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在德令哈(散文)

◎童小汐

春天我在德令哈(散文)

童小汐:春天我在德令哈

有绿袭来。

不用多久,这里便是我想象中那个熟悉的场景:蓝天任山岭切割如幕,山岭任河流冲刷如纹,河流任岸石滚动成穴,岸石呵护弄潮人。

渐渐生死不惊,宠辱偕忘。

窗外远景是半山绿树半山楼,恰当地相映成趣;近景有栋独门大院,霸气的占领河岸。大院植有桃树和李树,现在还不到粉色萌瓣的时候。有只雀鸟,跃啄于黄叶与枯干间,是不受干扰的选择,看似风雅行世,象征成趣,抽象体悟。

许是宽饶自己与爱恕他者的年纪,仅仅是恰合己分的年纪,先生无法再继续受伤的人生,因为生命消半;节约欲望,不自以为是,形塑随遇安适的习性,也能不落俗套,不随众口言诠。

雀鸟蹭栖的树也许仍青骨壮根,不致缺席来年还绿的春景。

“不易的年纪,要安稳不容易,更不轻易缺席。”先生对我说,其实我想说不易的年纪更不宜饮酒,怕扫了先生勃然的兴致,于是缄口。先生与好友把酒,席间又有人起哄,请他作诗,先生即席而作:“忽觉一缕天然意,花飞雾散水自流。欲掬一湖春,添我盏中酒。别后独饮空忆君,还对窗前萧条柳。”青山如沐,然未能竟访,是中年以后的憾事,像是体内残留的毒素,伤感,伤身,伤志。“劝君莫折空柳球,留到风来系别愁。酒尽情不尽,悲欢总依旧。”这未竟的美丽,徒增烦扰,到了余生,俗累徒增。

远望似乎一线迤绿的山陵安眠在夜色里。

邻居大院内的黑狗对着我们狂吠,不知是欣喜还是愤怒。邻居的后门正对一条干涸的小溪,岸边是旷野,有些野生植栽,春夏之时便能花烛红妆,气象万千。邻友邀先生做客,他家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还未落座就朝我挤眉弄眼,可爱极了,我想我全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偶有起风,枝桠以老人橘皮似的冷颤,树叶蹭磨出簌簌飒飒的低音。先生与邻居侃侃而谈,茶香自保温壶传来,这位邻居是汉族,当了一辈子的中学老师,他正说着退休后的心情,然后又骂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广州娶了媳妇,竟然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看看,接着当着先生的面儿数落儿子“不孝”的种种事迹。

初来乍到,一切陌生,这不是卓玛阿姨家,也没有小卓玛的陪伴,阿依舍也不知道此刻在做什么。我看着对面的群山,以丝滑低语慰平我的情绪陷溺;我专心聆听,分辨起落的声响。

透过阳台的蜘蛛网外看夜空星光点点,形成牢固的迷障,山形破碎了些。

我根本不想说话,我觉得除了先生,这里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而偏偏邻居家的女儿仍然在一旁“挑逗”我,我朝她撇嘴,翻了一个白眼,她掩口笑着。

第二天开始,我又继续伴我和先生度过一日三餐,当全职厨娘的日子。这个村子虽然偏远,但村里有一家比较大的商店,像小超市的规模,里面有生活用品和蔬菜瓜果,这一点要比我们在西宁那个村落好许多,起码不必每周驾车去西宁买菜。

学师姐在时做菜的种种方法,四季豆先用水洗过,剥去粗丝,用滚水稍稍烫熟,捞起来泡在冰水里维持脆度。接下来热锅,浇上薄薄一层油,等待蒜片在里头冒着细泡慢慢变得金黄。四季豆捞起沥干,下锅与肉丝同炒,大火中快速翻炒数下,让豆子与肉丝表面皆被热度炙过,均匀地裹上一层油再细细撒上盐巴,便可以趁着镬气装盘上桌。

