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姑娘

二十年前,我们单位做了一面形象墙,把每个职工放大了的照片写上姓名,职务贴在橱窗里。后来,我爱上慢跑和徒步,有时候还跑得很远。路途中,时不时有车停下,司机摇下车窗大声叫我的名字,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这些人,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我们的学员,他们从橱窗里认识了我。

我原来的单位既不是保险公司,也不是美容院发廊,更不是酒楼和传销组织,所以晨会不必天天有。每周一,老校长照例还是要训训话的。老校长脑袋光溜溜,胡子白花花,脸蛋很红润,几条皱纹都挤在脑门上,如果把这颗脑壳摁在一个穿古衣的身体上,再往他左手塞根拐杖,右手托个红桃,他就活脱脱一个寿星老头儿。

教练车都已经开出去了,校园里静悄悄的,老校长说:“我发现员工里面,有人养鸡。环境保护人人有责,校园里面布~~~准养鸡!”校长乡下成长,去上海念的大学,工作后走南闯北,口音就有些复杂。他把“不”字拖得老长老长的,一股气流从他两片厚嘴唇里挤出来,“不”硬生生挤成了“布”,实在有些怪异。我不敢笑,心里还有些慌张,因为我在学校的水池里养了三只鸭,还在一间空教室里面偷偷养了几只珍珠熊,每天很辛苦地从窗洞里翻进翻出,给我的熊熊们清扫、喂食。有一天,弟弟一本正经问我:“老大,你们学校还有空教室没有?”我忙不迭迭地点头:“有!有!有!”弟弟笑了笑:“那你再养几头猪嘛!”。可是,你看,校长连鸡都不准养,养什么猪嘛。

我很头疼,如果校长进一步展开他的环保话题,那么我是不好逃了,我要不要主动检讨呢?就在那个时候,校园里有人在高声唤鸡“各各得,各各得,各各各各得。”。校长支起耳朵凝神听了一会儿,大家也都支起耳朵细听:是谁?这么应景!

没错,是校长夫人。她退休没事干,就带头养了几只鸡。每天。学生们早餐之后,地上会有很多的食物残渣,校长家的鸡们都非常聪明,时间一到准欢天喜地跑下楼来觅食。吃饱后,就找个角落乖乖下蛋。校长夫人不是怕蛋被人拣了去嘛,所以先是鸡们扑闪着翅膀飞身下楼,不久,她紧跟着也摇摆着双臂飞身下楼,而且,叫唤声一声比一声急“各各得,各各得,各各各各得。”。

会是没法开下去了,校长夫人浑然不觉,就把我们老校长气得是有气无力。他懒洋洋挥一下手,宣布散会,各自该干嘛干嘛去。大家“哄”地散开去,出了会议室再“哄”地一齐大笑,实在是把人都给憋坏了。我们单位人少,所以开会,干活,都跟闹着玩似的。校长给大家的环境也非常宽松,在干好自己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允许搞第二职业。学校员工里面做什么的都有:建玻璃钢船厂的,承包加油站的,搞音像制品批发的,开修理厂的,经营出租车营运车的……十多年前,就有过半的职工,拥有相当多的个人财富。这种现象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是绝无仅有的,大家把这归功于学校这块风水宝地。

从一个陡坡下来,转一个九十度的弯,再转一个九十度的弯,是一道很窄的铁门,仅容一辆大车通过,那是我们学校的大门,也是校园里唯一的一扇大门。有人说,学员能够顺利出门进门,就可以出师了。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夸张。一年到头,我们要花很多的钱和时间来修门,或者修车篷,不用说,搞破坏的一定是新学员了。但是,从没有谁想过要做一些改变。

从这道门进来,再把门一关,真是连只耗子也跑不出去。四面都是建筑物,密不透风地把整个校园团团围住。从陡坡下来进了校园,地势继续往下,不过坡度开始放缓,直到一个操场才真正平缓下来。操场的尽头就是最新的员工宿舍,里面住的全是我们的老员工,一共十五户人家。我们后来的员工,就住在他们对面的旧楼里,不过七八户人家,我们这个大家庭就这么多户人了。这样的地势,从风水的角度讲,就是一个“聚宝盆”。财源从那门洞里滚滚而来,只进不出,我称它“貔貅式建筑”。能住在里面,大家都颇有些得意。白天,大家忙单位的工作,下班和休息日大家忙“自留地”里的活,也是非常的充实。

