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索玛花开(上)

(莽原在线 文)

1

采访报道他父亲的事迹时,我认识了他。

小说:索玛花开(上)

我见他时,他正坐在办公室门边的长椅上,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普通老头。让我疑惑的是,办公室里的人看起来都很尊敬他,有人叫他大哥,有人给他倒茶。

我想让他坐在有茶几的沙发上,他没动,也不喝茶,我只得搬把椅子坐过去,并拿出本子和笔。其实我根本没法记,他说得很快,有点敷衍了事,又碍于情面极力配合,尽力说得详细。从他父亲十三岁当兵,到西安军校学习,与她母亲的相识、相爱、结婚,再到北大荒、南下、牺牲。他比弟妹们知道得多,也更全面。后来他告诉我,他最像父亲,父亲也最喜欢他,家里有什么事总会说,把老大叫回来。

采访结束后,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联系过。

两年前,他突然打电话请我吃饭,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写我父亲的事迹报告,感谢你。我有点愕然,莫非看到书了?这时候我已经知道点他的事情,出于好奇,我答应了。他又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想了想,鱼吧。我能想到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鱼,什么羊腿羊排牛心牛肺我都不爱吃,怕上火。他说他也喜欢吃鱼,一个星期至少要做一次鱼,于是我们就去吃小城最好吃的淡水鱼。

他果然吃鱼有方,大口吞咽的架势,一看就是吃鱼的行家,不像我,千挑万选还没有吃到多少肉。这有点像我的父亲,父亲吃鱼就是这个样子,像吃肉一样没有刺的阻挡,最后鱼刺又一根不剩全部吐出来,我曾经很羡慕父亲可以这样痛快地吃鱼。这让我好奇,侧目悄悄看他,想,会吃鱼的人一定喜欢河。

我喜欢河。住在乡下学校那几年,我能去打发时间的地方就是离学校不远处的河,尤其夏天的傍晚,一个人坐在河坎上毫无顾忌地看那些小花小草蚂蚁青虫,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这让我感到空前的自由和快乐。我曾梦想有朝一日能站在一颗星星上。有人说星星遥远,月亮离我们近,我也想坐在月亮上,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奇思妙想,尤其上弦月,它像秋千一样挂在空中,我能感到巨大绳索的摆动。这时我脸上就会挂着天真的笑。

后来大河筑坝,学校搬迁,我也因此跳到一家报社做编辑。后来我又像青蛙一样不停跳,从一个水塘跳到另一个水塘,结果在我三十六岁那年不小心跳出了界,成了无拘无束的人。现在我四十岁,整天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时候还有人请我吃饭,日子还不算糟糕,虽然他是个老头。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窥视,继续吃得津津有味。这家伙,初次见面居然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吃,难道我不是美女?终于,他抬起了头,用他那双很大的眼睛看着我。他居然是双眼皮,只不过眼皮子有点下垂。我就想到他女儿,多大了?一定很漂亮。哦,顺便说一下,我就是这样无厘头得很,看到一样东西想到另一样。不过还是被我猜对了,他是有个女儿,在政府部门工作,据说是一个节俭的富二代。

他似乎有点恼火我没在吃,狠狠地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说:“吃啊,你不是喜欢吃鱼嘛。”

我才看见,他要的鱼很大,要狠狠地吃才消灭得完。我有点内疚,其实我不喜欢吃鱼,我只是喜欢河,喜欢它可以那么自由地流淌,或者丰富。我觉得这是生命的象征,试想有什么东西会出声呢?山吗?不会,就只有水,当然是流动的水,静止的水已经死掉。

我有点想笑,赶紧忍住说:“我吃。”然后狠狠地咬下一大口,我忘了它是鱼,以为是一大块肉,结果一根鱼刺扎进我的喉咙里。

“哎呦!”我叫了起来,赶紧咳嗽,希望鱼刺会像一口痰那样被我咳出来。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又挑起一大块米饭准备咽下去,想以此把鱼刺卷走。这时候他发话了,压住我的手说:“这样不行,会越弄越深的,张大嘴巴。”他命令说,又抬高我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夹紧我的腮帮子,打开手机电筒照了一下说:“还好,看得见,闭上眼睛,忍着点,痒也不许咳嗽。”