鸡胸肉前一晚已经用葱与薄盐腌了,待煮滚后再放进去蒸,蒸到鸡肉表面变白,让它在蒸气里多闷个两到三分钟后便可起锅。肉的表面上凝结着少许水珠,这样的蒸法能让肉汁锁在鸡胸肉的中心,那初初蒸熟的粉色部分,是鸡胸肉不干不柴的秘诀。一菜一肉,配上电锅里刚收饱蒸气的白米饭,这就是午餐了。

青春极为短暂,但烹饪煞是费时。因此我几乎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坐在厨房里,盯着灶火,嗅着铁锅里丝丝泄出的食物香气,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毕竟还是市区好,走出室外没几步就是食街,就是摊肆,若不挑食,各种小吃就足够日常温饱。

这两天漫天灰蒙蒙的,令人窒息,尤其在这一望便是荒野的地方,感觉就像末日景象。我坐在厨房的木凳上,慢吞吞的炖一锅羊肉。肉先用少量的油煎过,接着放入洋葱红萝卜等蔬菜共同炒至甜味溢出,再倒入一罐啤酒用小火整锅炖至烂熟,先生管这种做法叫“盐煎羊肉”。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它吃起来一点都不咸,反而带点甜味,必须这样做的原因是先生血压高,不能摄入太多盐,所以,这种做法像极了爱尔兰式的炖肉。等待炖肉的时间是温温热热无限延长的,时间的刻痕不是走在钟面上,而是浸在锅里。时间存在的痕迹就是肉的烂熟度,是蔬菜的鲜甜溶在汤里,是细细沸腾时从炖锅里溢出的香气。我用嗅觉与味觉来感受时间。

先生搬家之前我就埋怨过,既然要搬家,何必还要平整那几亩田埂。先生说,平整好是为了交还给地的主人,而不是打算种植它,因为那几亩地是盐碱地,除了芨芨草,它什么也种不出来。让我意外的是,搬到这里,先生仍然在附近租了一块地,他说这边的地是水浇地,打算种些番茄萝卜芹菜白菜什么的。先生是农家子弟,对务农本就不陌生,利用创作后的余裕除草浇水,绝对能把一方田园整治得有模有样,从我们之前的住宅的后园子就能看出来。

即使我还没能力自己从土地里种出作物,但我仍珍惜着用餐以前那段煮食的时光。无论工序是否繁复,食材是否昂贵,甚至成果也未必美味;但是那段因亲身贴近食物而充满香气的等待,让享用一顿饭的经验,被抛光、打磨,被沿着各种感官,朝着时间的过去与未来两端,无限的延长下去。

昨天上午和先生进城,驾车途径一条非常狭小的山路,对面过来一辆大货车,就这样“逼停”了先生的轿车,我向车窗外看去,吓得我竟然有些慌乱了,目测这种距离,如果我推开车门,一脚踩下去便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着急地拍着先生的座椅靠背,问他怎么办,好怕哦!先生非常平静,通过后视镜瞅着我说:“乖乖呆着,别开车门,车子是不会自己掉下去的。”我忙点头,两只眼睛不听话地四顾。先生下车,走向大货车旁边,大车司机见先生过来,摇下车窗,先生递上烟,两人都点上烟,像是极熟的朋友遇见。我紧张兮兮地望着先生,看他们如何解决眼前我认为的危机。

“哦呦!你把飞机开上来了啯!”大车司机喷着烟对先生说,先生低头笑笑,大车司机接着说:“你把我吓(ha)死了都,我直接一个急刹,现在还冒冷汗呢,你这车几百万吧?哦吼,如果是我们这儿的那种烂车,我直接就开过去了,他们天天走,都习惯了,我也根本不用停!”先生仍然对着他笑笑,轻轻摇摇头。

听口音颇像先生,大西北人说话都那个味儿。大车司机跳下驾驶室,嘱咐先生如何如何略略偏移,然后倒一下车,因为大货车车身太长,向后倒车已无可能,后面还停着几辆货车。先生回到驾驶座,一边留意后视镜里面车尾的角度,一边看着大车司机的指挥确认,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倒车,然后刹车停住。大货车开始流通,我们的车也继续前进,先生打开车窗朝大车司机喊了一声谢谢,两人挥挥手,像是老朋友道别一般。

本以为先生这样的人很难与人很好地展开交际,没想到他竟然也能轻车熟路地与人沟通,很轻松就化解了难处,惊奇寡言的他其实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冷冰冰。我望向后视镜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心想,他也会回头看我一眼吗?

