦,轴承啦等等,都要到保管室找她领,以旧换新。

三妹人乖巧,嘴巴也甜,见到来领材料的人,总是先打招呼,说师傅你来啦?要啥呢?还有人拿了茶杯来掺水的,她从不拒绝,拿温水瓶把水给掺满,递给对方,叮嘱说,看烫啊!她工作做事认真负责,人缘好,年终被评成先进。厂里发的奖状奖品带回家,奖状贴在寝室的墙壁,天天看着高兴。奖品是温水瓶,把它拿來搁在柜顶,说是家里已有几个了,这个暂不用它,二天好拿去赶礼用。这是她想要的日子,她和丈夫商量好,准备要个孩子。

然而好景不长。

好像转眼之间,厂里的产品开始滞销。工厂开工不足,发不出工资,债台高筑。两三年下来,厂子宣布破产,她领了八千元安置费回来,成了待业青年。想来想去,想就在这巷道里开个面馆,投资不大,也不用出租金, 生意做起走应该没问题。

她去找到兰大爷,兰大爷说好,我给他们说一声就是,支持你再就业!


兰大爷穿戴整齐,拄了拐杖,从后院慢腾腾出来。几个太婆找了他,他也跟着有些着急,答应她们去找侯三妹,今天他就来了。

兰大爷肃着脸,目光深邃,似乎洞察一切。拐进巷道,他一眼就看见外面那张桌子伏着个人。

吴立志这时已喝醉了酒,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臂膀,头微微那么偏着。

吴先生!吴先生!

侯三妹先就喊过他,他没回应。晓得他是喝多了酒,就想让他多休息会儿吧。

看到兰大爷来了,她赶忙上去扶住,说你老人家要去哪呀?

兰大爷说不去哪里,就是来找她。

她先让兰大爷坐下,去倒了杯水,搁在桌上,让兰大爷喝水。她问兰大爷找我有啥事呢?

兰大爷盯她一眼,说我找你,是要问你件事。他朝吴立志努了努下巴,问她:"你和这个人是咋回事?"

三妹本来红朴朴的脸这时更红,说没啥事啊!他爱来吃面,我光晓得他姓吴,他叫什么名字,做啥的,家在哪里,我一概不晓得。我和他会有啥事啊!

兰大爷哦了声,说没事就好。大家都担心她,现在的社会复杂得很的,怕她被人骗了,或者咋了,出了事不好说。

侯三妹听懂了兰大爷的意思,很是委屈, 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说你是看我长大的,我的啥事你都晓得的,我向你发誓,我和他真的啥事都没有!如果哄你,我跟你赌个咒……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兰大爷制止她往下说下去,连连点头,很放心的样子。又悄声问她,他还有几年?

侯三妺告诉他还有八年。

侯三妹那个丈夫,早先在镇上一个医械厂做钳工,人仗义,性格开朗,一说一个哈哈。三妹说她就爱看他打哈哈,自己爱笑都是受了他的感染和影响。丈夫有个小哥们,妹妹受了别人欺侮,跑来找到他,二人就一块去找到那人说理,当面一下子吵了起来,开始打架,他是钳工,手上很有把劲,把人家肋骨给打断两匹,那人失血过多,死在了医院,结果他以故失罪判了十三年刑。

侯三妹说的还有八年指的就是这件事。

侯三妹喜欢她丈夫,他这人很有孝心,父亲早逝, 家里兄弟姊妺几个,就靠母亲一个人收入维持生活。他十八岁那年去到彭县白水河林場做苦工抬木头,有次母亲托人带信,说是月底了,家头快揭不开锅,想他能带一点钱回去。他听了立刻去出纳那里借支三十块钱,将那钱含在嘴里,游到白水河对岸,把钱寄了回去。邮局在河的对岸,没有桥,走旱路要绕二三十里路,他心急,巴不得立刻把钱寄回家,就选择了凫水过河。这事很让三妹感动,觉得他简真就是个英雄! 她说了,她这辈子就喜欢他一个人,她要他安心服刑,她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兰大爷本想安慰她几句什么,却不晓得该说啥才好。

他又朝吴立志努努下嘴,问三妺: "他这是咋回事?"

