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心若苦痛，不过有悔。

深以为然。

人生海海，也不过沧海一粟。只因苦痛，人生反而被拉得漫长。

我的祖父总是说，破茧成蝶，大概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其中漫长的酝酿、撕扯、挣扎，足以耗尽余生。但若有一丝光亮，便能给你十万分的勇气，继续去争一争外面的世界。

后院的芭蕉绿了，初夏的雨水，淌过叶脉，滴滴落地，竟然也有了一种温润的感觉。

小时候，我总是盯着那稍嫌巍峨的芭蕉，在雨里尽欢，心下的安宁，总也过去了好多年了。

01

祖父当是世间伟岸男子，磊落光明，即使红杏出墙，也是轰轰烈烈。

很多年后，听祖母谈起祖父的风流往事，也是觉得颇为壮观，是有一种英雄气概的。想想当年的祖母，估计也是肺都气炸了。

据说，祖父年轻时，生得高大英武，浓眉大眼，最重要的是一股子的暖笑盈盈，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谈吐因受着太祖母大家闺秀的影响，倒是少了一点太公这边土地主的乡绅气息，多了一种骨子里的倜傥。

祖父又是极讲究的人，无论穿衣打扮，总透着干净利落，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帅气公子哥儿了。

祖母是童养媳，性格倔强，聪慧敏达，太祖母是祖母的母亲，因着逃难，才嫁给了乡村里的地主太公。祖母也就成了童养媳，对于这一段，祖母一直耿耿于怀，始终觉得自己的母亲不该如此草率的把自己嫁人。

只是，世事如烟，变幻无常，当时的情景，当时的人事，又是谁能改变得了的呢。

祖父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陪伴长大的媳妇，大略也是情绪丰富的。

人们，总是在追逐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祖父年轻的血液里，也总是涌动着不安分。祖母对他的容忍和爱恨，大概也是一半是爱情，一半是亲情吧。

当祖母拿着砍刀，杀到祖父情人的家门，边砍边骂的时候，大概也是恨极了，痛极了。

02

直到第五个孩子出生了，祖父才慢慢收敛了心性，大概也是生计逼迫，又遭遇了特殊时代。一切开始进入疯狂，进入沉默，进入寂静。

祖父让大儿子去做了红小兵，一边与祖母开始藏匿家财，只是仍然躲不过地主的身份，被拉去坐了板凳。

祖母因家里的东西被洗劫殆尽而痛哭不已。

夜深了，案上的油灯，蒙了一层经年的油灰，哔哔啵啵，有火星爆出来。要是往常，祖母总会拿剪子，轻轻减去火苗里烧糊的灯芯。她清冽的侧脸，便在光影里，一明一暗，却也是有着祥和与满足。

祖父默默坐在身边，神情肃然，看着六个孩子，最小的嗷嗷待哺，也是两颗硕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只是他背过身去，擦干净了，回头对祖母说，一切会好的。

那些年，对于祖父而言，应该是最难的，也是我们这个家族最难的。祖母的坚忍和泼辣，或许也是在那个时候登峰造极了。

很多年后，我也才明白，一个女人，若是泼辣无所顾忌到极致了，大多也都是生活逼出来的。

而祖父水磨的性子，大概也是那时候开始初露端倪的。很多人嬉笑哭骂，愤世嫉俗，唯有祖父，不声不响，那些难熬的岁月，也就过去了。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在集体的疯狂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这对于我而言，在很多年后的一些事情里，居然也有了自愈的作用。

世事便是如此，有时候，你越是争辩，越是抗拒，反而结局越是糟糕。

03

改革开放后，祖父像脱了缰的野马，他的智慧，迎上了时代。只是乡村闭塞，他始终没有做到自己想要的。

祖父，应该算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的乡村企业家，只是碍于信息、交通、技术等问题，最终无疾而终。

祖父经历过承包加工厂、做过粉条制作商、面条制作工坊、年糕加工作坊等，只是信息不通，交通不便，销量上不去，也没有基本的品牌意识，技术更新过慢等，流于走街串巷，最终因成本过高，零售利润微薄，都无疾而终。

祖父时常说，如果自己生在山外，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每次听到这个话，我总是心里面闷闷的，似乎看到了祖父努力想要成为那只破茧的蝴蝶，却一直没有看见光亮。

每次看到祖父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总觉得有一种落寞，那个孤独的身影，一直走到了白发苍苍。

我想，祖父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个茧里面撕扯、挣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筋疲力尽，却从未放弃。那些年月里的祖父，多希望看见那破茧一刻的光亮，只是，一直未曾看见。

04

如今，祖父90岁了，仍然象棋战无不胜，仍然一脸温暖的笑意，眼角眉梢，仍然看得见昔日的风华。

只是，祖父真的老了。

他说，这辈子值了。唯有年轻时，对不起祖母，一直心怀歉疚。

而对于他自己，他总是能兴致勃勃地讲那些事，说做每一件事的决定的时候，总是夜不能寐，毕竟要赌上身家，只是祖母一直都支持他。他一生都感恩祖母的同心同德。

终究是，一生无悔。心内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