他用筷子拨,喉咙里有一点点刺痛了,接着一阵干呕往上涌。我想吐,但我动弹不得,我大张的嘴里灌进热气来,很浓的烟草味道,这削弱了我呕吐的欲望,我睁开了眼睛。在我打算睁眼的那一刻,我想过会不会尴尬?我害怕同样瞪着我的眼睛,毕竟这距离太近。可是没有,他正在聚精会神帮我挑刺。由于凝神,他吐出的气息是均匀的,甚至有意压低,他凸出的肚腹,就轻微地抵在我的腰上。他似乎意识到了某种不妥,又迅速收紧肚腹,并轻轻挪动了一下脚。

我莫名其妙地兴奋,脑子里却在担心我吐出的气,会不会有味道?我有胃病,据说有胃病的人会口臭。他的眉头没有皱一下,我放心了。我又仔细看他,因为太近,我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并上下移动,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地看他,这让我惊讶万分。他的眼睛的确很大,黑而深,好像里面藏着很多东西,是什么呢?《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的雪》?那时候我正痴迷海明威的书,我在寻找一种智慧的东西。

就是这次饭局,这个我眼中的古怪老头,甚至在我听到点他的事情,仍然把他看作毫无趣味的人,竟然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不确定是什么?也许是他那双眼睛,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双眼睛可以让人这么近距离地窥视,若不是某种坦荡、宽广、睿智……哦!我有点晕头转向了,我甚至暗暗努力着要弄出一篇精彩小说,并且一鸣惊人。于是,我像小鸟一样围着他转,并尽力装得无知又天真。我们之间很快建立起信任与被信任,他几乎毫无保留地向我倾吐他的故事,包括他的女人。

2

为了知道他更多的故事,我求他带我去他工作过却又讳莫如深的地方。于是我们来到了云盘大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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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盘大屯。”他小声念了一遍,又沉吟片刻,才在车子开出半个小时后说:“怎么起这个名字?就不能叫云盘大屯的雪?”

我乐了,冲他笑。他本不愿意陪我来,不愿意爬云盘大屯,他快僵硬了,整天坐在家里打瞌睡,连想和做都不愿,我要努力激起他的兴趣,并要他知道,这对我很重要。于是我夸张地叫起来:“云盘大屯的雪?多拗口啊,土兮兮的,再说上面又没有雪。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说:“谁说没有雪?有的,只是多数时候是雨凇。你知道什么是雨凇吗?你吃过、玩过?在里面行走、穿越、捶打,像折断骨头那样折断它们,再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吃掉?”

“说的什么呀?听不懂。再说我想要一种高度,懂吗?高度。”我把手举过头顶,几乎要触碰到车顶了。

他冲我笑,露出缺损的牙齿,又说雨凇与雾凇的区别,说雨凇密度大,每立方厘米有0.85克,雾凇只有0.25,说雨凇是害,可以把电线压断,造成电路、通讯中断。问2008年的雪我记得不?说全省电网500千伏网架基本瘫痪,41个市县受到停电影响,通讯全部中断……

“那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我想说不在位,临时改口。

他笑,说:“不在我也关心。”又说吉林松花江岸“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雾凇奇观;黑龙江伊春库尔滨河沿岸长达15公里的雾凇林,顺带说到了那里的美食……哦!只要打开他的话匣子,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不得不相信他是个富有的人。

我知道他懂我说的高度。他在西藏用三个月零十五天拍摄纪录片《西藏行》时,那种高度他是体验过的。再说他已经六十岁,从十五岁当兵,到二十岁复原回来到这座山上的塔台工作,又下山、学习、升迁、调动,做到单位领导,然后……唉!我实在不想用那几个字,我用“栽跟斗”,在他四十二岁那年他居然迷路了,一跟斗栽进黑咕隆咚的洞里。等他爬出来,好多事情都已经变了,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那些原来对他很好的人全部都消失了,包括他的家。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事情,离开了这座小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大概有十年的时间。十年里,他先去中国最北边的城市黑河,在那里捣腾大豆。

“你知道吗?”他拉长声调说:“整整两个月啊!我在大雪封山的木屋子里待着,身上的钱都用完了,可我不能回去,死都不能。就在我以为要被困死在那里时,父亲的战友终于肯见我了,最终给了我一批大豆。”

“你就东山再起了?”我有点不相信,一个栽过跟斗的人,别人不忌讳还帮你?

