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书不如无书

字，和纸墨纸砚一样，仅仅是工具，无所谓正误。工具到了使用者手上，用一串串字组合的文章书籍，就不好一概而论。书籍记录知识，传播文明，阙功至伟;书籍也混淆视听，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该“哭”的东西可能很多，比如“尽信书，不如无书”。

古人写诗，常有分韵唱酬与同题仿作。那是兴之所致，局外人似乎没必要去裁定优劣。如果裁判带上“名人效应”，即或纯属戏言，也会给好事者提供“枷号”示众的案由。

比如中唐诗人徐凝的《庐山瀑布》（仿李白《望庐山瀑布》而作），只因苏轼调侃为“恶”（《戏徐凝瀑布诗》：“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就留下话柄，至今被杂文家们反复引证，以为“效颦”者戒。徐凝仿作言激意浅、词生语硬（“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确实比不上李白原作语近情遥、天然成韵（“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但它在附庸风雅的诗作中，尚未劣到该格外严惩的地步。

其实仿作低于原作的现象十分普遍，评价时却是看人打发。所谓李白“敛手”，即为显例。据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李白登黄鹤楼原拟赋诗，见已有崔颢题诗在前，便“敛手”而去（“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桩“揖让”美谈，现已孤立无考。有案可查的倒是李白曾两仿崔颢，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

崔颢七律《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借传说入题，比物征事，错综成篇，极尽回环风流。盛唐诗中七律占的比例不大，成功之作更少，这首《黄鹤楼》竟让说诗者众口交誉。宋人严羽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清人沈德潜评论它：“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卷十三）。是否并世无两，难取共识。不过李白《鹦鹉洲》的前四句（“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无疑与崔颢七律如出一辙；《登金陵凤凰台》的格调，模仿崔颢也相当明显（“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官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以李白而为此，倒也提示了一个规律：模仿之作，多数是重腔调而轻语言，忽略了问题的关键——学腔调似难而实易，学语言似易而实难。李白的七绝，则深得民歌天真自然风致，“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沈德潜《唐诗别裁》）。李白以后，要数苏轼文风最活泼，成就也最高。“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苏轼对徐凝的信口调侃，不过是文人关系中的一种常见现象。

徐凝的“恶诗”样品，并不代表他的全副家当。他有诗作一卷存入《全唐诗》。他的七绝《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设想奇幻，驰誉当时，留名后世，一时之间，“二分明月”成了扬州的代称，连苏轼都模仿过（《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放大范围，还会发现，苏轼的承袭点化手法绝非偶尔一用。他的名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从孟郊《春雨后》“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许浑（一作杜牧）《初春舟次》“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径香寒蜂未知”等好词推演而来；另一名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是对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恨如秋草多，事与孤鸿去”的旧货翻新。再追究下去，本文列举的崔颢与徐凝诸作，都是“借鸡下蛋”。崔颢的《黄鹤楼》，按今人俞陛云《诗境浅说》与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考证，其格调出自初唐诗人沈佺期的《龙池篇》（“龙池跃龙龙已飞”）。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能让人联想起南朝诗人谢灵运的狂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这又涉及到一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古之诗人，各有渊源与师承。高明如李白与杜甫，仍达不到横空出世的高度。李诗大源出自《楚辞》，杜诗大源出自《诗经》，二人从不同方面，都接受过汉魏乐府与《文选》很深的影响。历代诗家津津乐道的套用、点化等手法，贯穿着整个旧诗词的演变过程。具体到作家和作品，结果当然不会一样。惟有少数高手能光大前业，自铸伟辞。多数实践者只能力崇古韵而陷于相似之格。此间的升沉起伏，一半与诗家个人的素质与经历相关，另一半还是社会潮流运动的一种必然。孔圣人说：“若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身为文学后进，对先辈们引而未申时的词卑志苦，理应大肚包容，犯不着把炒卖“恶诗”这类典故当做“学问”来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