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让我时髦

文＆图/时兆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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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整个小学阶段，甚至初中的大部分阶段，对于“时髦”一词都是没有概念的。

比如，在上初中前，我都顶着一头硬如猪鬃的短发，穿着一件蓝条海军背心和一条手工造的裤衩子，昂首挺胸地在学校上下、村子内外、坑里树上招摇。

我很奇怪地问我的女同桌：“你的布衫里边为啥还要穿背心，不热吗不热吗？”

比如，初中时候一次上学的路上，当我走过一个挖石头的山岗上时，远远听到一个男声：“那个孩儿（方城话里男生叫孩儿，女生叫妮儿），你站住。前边打石头正要放炮里。”穿着白衬衫、身材如平板的我赶快立正、站住！

比如，在初中的后半时段，我妈给我做了件天蓝色的核桃呢布衫。大冬天的，我翻箱倒柜，最后配了一条玉白色的薄裤子，套在棉裤外头，得意洋洋上学去了。

我在学校，以一种鹤立鸡群、睥睨众生、傲然全校的态度，接受着众人的崇拜，用一星期的时间，成功地把一条白裤子穿成了灰裤子。

至今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捂住了脸。凄冷的冬季，阴沉的天色，一众深色的人群中，走过一个裤子不见底色的小身影，那镜头，你脑补，脑补……

这些现象，后来都得到根本性的改观了吧？

如果你友善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请继续如下阅读：

那一年，我二八芳华，穿了人生第一件连衣裙，肩并肩和我的闺蜜站在潺潺流水旁，定格下一张倩影。那是件宝蓝色的低领裙子，领口花边呈波浪线的连续纹样，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我青春的颈项和深深的锁骨。

咦，可是，但是，怎么着，里边还有东西若隐若现？

原来，那是一件“妈妈牌”的紧身小背心，它桃红色的轮廓完美地窜上了高地，把我所有好看的部位遮盖得严严实实，倔强地暴露着它的棉布质地，指手画脚地提醒着人们划重点：

看这里，看这里，请你看这里……

还有一年，我站在车站广场上，身穿军绿色的马裤呢套装，脚蹬黑色马靴，英姿飒爽，最主要的点睛之处，在于我披着的黑青长发上，正头顶别着一大朵粉色的头花。我看着这张照片，感叹着曾经那样年轻，笑着笑着，想哭……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也装着一个窈窕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丽梦。

毕竟，“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我也有过流光韶华。一米六三的个子，百十来斤的体重，肩溜大胸细腰，保持了很多年的标准身材。

可是直到今天，却都没有突破审美的临界点。我的审美能力，被我妈生生给扼杀了在了幼年。错过了季节的梦想，再也遇不到萌发、成长的机会。犹如破壳七天之后的雏鸡，任你再努力，它也失去了追随母亲的能力。

呃，又说到大农村的那点事去了。我只是想说，我经常呼唤：“我的美，你回来，你快回来……”

我妈真的是穷怕了，累怕了。茫茫天地之间孤独地劳作；黑夜连着白天地缝补浆洗；一个接着一个孩子地出生……

我妈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劳累中，就认定了一个道理：上学才是正事！她像一个手握大权的老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不停地提醒着车上的每一个乘客：

“南庄有个三妮儿，上学不好好上，光说打扮，这不，下学了吧，这一辈子可不就种地扒坷垃了。咱可不学她，好好上……”

“西庄有个四妮儿，喝罢汤（方城话的吃晚饭）出去跑半夜，人家都笑话说是疯妮子，丢死人了……”

“你瞅瞅正儿八经的小妮儿们，谁出去跑着看电影看戏？那电影场里戏台场里，男男女女挨恁近，有好事不……”

“北庄有个五妮儿，不检点，自己跑到婆家去哩。一生气婆婆就数道她‘我炮崩来里炮崩来里，你咋来里啊你咋来里啊’……妮儿们啊可得拿准了，别被人一辈子笑话，抬不起头，娘家跟着抬不起头……”

“好好上学。考上学，不用种地不用苦寒，啥好吃啥啥好买啥。爹有娘有不胜怀揣自有，丈夫有还隔层手。自己中用比啥都强，好日子搁后头里……”

听出什么味道没有？这些数道全是对准女性乘客来的。

这车上的女性乘客一共有三位；至于两位男性乘客么，在漫长的成长道路上，不知道他们东张了还是西望了，反正他们是男的，怎么做都不会吃亏。感情我妈偏了心，净担心我们姊妹仨了。

在我妈不厌其烦的、指着骡子给马听的、正面宣传加反面对比的、展望未来和比照当时的各种手段、方法、技巧、威胁、恫吓……中，我们坚定地认清了一个道理：

爱打扮就会谈恋爱，谈恋爱就会被人看不起，被人看不起就是丑陋的恶心的没有未来的就该被厌恶被鞭挞被打击；不爱打扮就不会谈恋爱，不谈恋爱就能考上学，考上学就会被人尊敬就是美好的正确的有未来的就该被肯定被鼓励被表扬。

简化成公式，就是不打扮=学习好=有未来=正经=被人尊敬。

向前向前向前！我爱学习，我不打扮。不打扮使我妈快乐、幸福、放心、充满希望。我妈快乐、幸福、放心、充满希望，我们全家就快乐、幸福、祥和、充满希望。

一路高歌猛进。不打扮，不讲究吃穿，一心无二用，学习学习学习！

晚上不串门子，不看戏，不看电影不交朋友不传纸条，学习学习学习！

……

至于真学还是假学，学没学进去、学没学深入、学得效果又如何，是否偷打瞌睡、是否表面功夫，这些不牵扯原则问题，不在讨论之列。

所以，当别人在讨论那个时代的海鸥洗头膏、大宝SOD蜜、录音机、邓丽君、《少林寺》时，当同学们回忆谁曾漂亮、时髦、被人暗恋、心旌神摇时，我一脸蒙圈；

当然，还有如今大家谈论兰蔻、雅诗兰黛、LV，还有劳斯莱斯、兰博基尼、法拉利时，我懵懂如婴（这些术语都是我临时从网上扒来的）。

我的审美的叶芽，停滞在了永远的幼时状态。我对吃、穿的追求，永远也达不到幼儿园毕业标准。当一个人压抑天性成了习惯，久了便稳定在一种状态，进而享受起它带来的美好来。

我确实避开了很多女孩子走过的弯路。

在那个好多女生不上学、不识字或少读书的年代，我一路甩掉了好多同行者，有了一个固定的工作，让我妈如愿以偿。自己也尽到了一份虽然朴素、却也最为真诚的孝心。

再以后，我虽拙笨如初，但一路追寻初心，求知若渴，以至于道路越走越宽，人生之途广布星光日影。我心怀善念，阳光如初，快乐而幸福地生活着，前进着。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

越过不惑，接近半百，一直走到今晚。走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今晚。我在中年的门槛上立定、站稳，回首曾经，突然在冥冥之中，穿透了这种家庭教育的真相：

知识改变命运，这是一个农村孩子突破命运的桎梏，走向开阔人生境地唯一的途径。

这交到我手中的，原来是母爱织就的迷彩衣。

当我修行人间，蛰伏市井，它使我在猛兽林立的丛林中，避过了好多邪恶甚至陷阱，得以完好如初。是它，给了我最好的保护色。它饱含的深爱，藏在不露声色的严苛之下。

我朝着空中，喊了一声：“妈！”

（2021.5.27夜11:38于工作室）

*作者︱时兆娟：南阳市作协会员、二月河文化研究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南阳市三八红旗手，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方城县第十届政协委员，方城七小教师。「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