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哪里人?(散文)

◎童小汐

我是哪里人?(散文)

童小汐

两天后我们要搬家了,去德令哈市下辖的一个乡镇。

昨天我们和邻居们道别,依依不舍的情景让人伤感,尤其是卓玛阿姨和小卓玛哭了又哭,我也陪着没少流泪。

真舍不得这个地方。再去距家不远的那条河看时,水还未解冻,不过清晨已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这条河承载了我太多的快乐,她是黄河的支流湟水的一个支流大通河。

这一段的河水会随着季节变换水位和水势,天气稳定时,水流温柔,像轻薄的海带任你揉捏,带往家中,带往草原;天气不稳定时, 水有时候就像马路上暴冲的狗,龇牙咧嘴,该往低处时,却偏偏往高处,咬住水管疯狂乱窜。

离开前师姐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告诉她的,她就不断给我发信息,问我将要搬去的地方的具体位置,总是这些话。她无法电话对先生说, 也无法电话对我说,因为先生没打算要把新地址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她在内。所以她只能通过微信打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送。也许关系太亲,她的话让我觉得怵目惊心,缺乏口气的文字比言语更加血腥暴力,她浓缩再诠释,等我接收到已是简易的、无关紧要的陈述。是大通河清澈的水,无论如何都会往低处流,流到我和先生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地方,中间过程一切省略。

后院有一间水房,是一年前先生和我一起盖的,纯手工,夏天汗水的杰作。沉默是先生和我的沟通工具,身体自然地相互来往,是我们的相处方式:埋柱子的时候、架梁的时候、钉木板的时候、接水管的时候,我们的对话加起来不及一首诗,我们之间有一条隐形的脐带,不需要言语就能让事情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喜欢属于我俩的沉默,风吹在他的手臂时,我自然地放下拔钉器,有默契地递冰冷的矿泉水给他,两个人停下来休息。风告诉他歇一会,风也告诉我该躲进大榆树的影子下了。

跑去邻居旺姆家要她女儿从我这里借走的吉他,旺姆是县中学的老师,没想到竟然遇见,她说她生病了回来住几天。又看到我说,你是不是瘦了一点,对,我变瘦了一点。你吃得的不太习惯吧,对,我吃得不太习惯。你家先生现在做什么?好像例行公事,问这些我不得不礼貌地回答的问题,我说,我家先生每天跑来跑去。

回到家里,先生收拾着书房里的东西,我目测了一下,这大大小小的东西至少需要三个大卡车来运送。我撅着嘴望着院子外,先生瞥了我好几眼,不想理我。其实我不想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习惯在这里了。对他说了我不想走,他不愿意听我说话,轻声絮叨,大概意思是——这个无法进入生活的叛徒,无法共享永生的我。

餐桌上我喝南瓜菜汤,先生问我有没有收拾好东西,我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先生放下筷子,瞪了我一眼说:“再这样黏糊,迟早会撵你走的!”汤还没凉,半碗空在桌上,他拿钥匙开车出去,车子引擎很大声地响了一声,可是我的心里好安静,我算是被抛弃了吗?埋了几年无法说出来的话,我只是当面说出来了而已。我的脑子里想像着各种被他撵出去的场景,结局都是惨不忍睹,甚至最后的场景是,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沉痛,抱住他的胳膊哭:“怎么样你都是我先生”、“怎么样你都是我先生”。可我根本不信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且来得如此迅速,习惯不对话的我们也不习惯把话消化,所以我理解先生那句高分贝说出的话,下意识我已经排斥无法听下去,用想象的各种结局打断各种言语的发展。

就要搬出去了,我心里完全不高兴喔!

“我好心痛!”这是师姐的第一条信息,我回复我没有一天不心痛,“放暑假就去陪你,要不?”这是她的第二条信息, 我笑着输入:“陪谁也不会是陪我,如果不欢迎你,就不给你地址了。”与其挖出心里各种艰涩难懂的感觉,表达成言语,书写成文字, 我更习惯现实一点,日子总是要过,我没有不欢迎的理由, 你来了总得煮饭吧,你每天还是需要打扫屋子、打水洗衣吧。

早上没吃早餐,先生说要修水管。我说都要走了,还修它干嘛?先生倔强地说,我们是要走了,可是不能把不方便留给下一个主人。我说好吧,你想修就修吧,我来帮你。于是跟着他去了,他把下方原来固定在水泥坡坎上,又将已经摇摇欲坠的水管捡起来,敲上钢钉,铁丝旋转缠绕水管,接着把铁网上的水管再次切断,收进掩盖的铁网下方。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把水管置于高处,他也没有解释,我只知道这是要让水顺利地流进菜园子。

水源头需要用大石头绑住固定,我们一起从旁边的荒地搬来一颗大石头,比我俩的肚子还大。石头放在岸上,铁丝和电线缠绕水管,老虎钳夹住打结的线,顺时钟用力旋转。他绑一条,我绑一条,他那条把水管固定在大石头旁,我那条缠住水管不让他晃动,再补上好几条, 我们的线不分彼此,最终纠结在一起。

