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泥留痕（随笔）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最近先生总让我没完没了练写书法，各种书法理论书籍，以及书法帖子堆满桌案，且每天都是亲自监督。等待过程中，他用报纸书写，写完后每一笔都细细为我讲解，而后扔进垃圾桶，我觉得好可惜哦！总想捡起来，可他不允许我捡。我就不明白，为何先生在报纸上写字，却和我在宣纸上写得没什么两样，但是我若在报纸上写，报纸上的油墨老是会和水墨混在一起。我一边握着墨条来磨墨，一边思索这个问题。

记得先生三年前第一次教我书法，让我用无格线的练习纸，禁用九宫格的练习纸，起初我不习惯，看书法理论书上一般都要求开始练写都用九宫格纸，因为这样能知道笔画该落在那一处，但是如果没有框线，到底如何临帖呢？见先生态度坚决，我只好惶恐地在白纸下笔，由于紧张，手指变得僵硬，我写写停停，一边听先生耐心解说“永”字八法。开始也听不懂“永”字八法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这“永”字就包含基本笔法。另外必须得慢慢写，非常的缓慢，必须时时提醒自己要慢，一慢再慢。

前一、二周的练习，横竖提笔、按下练得都还可以，写捺写撇，却总是写出“衰尾”，不是分岔，就是太细，先生说腕力不足之故，就算写到最后一笔都要有“肉”，不是随便带过，不可以“虎头鼠尾”哦！也许先生看出来我写字的问题所在，便不再让我继续练写，而是着重让我练腕力。我之前在微头条上说过这个经过，就是每天坚持三个小时提笔，悬腕将毫端伸入一碗水中，直到毫端不松不散，这还不算，最后要练到提笔将毫端“嗖”地伸入水中，再快速提起时毛笔青毫不散，这才算过关。之后，先生才继续教授我书法，虽然捺、撇之间再未出现过“衰尾”，但我仍然不断告诉自己，写慢一点，写慢一点，再慢一点，不停练习一捺又一捺，先生示范写书法运笔的神情，温和而专注，周围一切都是缓慢的。

先生生活简单规律，固定的看书写字散步，而我找寻兴趣学习，初时热切，到后来以“没时间”、“不好玩”……诸多借口，转而学琴和画，以及古诗词、文学创作。我对于生活不甚认真又散漫。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让我的坏习惯与性格缺点都显现了出来，无所遁形，直逼自己面对，不能有一丝假装、勉强，我更确切地知道自己是潦草性急的缺点，字如其人。我开始思考，自己要如此继续不专心吗？这如同生活的懒散，难道可以轻轻带过去吗？我对自己生气，不停地苦练。三年来每日练字，心也就慢慢平静，渐渐能定下心来，有时候一写就是两小时。脑中会想要进步哦，写着写着，似乎可以放下世俗的尘杂，没有任何想法，就只是一遍一遍地写。

墨香瓶变轻了，练习纸变少，必须添置，不免欣喜，终于快写完一瓶墨香了哦！开始学书法时，听先生讲的故事，古时王献之每天勤快认真地写字，写完一缸水，那是要经过多少的努力。而我才写一小瓶墨香，还须持续加油喔！

开始学书法的时候，第一次学写隶书，先生说这种文体其实最好上手。发下字帖就要我尝试临摹。“不可能每一个字都要示范给你看！”先生说，“你也要试着自己拆解看看，真的不行再来问我。”说完，先生就去喝茶了，茶香弥漫整间书房，除了刮笔的声音、调整椅子、抚平宣纸，一切安静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写好了吗？拿过来。”先生每天都要对我交的作业进行指导与评论。看到我写的字，先生说问我，“为什么字大小不一样？”

我回答不出来，看着自己每张宣纸上的大小的确不同，差异明显。

“你是怎么运笔的？不习惯自己的笔吗？”先生又问，“或是你连自己的天地都还不会抓？”

哈哈，先生说的“天地”，就是纸张上的上下空白处。我按着额头，撇着嘴，依旧没说话。

先生起身跟着我回到我的座位前，又令我道：“你再写一张我看看。”

“错了，错了！”先生低吟，我却不懂，只好继续写着。

先生突然大声说：“错了啊，你的每一个笔顺都有问题，你小学的时候写字就学到错的笔顺吗？”一边问我，一边挑起眉头不可思议地瞅我。

我嚅嗫地说：“也许哦！好像应该是吧。”

先生深吸一口气，站在我身后不停踱步，突然又大声喝道：“什么也许？好像？你继续写啊。就算每一笔都错了，还是要写完这张啊，觉得丢脸吗？这些字就是你啊！你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吗？”

只记得那时候我那个白眼可没少对他翻哦！

课堂结尾会让我把今天练习写过的字，交给他再看一次，先生会依据状况指定作业。

往往都是作业很让我为难，一幅字要写七八遍才能觉得可以交作业了。

第二天先生再看我的字时，的确瞬间感受到某种非常大的差异。

“字的大小你已经控制住了，现在看起来差不多了，也没有错。”说完，先生沉默，又看了一次。

“你自己看吧。改完大小之后，你出现不一样的问题。你有发现吗？”先生板着脸问我。

我干脆说：“不知道喔！”

“你写的同一个字，改变的地方都不一样。整张看起来，就有十六种字的样子。但明明是写同一个字啊！”先生用戒尺敲打着宣纸说，我有点汗毛直竖的感觉。

接着先生激动地甩动我的宣纸，字体跟着彷佛有了生命，却都各自为王。

“我教你书法最害怕的，就是你写字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字可以写出这么多不同的形状，这算什么事，你这个人最难教了。”先生唠叨着。