“他说你不懂,这叫搞活经济,就象你家有好东西,我帮你卖出去,还不感谢我。”

车子颠簸了一下,拐进一条岔道,又开了十多分钟,就开始爬山了。路也由平坦的柏油路,变成只够一辆车子通行的水泥路,弯弯曲曲的。来时他就给我打过预防针,说路不好,也许上不去。我说你已经三十年没有上来,说不定早就修好了。

果然,路不但打成了水泥的,两边栽种的行道树至少也有二十年,郁郁葱葱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路面已经被碾压得沙粒裸露,似乎没有保养过,倒平添了许多原始的味道,让人赏心悦目。我说咋不修成森林公园呢?他笑我无知,说若在以前,别说爬山,山脚都不会让你靠近。又说植被好多了,以前两边没有树,开车一不小心就会翻下深谷。他指给我看他出过车祸的地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陡峭,因为弯道处已经栽种了粗大的沙松,谷底和斜坡上都是树,看不见深渊的样子。我问他摔成什么样子?他说肩胛骨骨折,肋骨断掉三根,左肺轻微擦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就因为这个下山的?他说是,也不是。

事实是他停薪留职了两年,被父亲强行叫了回来。

我说:“你完全可以不必在这里工作,20世纪八十年代的这个地方,可以说是荒山野岭。”

他说:“是啊!父亲让我去税务局,我不去,就是要到这里来。”

云层更低了,从林间而上看过去,山间垭口一片雾蒙。入冬以来阴雨绵绵,当我决定要到这座山上来看看时,就一直在等一个晴好的天气,直到腊月到来,天气都还没有放晴。他说:“春天吧,这里海拔两千多米,稍有雨雾,路面都会结冰打滑,很危险的。”

我着急了,不得不告诉他,因他而写的小说已经开始,这里是重要的一站,必须尽快上来看看,否则就卡在这里。

我以为他会高兴,谁知他生气了,大声呵斥我:“谁让你写的?不要写。”

我有点来气,也冲他吼:“那你给我说这么多?”

“你问我才说。”

“那是开始,后来我不问你也说。”

我们的每次交流都是在他的商务车里,就像现在这样。

3

他说他曾差点被财务总监缠上。那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她借口喜欢吃他做的菜,常叫他去她家里下厨。他有过五个女人,他数给我听:舞蹈演员、公司高管、公务员、银行白领。我问他谁最漂亮?他狡黠一笑,说各有千秋。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点也不猥琐,也没有让我感到恶心,相反,我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在想这么多女人不是“恶”吗?他说他结束每段感情都会干干净净的,绝不拖泥带水。

他说:“以前和我相处的人都有点怕我。”

我说:“是那些和你相处过的女人?”

他说:“你怎么老是惦记她们?”

我说:“我是女人嘛,女人惦记女人,更惦记男人的女人。”

我不怕他,相反,在他面前,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跳来跳去,即使像上厕所这样的事,我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老人家,我要上厕所……”哦!忘了告诉你们,他叫梁骞,瞧这名字拗口的,笔画又多,我懒得写,通讯录里也只写他的姓加个哥。但我几乎没有这样叫过,我叫不出口,总觉得别扭兮兮的,干脆省掉姓名直接开始说话。

我说:“老人家,我要上厕所。”

他就会在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地方停下车,如果是在荒郊野外,他还会仔细寻找一块隐蔽又没有乱草刺丛的地方。要是在别人那里,我会憋着,使劲憋着。

这可不是小事,一个纯粹的人,做纯粹的事,像动物那样自由和随性,男女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舒服的相处模式呢?不用遮蔽什么,也不用躲藏,更不用装腔作势展现所谓的好,也就是说,在他面前,我可以忽略性别。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小镇,因事耽搁不得不住一个晚上,他问我要不要开两个房间?我说一个吧,标间。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时,脑子里想的是,两百多块钱一晚的房间,两个房间就要五六百,加上来回油费、过路费、饭钱,一两千了,我可不想欠他太多,再说,一个温和的老头又能怎么样?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我们沿江走动,像一对父女、情侣、领导与跟班……天上的月亮、星星、五光十色的灯光、拱桥、翘首在江边的房子,都一股脑儿倾倒在江水里,天上人间浑然一体,映衬得游人、酒吧、街景、特色卖场、鲜花簇拥的小路,都充满了诱惑。年轻歌手略带沧桑的歌声,在江面上飘荡,浪漫而忧伤。这真是一个让人蠢蠢欲动的地方,我跟着哼唱,在一个有水围住,荷花盛开的圆形平台上起舞。有个少年走了过来,他指着我对他说:“看那个阿姨像不像个疯子?”