铁丝划过他的手,鲜红的血流出来,他去厨房洗碗池子,把手放在水里,很快被泡沫冲走,血像烟雾迅速稀释成只有水的白色,我没有开口问他痛吗?我们习惯工作受的小伤口不足挂齿。

又返回去。大石头要慢慢放,他说。他费力地把冰砸开,然后下水, 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怕他被冻麻木了,会迟钝无力,容易出事,我想帮他,可我束手无策。他抱住大石头,身体弯腰,双腿曲折,轻轻地,石头和水管一起沉到水底。

我们走到菜园子里面,那一头的水管像打嗝般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水,再过几秒,瀑布般绵延不停,流进沉沙用的小水缸,再流到菜地里。他最后巡一遍水管走的路,一处磨损的伤口,噗兹噗兹的喷出水,他用黑色的胶带捆绑,直到泄气声消失,仔细一看右手的食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我跑去厨房,也把手指头放进冰凉的水,血染红了水,缓缓流下去,寻找他的血。

忽然就想起十三岁那年秋天,我们要去水源对面去洗衣服,因为他说那边洗衣服只我们一家,别人不会去对岸,所以清澈的水只有我们一家享用。那时候的水源不似现在,水泥固定方正的凹槽,规矩的水沟模样。那时的水源是大通河的支流,其实就是一条小溪,我想在水里拍水跳舞,尽情摆动身体。他怕我身体太小,会被水冲走,不让我下水,自己卷起裤管就要过对岸去,我哭闹着非要跟着过去,就不管他,先将一条腿伸进水里,他急了,怕我滑下去,于是又返回来。我被他扛在他肩上,像乌龟趴着。我们一起在小河中,我害怕地张开眼睛,白色泡沫围绕眼前,阳光照射到溪底变成浅浅的橙黄色。他穿的T恤有图案,就在肩膀上,有一个模糊的图案,那是一条尖嘴鲨鱼,蓝绿色的条纹被水涂抹得斑斓耀眼,我趴在他肩膀上想,长大后我也要当一条鲨鱼,背你到水里,帮你扛石头,替你盖房子......

又一次看到案上那块大的平整光滑的石头,那是洗衣服的“王位”,上面还有师姐写上去的“长相思”三个红色的字。

去年寒假先生令师姐来陪我,在这里也共同经历过一些趣事。一次和师姐去村里小卖部买东西。“是小汐哦!好漂亮的啦!”几个聪明具推理头脑的男孩见我们走来,故意大声喊,我深吸一口气期望自己扭曲的念头会随着吐气自动挥发。当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啦”这种玩笑,这里的男孩喜欢都喜欢模仿我说话,一旦遇到就这样开我玩笑。我也不是第一次尝试反省自己为什么老因为这种玩笑感到委屈。

这时,我发现师姐正盯着我看,虽然她依然保持一贯的沉默,但那对炯炯有神的双眸彷佛正向我传达着什么重要的信息,正当我猜测着她的意图时,她突然收起目光,再也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转身就往回走。男孩们又说一句,大笑起来,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细胞在体内燃烧沸腾,相互碰撞摩擦,激荡出数以万计复杂的情绪,我屏住呼吸,感觉到那里一双双等待我做出反应的目光,我,我不想,我不想像她。“不能学坏哦!小心我告诉你们爸爸妈妈的啦!”我终究亲身开了一个“的啦”的玩笑,男孩们的笑声划破寂静,商店门口再度回到他们聊天打闹的节奏,我如释重担,开朗地一起笑着。我从笑声中望向师姐的背影,看着她越走越远。

这里的人以自己是北方人而感到骄傲,在他们眼里我是“拉猴”。村子的人都是已经非常熟悉了,当他们有亲人从外地过来时,偶尔见到我,会打听我是谁家的孩子,于是我也曾亲耳听到一些人介绍我的时候无意中说我是“拉猴”。也许并无恶意,只是他们习惯性的说法,就好比我家乡,把外人叫“弯管子”,其实只是说外地人,并不带有歧视或轻慢。师姐说她家乡把外地人叫“侉子”或“侉侉儿”。但不论怎样说,当我听到“拉猴”后心里却不是滋味,感觉这两三个字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带有歧视或轻慢之意。并不是所有时候的我都是“拉猴”,事实上只有南北方人有明显区分的时刻我才是“拉猴”。大概是此时开始萌生这种念头。

