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之北（长篇小说连载四）

一路上，有赶路或是在地里劳作的村民，在不断地向“老站长”打着招呼，而“老站长”也总是很热情地回应着。从他们的相互问候中，林英子得知原来“老站长”就是土生土长的温泉村人。而最让林英子不可思议的是，虽说“老站长”也是这个村的人，可面对个别老乡的亲切问候，他也总是很“公事”地说：“去下队！”。那种像是给领导汇报工作的认真样子惹得林英子直想笑，但她却拚命忍住了……等他们一老一小汗流浃背地到达温泉村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望着四野的山岭，林英子发现在田里劳作的农民大多都已经收工回家了。弯弯曲曲的麦地里只有迎风摆动的麦浪，远远看上去金黄一片，灿烂多目。林英子忽然觉得，二十多年来自己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的田野风光，她简直陶醉在了无边的梦幻之中……

“哦，这就是新来的小林同志吧！欢迎、欢迎呀！”。正沉浸在大自然的温馨清香之中的林英子，忽然被一个听起来明显不同于一路上向他们打招呼的当地口音的声音惊醒了过来。回头看时：一个身穿半旧的蓝色中山装、头戴一顶鸭舌帽、眉毛和胡须都已发白的“老人”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林英子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局促地看着“老站长”。“老站长”笑呵呵地对林英子说：“小林子，这位就是温泉村的老支书马先勇同志。” 。

当听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全省劳模、温泉村党支部书记马先勇时，林英子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由衷的敬意从心底陡然升起。她连忙向老支书问好：“马书记您好，林英子久仰您的大名，能到您的村里工作，不甚荣幸啊！”。

马先勇摆了摆手说：“ 小林子，快别这样说，老朽也是全靠乡上领导的栽培和提携，要说这些年干出了些名堂的话，那老站长才应该记头一功呀，你说是不是呀老站长？……”。他说着说着就拉起了“老站长”的手。

林英子看见“老站长”脸一红，使劲“摔”开了马先勇的手：“ 哟，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折我寿了，要说乡上对您的扶持和帮助，那可是群众有目共睹的。我嘛，您不骂我、赶我走，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敢抢您的功劳呀？！" 。他俩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着嘴仗，一边往村委会院子里走去。林英子听他们的谈话如坠云里雾里的，就只好傻傻地跟在他们身后面，笑着、走着。

村委会位于温泉村的温湾社，也是一个呈四合院的庄院，听说是租用的一家搬迁户的院落。但当推开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时，林英子突兀地大吃一惊：只见院子里黑压压地坐满了半院子村民。他们大多数人显然都是刚从田地里赶来的，身上满是泥土和汗水浸湿的印渍。大多数男人都光着膀子，有几位妇女还在大口地吞咽着干粮。看见林英子他们进来，便赶快藏了起来。在正对大门的房门口放着一只长条凳，“老站长”一改刚才在门外的随意、玩皮，一脸严肃地径直走向长条凳。林英子刚一进村委会的大门就站住了脚步，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场合，更不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和“老站长”并肩往里走的马支书忽然发现人们都在使劲地朝门口看，这才发现把今天大会的主角林英子给丢了，便赶忙转身招呼道：“小林子，小林子，前面来，坐这儿来。”。

听到老支书的喊声，林英子只好走到前面。当她穿过那片黑压压的村民来到长条凳前时，她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了。

院子里的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哎呀，这么俊一个城里娃呀，看她也不大吧”，“什么娃呀？人家是乡政府的干部哩。”，“哎，听说是阿三的招手停上带来的，看来来头也不是很大的…… 嘻嘻……”。

坐在台檐下的村民们乱哄哄地、无所顾忌地争相发布着各自掌握来的最新新闻……但这可把坐在长条凳上的林英子听得脸都发白了，她没想到在这个偏僻、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信息的传播也会如此神速，并且还伴着那么多的偏见和势利，她感到深深地悲哀，她真想从这个大院里逃出去……

“大家别吵了，听马支书开会。”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男高音的喊声，喧哗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林英子满怀感激地向人群看去，说话的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他也正在向林英子这边看，林英子惊异地发现那个人的眼睛很大很清澈。这时台下有人不满地、悄悄地嘀咕了一句：“一个小文书，显摆什么能呀？！”。

林英子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温泉村的文书吴天。吴天高中毕业，是温泉村里唯一在县城上过中学的村委会成员。他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而且还搞业余创作，是温泉村里数得着的大能人。当然这些情况林英子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是感动于吴天对她的及时“解围”，避免了她即将面临的更多的尴尬……

马支书神情庄重地用威严的眼光扫视着乱成一片的人群，终于等群众稍微安静下来以后便开始了会议。他首先高声咳嗽了一下：“咳、咳咳”。这才慢条似理地说：“今天把大家从田地里召集来开会，实在很不好意思。但乡党委分配给我们的工作还是要做，安排的任务还是要完成！在今天开会前，我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位新来的乡干部，她叫林英子，包我们村，你们就叫她小林吧…… ”。没等马支书的话说完，村民们便起哄式地鼓起了掌，一些小青年还吹起了尖厉的口哨声。

看到开会的院子里如唱戏般混乱的场面，林英子坐在凳子上感觉越发难堪。但想到自己以后的工作和处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着她在一瞬间克服了胆小和羞怯的畏难情绪，她忽然潇洒地一甩头发，“啪”地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面向群众，双手抱拳：“各位大伯、大妈、大叔、大婶和大哥、大嫂，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这儿工作，虽然我看起来还很不懂事、还很小，但我会在今后的工作中虚心向各位请教的。恳请各位别取笑我，我会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和工作成绩证明给你们看的…… ”。说完，又向院子里的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院里的村民们显然被林英子的一席话给震住了，他们惊愕地愣了片刻。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随之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这震耳欲聋的掌声没有了先前的调侃和轻蔑，显得庄重而严肃。显然，村民们开始对这个小乡干部产生了好感并以他们特有的方式从心里接纳了她、喜欢上了她。在他们原本纯朴和憨实的心田里，对像林英子这样一个小女孩，他们更多的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在他们看来，一个如此清秀而柔弱的女孩子离家来这么远的地方和一群大老爷们一起下队、串户，是很不幸的事情，他们对林英子充满了怜惜之情……

当林英子重新又坐在那条长凳子上时，她看到了一张张在太阳的曝晒下泛着油腻腻红光的男男女女的脸庞，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和印痕，述说着生活的无奈和挣扎；那一束束充满或羡慕或惊讶的眼神仿佛诉说着无尽的疑问和渴望，但传递给她的是一种无言的关怀和问候，欣赏和赞许，肯定和鼓励……于是，她一扫刚才的沮丧和懊恼，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庄重和神圣，她觉得身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不再感到害羞，她大方地将头高高地抬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