大概十点,我们回到房间里。我洗漱,忘了锁门,竟然没有那个意识。冲完澡,我换上短袖睡衣,双臂和双腿就裸露出大半截。我抚摸双臂,看着镜子里潮湿的自己,忽然羞涩,又把外衣重新穿上。

他冲过澡,却没有穿上衣,只用浴巾围住腰部以下。浴巾围得非常妥帖,即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丝毫没有掉落的危险,至于里面穿内裤没有,我不确定。他抽烟、拉严实窗帘、调试空调,问我二十度行吗?我点头,看他,想起电影里那些赤裸着上身,围着浴巾在会所里谈天说地的大佬。他把大灯关上,只留下床头灯。床头灯是一对乳白色蝴蝶,翅膀里面幽幽地散射出橘黄色的光,不是很明亮,却极为柔顺温和,就像我梳洗过的头发。

两床之间的距离最多一米,伸手就够得着对方,如果我们是一对情侣,互相拉扯打闹,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滚到一张床上。事实是,他时而盘腿坐在床上,时而伸开垂吊在床沿,但一直保持着坐姿。在此之前,他已经把打火机、香烟、水,都准备好放在床头柜上,那架势,好像要和我说上三天三夜。

他说在上海,大城市空间狭小,情侣们一个挨一个就可以亲热,只要看见哪个地方的树叶在动,准在做好事。我不信,觉得他是在故意说荤段子。又说美女翻译,说从上海出去就一直陪着他。我说跟她有一腿没有?他说没有,金发碧眼的翻译来中国找他,他把她安排在景区酒店都没有,说这可是原则问题。又说喜欢山东威海,说那个城市特别整洁,以后准备定居在那里。

以后是多久?七十还是八十岁?但我没有说出来,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他好像在规划遥远的未来。可他已经六十岁了还有多少未来?说到广东珠海一年一度的航展时,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很享受的样子,像有飞机正在头顶上飞,说今年一定要去,并郑重其事地邀请我一起去。问我抽得出时间不?强调没有一个星期回不来。

我忽然有点难受,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此刻描绘的航展,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今年的打算,似乎也是在虚张声势。他在回忆、想象、重温,在用过去的事情重新支撑现在的自己。

我呢?就像一条张开大口的袋子,不管是真的假的远的近的,只管哗啦啦全部收进口袋里。说到当兵那几年的事时,他说得很仔细,眼睛里放着光,如果男人也可以有春光明媚的脸,就是他那时候的样子了。说出事那几年就显得很激动,咬牙切齿的,还爆粗口,很愤怒的样子,不过很快意识到不该这样,又平静下来。他选择着词汇,尽量避开敏感话题,简要告诉了我整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起始原因。

我想知道他的态度,但我没有直接问,我用中性词“认识”,可以站在这边,也可以站在那边,完全看他的选择。

我说:“你是怎样认识这件事情的?”

他有点恼怒,似乎看穿了我的目的,眼睛都瞪起来了,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话回答我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看,我也没有饿死。”接着话锋一转,侧重说起他的女人来。我发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统统都用女人来遮掩,好像我是个好色的男人。

他说着,眼睛时而看我,时而看向远方。远方是窗?窗外不远处是日本战犯集中营。他特意站在窗边指给我看,说是免费开放的,可以去看看。我说:“你又不去。”

白天他就没有陪我逛街,说是来过无数次,给我买了个自拍杆,让我一个人去,自己坐在凉亭里等我。我以为他会很快回到有空调的酒店里,就逛得忘乎所以,等我逛完原路返回时,惊讶地看见他还坐在凉亭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他已经像蒸熟的馒头,浑身湿漉漉的。他已经等得不耐烦,脸都青了,一双眼睛由远及近地瞪着我,就是不说话。我赶紧上前连声赔礼:“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忘记时间了。”

他没有理我,起身大步走去。他穿着淡红色T恤,背很直,背心部分已经湿透,步伐也很大,我有点跟不上。

小说:索玛花开(上)

他看向远方的眼睛,突然雾蒙蒙的,像一条笼罩在雨雾里的河。河水泛滥,又变成了一条幽深遥远的路,路上有树、斜阳和雾气。声音也时远时近的,远了我就摇头,近了我就迷糊。为了表示在听,偶尔我也插上一句,比如说在里面的时候,前妻每月做好一桶辣子鸡去看他,我就趁机问:“谁最好?”