才来两天,访客就络绎不绝,也不知道邻居家的老教师对这里的人说了什么,总有人前来拜访,这个村其实是一个乡镇的政府驻地,不像搬离的那个地方人烟稀少。中午与先生从邻居家出来,这时候能看到蒙蒙尘雾中的太阳了。我扶着酒醉的他经过那条小街,一位大叔一脸笑靥远远走来,对着先生笑眯眯就握手问好,先生也客气地握手致意,等那人走了,先生问我:“那个人是谁?”我摇头,大眼睛瞅他。想想也失笑,不认识怎么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呢?再看先生,太阳的光点亮在他的双瞳,瞳上的我,也折射太阳的光,红了一颗脸蛋儿。先生推开我的手自己往家走,我赶紧跟上去哦!

他的背影就像一株孤独的咖啡树,卸尽全身的红宝石,怕也不能满足一只空杯的欲望。

弯进一条小街巷,这条小街彷佛独立在一个气密窗所封闭的空间,不,它似乎独立存在于自己的星球,一颗微微发光的星球。这颗小小的星球太过于古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史前便存在,这样的存在,当你下一次再闯入这颗小星时,或许他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夜之间便建立的天际线,新的历史开端。

就像日光会在转瞬之间便逸失,拿出纸笔,以笔尖代替贪婪的双眼,开始仔细地端详眼前这群宛如风中残烛的老建筑。万物万事包括人,一发生、甫出现便朝着衰亡前进,以目不暇给的速度。屋瓦由玄黑褪成深灰而后转换成灰色,且已开始脱落,像人类的发色。

昏蒙的天光洒落,它散发出陈旧且颓废的光。窗棂的木条横着直着构成许多方形和长方形,犹如街衢,风和雨顺着街衢行走,偶尔在十字路口短暂停留,向四方张望雨季的始端和尾声,然后又随顺因缘、逆来顺受的地向八方流动。风止雨停,挽留不住风雨的温柔拒绝不了它们的残暴,窗户木条经过风雨洗刷,留下深刻的木质纹理,见证自身的沧桑。

应该已过午寐时光,做为老房子铁锈栅栏的前门呀然而开,邻居家的女儿进来了。

我出门迎去,一边问她:“来干嘛啊?”她看我东张西望,问句里的亲切也包含着几分警惕。

“没有干嘛。只是来看看,想让你教我画画。”她说着低头搓着手指。

“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的?”我奇怪地盯着她。

“你老师对我爸爸说的。”她低声回答道。

盯着她那曼妙的身材,青春的妩媚,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突然又涌上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时有风走过,树桠间影影绰绰,让人怀疑空气并未流动,是天光赤足走过。时光一样:平时但觉是日已过,可是并未察觉时光流速,一回头,见佳人如画,不知要向谁追问我的花颜哪里去了。

“你几岁呀?”我问道,我敢肯定我眼神里全是嫉妒。

“十七岁,我们同岁,我月份比你大,你十一月生日,我三月生日。”她一笑,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甜甜的。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的。”我不由自主地白她一眼,“好吧,我可以教你画画哦!不过你要遵守我家的规矩,先生在的时候,你不许来我家,先生不在的时候,你才能来找我学画。”我严肃地对她说。她竟然噗嗤一笑,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贴在樱桃小嘴上。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去学校上学?”进书房的时候,我问她一句。

“嗯……我叫菲兰,和你一样,我也有抑郁症,去年就辍学了。”她竟然脱口而出。我又气又恨,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给外人说!等他回来再找他算账,哼。