我着急了，看了一眼我的作业，接着撇嘴，瞪着大眼睛说：“我可什么也没有想哦！哼。”

先生皱眉盯着我说：“你还很不服的态度，是觉得委屈吗？如果你没有胡思乱想，那你就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你的字是跟着你的心的，自己好好琢磨吧。”先生说完就走了，什么作业也没有留给我。

只好继续写以前写过的字帖。写完后细细思量，感受每个字的样态，如果字都看起来很顺很稳，我就会照着内心想法去做，但如果字很凌乱不耐，我就会努力维持住现状，不会轻易改变。有时候太多语言，会扰乱心底真实的想法，所以我双唇紧闭，只留白纸黑字，像卜卦一样地看着，那些现形到无法欺骗自己的真实感受，完全反映在字本身。

学成书法，并得到先生的认可是在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窗外下着沥沥细雨，南房屋顶的雨水更是顺着屋檐下得哗哗啦啦，雨水落在南房的水泥台阶上，溅起阵阵水花。于是灵感一动，写下一幅草书“花雨”。每年这时候，庭园里的花和树把院子点缀得热情如火，有些花垂挂倾泻，风吹雨过，纷飞之时仿如童话故事场景，缤纷了一整个夏季。

书法之美，是人类艺术创作舞台上最具有文化底蕴的美；看似单纯的黑白艺术，却也是高深的人生哲学。艺术无非是透过作品表现作者内心的感情，让欣赏者产生曾经体验过的审美印象。

去年夏天，一天雨后，跟先生出去散步，见田间小径常见蜗牛爬行。先生对我说，蜗牛体型微小、爬行缓慢，无益于农作物。

“知道蜗牛有哪些成语吗？”先生突然考试。

我随即说出成语“蜗角蝇头”，比喻获利甚微；“蜗角蚊睫”，形容狭小的境地，都有“微不足道”的意思。先生很高兴，其实我的日常随兴书写大都是小品，看似微不足道，然静心思考这些文句内容，却有大道存焉，所以特别注意强记硬背成语和词语。

“其实蜗牛还有一个成语——蜗泥留痕，比喻不要看重眼前一点小利益而急于去争夺，凡是要慢慢来，做好做踏实，自然会有大的收获。别看蜗牛虽小虽然慢，可它脚下也有泥痕。”

先生为我讲起《庄子》中的寓言：“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白居易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随喜，不开口笑是痴人。”白居易引用《庄子》典故，加上北齐刘昼的惜时警言：“人之短生，犹如石火。炯然以过，唯立德贻爱为不朽也。”说明人生海海，除了立德贻爱，没甚么好计较的。

现今社会贫富差距M型化，年轻蜗牛尤其感叹城市“居大不易”，总需借壳求生。北周庾信：“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意谓陆机兄弟、韩康舅甥的居处极为狭窄，可见人间不公平之事自古已然。

话说回头，古代读书人纵使累积了一些财富，也会谦称自己的屋舍窄小如“蜗居”、“蜗舍”，只因为古代建筑多为像蜗壳形状的圆形庐舍。唐骆宾王：“鹑服长悲碎，蜗庐未卜安。”宋陆游：“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皆可资谈助。

诚然，蜗牛或许无用，蜗行所分泌的黏液“蜗涎”却常入诗，且看唐杜牧：“鸟啄摧寒木，蜗涎蠹画梁。”宋苏轼：“鱼沫依苹渚，蜗涎上彩楹。”、“似闻遗墨留汝海，古壁蜗涎可垂涕。”蜗涎不但入诗，其形屈曲如篆文，还转品成为“蜗篆”，且看宋毛滂：“泥银四壁盘蜗篆，明月一庭秋满院。”清周亮工：“独影谋蜗篆，寒心倩雁书。”姚锡钧：“饭了茶枪横舌本，雨余蜗篆湿苔花。”可见书法家和蜗牛老早已经脱离不了干系。

吴昌硕篆题斋额《蜗庐》，赞许“蜗能作篆，蜗非凡虫，共之一庐，景行高风。”对蜗牛可谓推崇备至。从前翻阅吴堪白手抄本《刘延涛先生诗稿·自序》，原本以为“蜗泥留痕”是一句成语，眼前资讯科技虽然发达，却检索不出此句出处，读书不求甚解果真大有后遗症，这仅是个极小例子。

先生说完，随口道出一句：“蜗牛角上争啥利，足下泥痕自有余。”

到家后，觉得这句非常妙，兴致一来，于是挥毫写下“蜗泥留痕”四个字。

我也没得过什么书法大奖，一方面是先生觉得现在书家太多了，我的水平根本微不足道，参赛无益，最多拿个空头奖项，只能满足虚荣，反而使人骄傲自满。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我写毛笔字一向不求完美。纵使人生如波浪起伏，人人生来不平等，我可从来不羡慕含着金银汤匙出生者，我深信古人“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物极则反，命曰环流”的生命哲学。

我喜欢有感觉的日常书写，不论篆、隶、草、行、楷任何一件作品，宁可信笔保留两三分生涩的手感，容许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

我相信只要一天不放弃毛笔，就随时可以在书法艺术创作更上层楼，这种信念让我常怀无穷尽的希望。

童小汐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