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一笑作春温”

三月春，春寒料峭。微雨淅淅沥沥，不是歇斯底里般的无尽倾泻，只是簌簌地下着，下在这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下在每个人干涸而麻木的心上。

雨中，白色的砖瓦，红色的栏柱，静悄无言。恍若从上个世纪，它们便开始伫立此地。而实际上，确也如此。那一些建筑，早已是见惯三十年风雨的老人了。它们也如人一般，会老去，会渐渐沉默，会失去发声的能力，只懂得把所有辛酸一股脑地咀嚼进肚里，最后封存糜烂在心上。

一直以为，南国的天气，应是像和煦的日光一般暖烘烘的。连带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暖烘烘的。笑声是暖烘烘的，爽朗得像山间清泉汩汩流动，清脆得如春天的莺歌燕啼。那笑声仿若涟漪，一圈圈荡漾扩散，和周围的空气共振，轻轻奏出欢快的回音和鸣。而人，从嘴角一抹微笑，不自觉地一直暖到心里，亮堂堂，暖烘烘，很舒心很舒心地。那些日子，也应该像是慢了几个节拍的老钟，“咚咚”地敲击着，带着悠闲，不急不徐。我想象的南国天气，应该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但漫天雨帘，还是不期而至，打破人的幻想。阳光或许是有的，但细雨带来的寒意，倒像是有生命似的，蠕动在人的整个身躯里，爬满了四肢百骸，渗透进每一寸肌肤。最后连心也好似在空气里蜷缩成一团的衣服一般，是湿沉沉的，是褶皱的，是无法舒展的……

这漫天风雨，我总觉得是天空的抽噎，断断续续。它像一个被生活磨损得丧失了脾气的老人。他在你面前，只不断地抽着残旧的陈年老烟。他早已不懂得发语说话，连叹息也只能在袅袅交织的烟卷里慢慢散开，一点点，一缕缕腐蚀进人的心里去。这雨不是倾盆大雨般的碎玉溅射，但它就是如此漫无边际地沉沦下去，仿若尘世的苦难，无穷无尽……

女娲抟土造人时，人便沾满了整身的泥泞污秽；伊甸园里，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这所有的前因，是不是注定了人生一世，总有太多的苦要去担，太多的孽要去受？

我见过更辛酸的世情，我知道这风雨中隐藏了多少生活奔波者憔悴的面容；我也不是超脱于尘世的方外之人，我也会有只能向天空无言倾诉的酸辛。我明白知足者心安，但我也想努力靠近那一个个可望不可即的目标。三千世相，尽皆是幻。佛家教人看开放下，但人终不是无情草木，谁又能无欲无求呢；人处于局中，当事之人的疼痛，又真得能如此轻易放下割舍么。于是，古人又创造了来世希望，创造了因果循环，但所有的所有，真的不是自欺的借口么——而这自欺的时效又能维持几时呢。

依然一笑作春温，东坡如是言。太佩服在酸辛苦痛的罅隙中能看到光相信光的东坡了。他是真正在庙堂大雅和市井烟火间坦荡来去的人。他曾因生命的挫折而神伤，但他终懂得去包容无边的苦痛；他能在琼楼玉宇里把酒言欢浅斟低唱，也能在穷乡僻壤间登山临水偃仰啸歌；他也有“小舟从此逝”的避世愿望，但他依旧行走于这茫茫尘世之中，一蓑烟雨任平生……或者，生命的本初，是不是本就没有这些人为定义的意义和价值，它就只是一场静静生长，纷纷开落的历程而已吗。真的能这样吗……

我终不是洞悉世事的达人大贤，不过也只是一介凡尘俗子，匍匐于穹宇，奔竞于尘世。在这苍茫暮色下的细雨里，偶或希望能在烟雨中寻得苏子的妙悟，但也总有一些“他人笑我看不穿”的“杞人之忧”。且彷徨且行进，且彳亍且自勉……

后记：

我始终相信，一段情绪，是生命在人世间曾来过的证明。

而当这一段情绪，或是被时间抹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时，或是被自己亲手埋葬在记忆的深处时，这一段生命的历程便也如荒漠里踽踽独行的足迹，在黄昏残照北风卷拂中，注定消逝于苍茫的广宇。

一段情绪的遗忘，便也宣判了这一段生命历程的终结。

于是，我们假装云淡风轻来劝慰自己，因为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无可奈何……

我们习惯挥手，然后作别过往，因为每一次的回视，会重又剜开那道深深潜藏而又清晰如昨的伤疤……

我们告诉自己，人总要继续前进，但那心间坍塌的一角，或许往后再难恢复如初……

可是，就这样任由那段情绪，那段生命历程被带离被遗弃，终至失落在无边的时间汪洋里，消逝殆尽么。

有过无奈，终须放下，但那段生命历程里，可也有如明媚春光般的初见……

我想用文字拉住匆匆行走的时光的衣袂，我想用文字记录下那段忧喜交织的情绪。

可是，蓦然发现，我的文字爬满了生活的跳蚤，琐细而繁碎。它就像是被黑暗夜幕逐渐吞噬的身影，我仿若能听见它悠悠吐露出的深深叹息，那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倦怠。它早已不堪重负，轻盈不再，那要这乱如风絮的文字如何去系住三千繁丝般的思绪呢？

渐渐不知从何处记起，终也不知所写为何物。

正文写于2021年3月5日左右，草草修改于2021年4月

后记写于2021年4月10日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