十年前,我离开单位。那时,学校还相当红火,学驾驶需要排队,每天十二辆老解放,八辆东风车载着满车的学员进进出出,工资是财政全额拨款,还有中专班,职高班以及技能培训项目,学校因此拥有很大的财务自由。除了不准养鸡,我做什么校长都不干涉,学校的一只角落长时间堆放着我的钢绞绳、波纹管、光缆等等材料。当时就有人说,离开这样的单位真是疯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刚出来混时,日子那么的艰难。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动过要回去的念头。

那次晨会,是我们老校长唯一一次提到环保、提到我们的生存环境,还被中途打断了。我们每个人,每天生活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面。二十辆大教练车全部都是烧柴油,从太阳东升,到日落西山,一直有教练车进出。汽车尾气散不出去,就在我们的“聚宝盆”里升腾、回旋、弥漫。每个月,员工们欢欢喜喜来我这里领些肥皂,洗衣粉,香皂回去,要把自己洗洗干净才好意思出门,还千恩万谢学校考虑周到。我在学校的住宿,每天门窗紧闭,回去用手餐桌上随便一抹,手指上黑黑一层油污。后来有了孩子,也是长期寄养在奶奶家里,不敢轻易带回学校。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危害程度有多深,但是我想逃。

我逃离,照片留在学校的橱窗里。和我在一起贴在橱窗里的是我的同事们,里面还有我亲爱的师傅,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阵容相当齐。

春节前我回学校,发现很多橱窗里的人当了逃兵,照片还在,成了遗像。

进了学校大门一直往前走,那栋新宿舍楼就在路的尽头,重灾区。因为宿舍楼背后是一条散发出臭气的烂河沟,所以家家户户都是打开前面的门窗透气。可是前面的门窗正好对准操场。冬天,一早所有的车子在里面热车,更多时候,是同时有几辆车在操场里练“车库移位”,“单边桥”。也不知道当时谁支的招,说是在校园里练习便于学校监管车辆柴油使用情况。单说一辆大型柴油车的有毒气体排放量就相当于几百辆小轿车加起来那么多。车库移位使用的是怠速运转发动机,排放出比正常行驶更多得多的有毒气体。一日复一日,宿舍楼的楼层越低,这危害也就越大。

宿舍底楼是修理车间,我站在楼下默念二楼五户人家都住了谁?真是吓了一大跳,有两个同志已经走了,生前得了肺气肿。还有两位在去年确证为肺癌,剩下的那个退休同事,多走一会儿路就要停下来叉着腰喘大气,累得不行。至于我师傅,前年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感冒,过后,听医生说,师傅去世的时候,从他的CT报告显示,肺里面黑黑的,已经纤维化,呈丝丝缕缕的网状。

我慢吞吞往回走,因为是上坡路,脚步就有些沉重。我想不明白,这是体制问题,还是人的问题?师傅以及那些走了的同事,他们英年早逝该由谁来买单?我也没有机会接触到什么高层,去听他们说一些模模糊糊、不痒不痛的话语。我总觉得我们学校就是这个社会的缩影,很多人,走得很匆忙,用命换来一些身外的东西,代价很沉重。校长不准我们喂鸡是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避重就轻。

走过的路不能回头,回头看,全盘皆输。是啊,别看橱窗里的姑娘明眸皓齿,笑得那么好看,若干年前,她不过是养鸭又养熊熊的害群之马。随后,她不过是一个逃跑者,如今,她还是一个在逃者。

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郭敬明写过那么多书,说过那么多话,编过那么多剧本,我只记住他一句,当有人在他身高几何纠缠不休时,小四说:大家都一米多,何必那么计较嘛。同理,这墙不拆,大家的照片都是要在这橱窗里变成遗像的,也何必那么计较嘛。活着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真要赋予它意义,那就是挣脱一切的束缚和绑架,每一天都舒心。

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很多的时间我喜欢远离城市喧嚣,像鬼魂一样在山间游荡。如果真能选择,我就选择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住到深山里去,种些蔬菜、粮食、水果,养一群鸡鸭,喂一池鱼。每天呼吸新鲜空气,拥有清洁的水源,吃一些无害的食品。与世无争。

我有自信,可以生活得很好。毕竟,若干年前,借学校这块“聚宝盆”有过一次“立体循环养殖”成功案例:珍珠熊的便便收集起来埋在花土里,植物很茂盛。池里养了鸭,水肥,鱼美。


橱窗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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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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