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漫不经心的鱼

三十多年前，我卷入一场风波。命题作文《我的家》，有两篇文采斐然的范文，连标点都一样，文章的开头就不同凡响：“我家住在鱼市巷尾”……我是书写更糟糕的那一个，老师觉得此事蹊跷，他傻傻分不清谁才是原创，逮了两个雄赳赳的小学生去断公道，两个娃娃吵个不休。因为激动，我说话都结巴了：老师，您~您~您，亲自去看一看不就对了嘛！老师说：小东西，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

呃，我吃鱼多。

住在鱼市巷，连空气都是腥的。可是放了学，还在辛巴他们家门口的时候，我仰起头，启动我那长得很滑稽，但蛮好用的肉鼻子在空气中嗅一嗅，就能嗅出我家今天有没有做鱼。而且，我都吃成精了，做好了的鱼摆在盘子里不言不语，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看一看、闻一闻就知道今天的鱼是奶奶做的还是妈妈做的，更不用说夹一筷子尝一尝了。我妈对我施过各种烟雾弹，但我的判断从没出过错。她做的鱼，始终没有我奶奶做的鱼好吃，我奶奶漫不经心做出来的鱼简直好吃到天上去了，这让我妈很苦恼。

可以说，每个人的苦恼都是不一样的。我两个表哥和我同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俩最苦恼的事情是每次考试都要排名，榜单一出来，整个大家族都不得安宁！虽然我们小孩子都不太在意分数，但是长辈们太喜欢比来比去了，他们总是卯足了劲，教唆我们为小家的荣誉背水一战。

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我跑去跟我其中一个哥哥说：你不要成天跟同桌游戏课堂，他每天挑灯夜战，第二天老师授疑解惑，他只挑头天晚上疑窦丛生的来听，豁然开朗之后，便可以跟你一起嬉皮笑脸了，而你呢？命运未卜！我清楚的记得，那段时间我怕人家说我没文化，张口闭口都是成语，讨厌得要死。

哥哥混得很出色，就在去年，他亲昵地搂着我肩膀说：妹儿，当年多亏有你提醒哥，小小年纪，你怎么那么聪明？！

呃，我吃鱼多。

鱼吃得再多，不喜欢观察和思考恐怕也不行。我家隔壁就是黄家老饭店的分店，奶奶每次目不斜视，趾高气扬走过饭店，她的余光是瞅着锅里的。要是那天店里正好在做鱼，她会走得特别的慢，她在认真学。我是看出来了，奶奶所有的漫不经心都是装的。也许，在你的一生中，都不会有人跑来跟你讲：只有你足够努力，才可能在做事情的时候，看起来毫不费力。只有你够真诚，才可以交到肝胆相照的朋友。只有你真心爱一个人，那个人才有可能真心爱你……

来自媒体的声音往往是这样的:赵薇说，爱情从来都只是生活的调剂。张曼玉也得意洋洋地传授养生之道：年轻的秘诀是爱情常换常新。君不见，赵薇是在得到爱情滋养之后，在做了母亲之后才越发的光彩照人。君不见，曼玉在常换常新中瘪了胸，没了屁股，手背上、脖子上青筋暴露，无可奈何地老去。要知道，明星们可都是富可敌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懒婆娘啊。所以，她们肯定不会做鱼，肯定也不会有遇见做鱼的心得。

我做鱼都是跟奶奶学的，用心学的。

来吧，我手把手教你做鱼。

鱼一旦落了网，多半是活不成了，挑一条心爱的鱼回家，让它重生。要相信缘份，你挑上它，肯定是因为这鱼正好也想成为你的菜。

杀鱼实在太残忍了，这事得让卖鱼的人干。一条鱼被开膛破肚、洗净、下了油锅还在拼命挣扎。心慈手软的你用锅铲轻轻摁住鱼头，就像医生手术前轻轻抚摸病患的脑袋，柔声说：乖啊，很快就好，不会再疼了。心颤颤的，真的无从知道，鱼儿要忍受怎样的煎熬，才可以出落得两面金黄，外焦里嫩。或许，那感觉和思念一个人一样痛，一样过瘾。

然后，鱼儿真的不疼了，新鲜的青椒请进锅，新鲜的红椒请进锅。只有特别敏感的你才能感知，鱼儿轻轻的痉挛了一下，似乎有了妮就之意。它会在最后的一刻，想起什么？是不是会像我们人类，回忆起与对的那个人初次相见，电石火光一样的绚烂。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腾，那不是水蒸汽，是鱼儿的灵魂出窍，摆脱肉身，在别处看着自己，如同我们在夜深人静之时，跳出肉身，观照自己的内心。

姜、蒜、泡椒、泡姜、白糖、豆瓣酱，各种好滋味排队依次来吧，要恰到好处，不必太多也不可以太少，就着像光阴一样的文火慢慢熬。请相信，你所做的一切，也正是鱼儿的意愿：加点醋，勾一个薄芡，给鱼儿穿了一件琥珀的外衣，让它的样子好看一点。撒上细细的葱，放几片妖娆的香菜，搁几丝红红的辣椒，花红柳绿的，也是为了鱼儿样子好看一点。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每一条鱼都有返老还童的本事，处心积虑让自己好看一点。原来鱼儿不只是爱你噢，它爱的，还有它在你跟前它美好的样子。

鱼肉被请上了桌。你，垂涎欲滴看着鱼。鱼，不对，是鱼的灵魂也如痴如醉看着你，把你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哦，原来你眉毛这么黑！哦，原来你的眼睛像一泓秋水！还有你的耳垂，多么的别致。直教人欢喜得叹气！鱼儿目不转睛，看你轻启朱唇，把一块剥下的鱼肉放进嘴里。噢，原来你的舌头是这个样子，不喝酒它是弯的，喝酒太多它是直的，像蛇信子一样灵活，像目光一样敏锐。舌头探测到一根鱼刺，立马捕捉到它，牙齿上来配合，生擒了鱼刺。你灵巧的手指，把居心叵测的鱼刺放在手心端详了好一会儿。你手掌的柔软，手心的温度，太美妙了。让鱼刺深陷，差点不能自拔。

鱼肉进了胃，老实说，里面太挤了。作为一条有心计的鱼，它必须尽快通过你庞复的消化系统，进入你的血液、肌肉、神经和骨骼，直抵你的内心。鱼儿成功了，它就这样润了你的眼，香了你的嘴，暖了你的胃，入了你的心。现在，它很确认，它已经是你的一部分。好了，鱼儿终于安全了。

依我看，两个人相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就是，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鱼。认认真真勾搭，心甘情愿落网，义无反顾沦陷，凤凰涅磐般浴火重生。

我妈顺理成章做了奶奶，只要辰辰说：你要是我亲奶奶，今天就为我做条鱼来吃吧。听了这样的话，她就会抚掌大笑，系上围裙，哼着小曲，抖动着胖腿去做一条鱼。她的鱼越做越好了，简直就快赶上当年我奶奶做的鱼了。是技艺日臻成熟？是融入了爱？是更加有耐心？噢，不，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玄了。

妈妈，为什么奶奶做的鱼更好吃，你从来不问我，我也就没说。年轻时，你脾气不好，我怕你打我。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们越来越亲昵。妈妈，盐。盐是好东西啊！可你总是把握不好该放多少。要么，您放盐太多，常常齁得我一下课就跑到水龙头底下接自来水喝。要么，您放得太少，没滋没味不说，还压不住腥，搞得我差点都不想吃鱼了。

可是，人生怎能没有鱼呢？假如我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没吃过一条好滋味的鱼，真TM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