三妹告诉他,吴先生一个人喝了好一阵酒,大概是醉了。她先喊过他,没喊答应。

兰大爷哦了声,慢慢走到吴立志跟前,伸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生起来!先生起来!″

吴立志抬起头,睁开眼睛,看是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立即清醒许多。

兰大爷说,都啥时候啦,你该回去啦,要睡也不该在这里睡,凉着了不好!咹?


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一晃,又说过年了。

大街上车来车往。看那些人,都显得步履匆匆的。有人买了新车,照牌还没上,新崭崭的,惹人眼睛。仔细盯,是啥车呢?懂车的人会多盯它几眼,暗自盘算这车的价格。这车的主人日子过得应该不错,正享受着这年味的另一种味道。

吴立志好久没像今天这样轻松了。

自从那天在侯三妹的面馆喝醉酒,他有三个多月没到过面馆了。

仿佛是从场大梦中醒来。

舒兰高粱的事,对方把他告上法庭。他跑到成都找个律师事务所,事务所的律师说你这就是个三角债嘛。又问他去舒兰采购高梁,公司晓不晓得。他说晓得的,去时给经理说过。有证人吗?有。这就对了嘛,你回去把那些酒老板也给告了,白条也算。这三个多月,居然收到有百多万的高粱款,还有十多二十万,当时太混乱,手续不清,一时还难以理清,就慢慢收吧,事情在朝好的方向,人也就不那么焦虑了。生活有了希望人也就有了精神,人就是靠这希望而活,哪怕是一丝丝希望。

那天,咋就醉了呢?心头装的事太多,沒喝多少人就醉了,而且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个老大爷,是她什么人呢?他隐约听说她是下岗工人,生活对每个人都不是那么容易。他开始去她面馆吃面是他最恼火的时候,焦虑不安中他得到一种慰藉,于是便每天都来,有一种情愫开始在暗暗滋生,渐渐,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好像自己已经喜欢上她。又觉得自己不该有那样的想法,看样子,她该过了结婚的年龄,但谁能说得清一个人会是咋回事?如果合适了,他要给她讲下自己的那些事,起码,能当面给她道下歉什么的。

吴立志从街对面斜穿过来,两头看了看,几步跨过,双脚踏上了阶沿的台阶。那棵梧桐的叶子已经掉完,光秃的桠枝才被人修剪过,看上去像一个人正伸出无数手臂。再看时,那巷道是空了的,啥也没有,往天熟悉的炉灶,那些桌子板凳,还有侯三妹这个人。他心里顿时有些慌乱,站了站,走了进去,左拐,看到了那道龙门子。


兰大爷不知啥时候拄了拐杖站在那里,他正在看那龙门子上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大概是过去那些斑驳的岁月留在上面的痕迹吧。他看见了吴立志,一脸惊讶。眼睛里顿時有了疑惑,问: "你来找侯三妺?″

不!不!吴立志脸一下变得通红,他说他来,就是想吃碗面的,这面馆咋就不在了?

唉,还吃啥子面啊!兰大爷叹息一声。他告诉他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这里的人都要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他还真舍不得离开这地方。说罢,把手在那门坎上的刀痕上慢慢抚来抚去,往事难以尽拾,不知兰大爷这时候会想起什么。

这时,吴立志才注意到墙壁上有个被圈起的“拆”字,看着那字,愣了片刻,自言自语说就在这里抽支烟吧。说罢,一屁股坐在了那道门坎。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他一幕幕回想起那些日子在侯三妺的面館里吃面時的情景,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显得很是迟疑,一直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去找下侯三妹呢?


侯三妹和她的面馆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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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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