回到家里,师姐和先生说着什么,我怀疑是在说我什么吧。先生叫了一声小汐,唤回了我纷乱的思绪。先生说:“你说话就不能好好说?从小的习惯要改改,怎么感觉你总是舌头不会打弯儿。”哼,其实我说的才是标准的普通话,而相对于这里的人,他们的普通话听起来都带着重重的后鼻音,我总感觉他们鼻塞,怎么感冒这么久了还好不了呢?先生日常说普通话,但一口浓重的新疆味儿,不过我特别喜欢听。先生拿出一张拼音字母表,让我念a、o、e,i、u、 ü……我试着念出三组拼音,感受哪一种声音最能够呼唤远方的爸爸妈妈。这是测试吗?好像能用这种随便的态度表明自己与北方人为伍。相信科学、仰赖物质是所有失去文化的族人唯一能抓紧的浮木。

“念的很标准啊,没什么问题,怎么说话时又不是这样呢?”先生问我。

“就是这样哦!我们那里就是这样说话的喔!”我接着撇嘴,翻白眼,先生却笑了。

为了比较哪里不同,先生让师姐也念了三组拼音,我盯着师姐的嘴唇,感觉一个个字母就像闪着金光的铜字从她嘴里蹦了出来,敲响了南方山水间各种标签的回音,这些拼音字母仿佛是童年从凤凰山勾着我回西宁的鬼针草,挂在背上看不到也拍不干净,但一路上总会有人提醒我“小妹你背后有鬼针草”。其实在青海,没有人真的因为我的南方血统而排挤过我,其实他们喜欢我现在青海人的样子。

许多时候我是错乱的。小学老师说我们应该学习爱护自然不要践踏草皮,记忆里凤凰山耸立的林木明明只有吞噬勇气的黑暗,课本是树的尸体我把他埋葬在哈哈书套,打开电视看到蓝绿恶斗我努力揣摩芋仔蕃薯之间的恩怨情仇,亲戚用打趣的态度哼唱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此刻已退化到一句完整的家乡语都不会说,对于凤凰山我的个子太高,对于青海湖我的皮肤太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属于任何族群,舍命摆脱上一代,汲汲营营无法代表这一代。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该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懦弱与恐惧是否早已贯穿时空?闪电从海拔 2000 公尺劈头打下,雷雨冲刷,山洪暴发,山谷间动物骚起噪作,地壳轰隆隆推挤震耳欲聋......忽然,记忆中的耳膜传来师姐温柔的声音——“你是谁?”

“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你的师妹呀!我的名字叫童小汐 !”——纵身跃到一起学习时的自己,和师姐一起进午餐的时候,我拿出妈妈来看我,临走给我留下来的美味,放在盛着米饭的碗里,我尝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啊——!”师姐一声尖叫,扔了筷子从椅子上跳开。我和先生都被她吓了一跳,先生放下筷子问她怎么了。

“先生!她的碗里有老鼠!小汐吃老鼠!”师姐一脸惊慌地说。

“不是哦!这是……妈妈上次带来的……不是老鼠喔!……妈妈说这个叫田鼠哦!”我不断小声地重复这句话。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剧烈的心跳,第一次彻底了解呼吸不过来的羞耻与孤单。眼眶渐渐开始泛红,脑袋无法思考。看到张大嘴巴瞅着我碗的先生,还有咧着嘴一脸不安之状的师姐,一时不知所措的我只知道,一定要微笑。

“怎么会是老鼠?你怎么还吃老鼠?”先生紧张的端着我的饭碗。我傻傻盯着向来可亲的先生,不明白此刻他为何对我如此失望。片刻的寂静后,我放弃解释那是田鼠,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田鼠。我的饭碗还在冒热气,传出阵阵不知道是什么鼠的香味。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鼠,但我很熟悉它的香味,小时候经常吃它,我竟然曾经误以为这是快乐的味道。

我从桌子下拿出被我扔掉的包装袋,提起来给先生和师姐看,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字:ㄨㄨ老鼠干。不应该是写田鼠干吗?怎么偏偏就写成老鼠干了?我心里打着鼓,莫非小时候和妈妈特爱吃的这种小动物,真的是老鼠?

“怕什么?你们吃身体庞大无比的牛,吃身型圆嘟嘟的羊,吃全身肉乎乎的猪,而我,这碗里只是一只特小特小的小老鼠而已嘛!”我心里如此想着,抬手擦了擦嘴角上的油,朝先生和师姐翻了无数个白眼。

看到先生一脸嫌弃的表情,我发誓我一辈子也不吃ㄨㄨ老鼠干了喔!

突然间小小的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明白来青海的时候,先生为什么一再纠正我的某些家乡的口头禅,明白先生为什么一再叮咛我凤凰山和青海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不要混淆了。那个中午我把这五个字烙印在心上,“不要混淆了。”三年成长的路上,我都是如此谨慎的铭记在心。不再把凤凰山老家和青海混淆,不再把友谊与归属感混淆。

当然,经历三年完整的教育,我更学会一套标准的本地人处世哲学,不再把别人的歧视与外地人自我认同混淆,我成为了一位擅于使用普通话替自己辩护的平凡的外地人。这大概是我为了生存唯一能够谱出最完美的结局。要让青海人听你讲话,首先你的行为必须要像个青海人,时光流逝,现在我反而认定我是青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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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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