“瞎说哦!我没有抑郁症,早就康复了喔!”我瞪着她说。

在书房坐定,先铺开宣纸给她漏了一手,简易地画了一座房子,画曾经的风采和气韵啊,简笔几句,唠叨成一张小画,那是我曾住过三年的老房子。

菲兰姐姐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我的注意力则放在她耳垂上那两颗蓝光莹莹的吊坠上。

“好美的耳坠哦!”我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摸它。菲兰姐姐很乖,伸过头来让我摸。

“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带耳坠啊。”她笑嘻嘻地说,嘴角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先生不让我带耳坠。”我撇嘴说。

“别怕,耳垂上打个眼儿,想带就带,不想带可以随时取下来呀。”她又说,“我能给打眼儿。”

“嗯?你能打眼儿?不是开玩笑吧?”我盯着她怀疑地问。

然后她就告诉我,先用花椒粒在耳根最敏感之处大力搓揉,直到麻了以后,再将缝衣针用酒精消毒,穿透泛红的耳根即可搞定,她说一点儿都不痛。

“你怎么知道这些?可靠吗?”我有点兴趣了,于是问她。

“土办法哦,我们这里的女孩子都这样穿耳坠的呀,到了夏天,还用海棠花的汁子染指甲呢,天然的,比那种化学物质的染指甲水好多了,还健康。到了夏天,我教你用海棠花染指甲吧。”菲兰姐姐开心地说。

我马上就想穿耳朵眼了。她又跑回家,拿来缝衣针和酒精,好像家里常年都备着这个,随时都能取用。我明知道还有反悔的机会,但却仍挺直胸膛,因为就只有那么一次。

“别紧张,一下子就结束了。”菲兰小心地“手术”,一边叮咛我。我心想,我当然知道只有一下子,就像那些色彩缤纷的童年也随着那些曾经有过的赤裸裸的伤痕,一下就结束了。

“这个针是新的,不用担心和别人血液感染。”菲兰又说。我恍了恍神,似懂非懂得点点头。

“说穿了,那也不叫伤痕,只能算是成长路上的一点磨擦吧!”我对她说。现在的我已经会用大人的口气去轻描淡写那些很在意的事。还记得十三岁从师学习开始那两年,每每背不出文章或写不好字便换来一顿毒打,所以后来交作业时都战战兢兢,但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或想要什么。

十七岁了,即使仍在先生的羽翼下,但我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哦!

只有一瞬间,刺麻感传入身心,铿铿两下,银针便穿入耳垂。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楞,泪不自觉流下,菲兰显得诧异不已,皱了皱眉头似乎不理解我的脆弱,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两行泪是为了什么而流。

十七岁,穿耳,似乎象征着一种仪式,我微笑地站在镜子前,或许在血液中,仍可像那小小的针穿过肌肤,就算针孔还没完全定型,但我已经可以预想不同质感的首饰,在耳垂上闪闪发亮的模样儿。

三月春雨纷飞如丝,再过一段时间,野花的美颜将迎来蜂蝶的造访,草原和丛林流传一分浪漫的爱,来自我和先生的深情。微风捎来温热的气息,再过一段时间,绿荫将撑起大伞,谢绝骄阳的轻抚,鸟鸣撩拨着溪涧的情弦,蛙鼓虫吟谱出曼妙的美声,一首夏之恋的乐章便会悄然登场。

春雨是个闹脾气的孩子,涓涓细流成了黄汤滚滚,就让它任性地撒泼一次吧!

晚餐先生带我去赴宴,出门时瞅见我耳垂上的耳钉。

“谁让你带耳坠了?”先生盯着我问道。

“好看吗?”我歪着脑袋笑眯眯地问他。

“伤口好了以后取下来!二十五岁之前,你别想带着耳坠!”先生严厉地告诫我。

“哦。”我低声应了一口,然后跟着他出门,此刻嘴角都快撇到耳根边了,又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但是夜幕下,估计他也没看到喔!

山风徐徐,低吟岁月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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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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