他说:“当然是老婆。”

我又问:“哪个老婆?”

他说:“老婆只有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实在迷糊的厉害,就肆无忌惮地趴在了床上,不过我还是尽量抬头看着他。我忽然发现从下往上看到的他,居然是微笑的,样子非常慈祥,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我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竟有点沮丧。他还在睡,打着轻微的呼噜。我轻轻下床,上厕所,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没有洗漱,怕水流的声音吵醒他。他说过睡眠不好,常常整晚睡不着。我又轻轻坐回床上去,这时候我才留意到屋子很大,不但有沙发、茶几,还有麻将桌。电脑在窗边拐角的地方,上面吊着乳白色方形大灯。窗帘是烟灰色的,很厚实,缝隙里挤进来的光非常耀眼,估计外面又是个艳阳天。

做点什么好呢?饭要等他醒来一起出去吃,我不想单独出去,还是写点东西吧。我轻手轻脚走到电脑边,打开电脑,插上U盘,开始写昨天的故事。因为记忆清晰,我写得很投入,以致他醒来我都不知道。他没有打扰我,说看我在写东西,烟都没敢抽。

事实是他在琢磨我。怎么说呢?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女人对有好感的男人,都希望被他喜欢,也就是另眼相看。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对女人的评价在脸上,不是漂亮,而是一种感觉,具体到字眼上就是干净。有一次他当街指着一个女人对我说:“看那个女人就不干净。”

我看过去觉得人家很干净的呀!

他说:“仔细看她的脸。”

我看脸也觉得人家干干净净的,只是眉眼间透露出来的东西有些繁杂,像有杂物漂浮在水面,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他承认自己说话刻薄,说从没和人这样讨论过,也就和我说说。在他看来我是一个听话的人。他说现在能够安静听你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他们都不停地抢着说,谁都在表达,结果谁也听不到谁的。他们还不停地眨着眼睛,一副聪明绝顶又天真烂漫的样子。他讨厌频繁眨眼睛的女人,说她们像狐狸一样窥探你的内心,然后嘲笑你。我问他我眨眼睛吗?他说我的眼睛像猫,问我见过猫眨眼吗?

瞧,这样的相处模式有什么不好?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去年他开始有点反常了,几乎天天在家里,即使是去工地上,也是当天去当天回,我却找不到他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在乡下,然后很快挂断。我诧异他怎么老去乡下?他是北方人,不像我,本乡本土总有些乡下亲戚。我刨根问底,他说是送女儿下乡,说女儿有精准扶贫包保户,要开车送她。这是什么理由?我根本没法相信。

“天天吗?”我问。

“也不是天天,但不定时定点。”

“不定时定点是什么意思?随叫随到?”

“大概就这意思吧,电话一来就要去”。

“你就在家里等着?”

“不等怎么办?”

“可这不是你的工作呀……”

4

女儿每次下乡,他都会早早起来,给女儿做早饭,然后送女儿下乡。

离婚时他什么也没要,就要了女儿,连他最喜欢的红木大书柜,一柜子书都没有要,可以说是净身出户。可谁又想得到,兜兜转转一大圈回来,两个人都还单着呢,那些东西从女儿的角度来说又可以算是他的了,他想看书就指使女儿去拿,他早先写的几万字的小说,就是女儿翻找来的。有人曾撮合他们和好,说老都老了就当是搭伙做个伴。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说都这么多年没有在一起,还能在一张床上睡?不在一张床上睡又硬凑在一起做什么?

我也这样说。他给我的解释是,她烦得很,见面就唠叨,说不上两句话就要骂人,记性又好得几十年前的事情都能给你抖出来,最后总结说她嘴臭。

我不赞成,这不是泼妇嘛?他说她睡的床一半都是书,也算是书香女人,难道一点都没有受到书的影响?

他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是个例外。”

他说得很决绝,似乎早已给她定性,倒让我生出怜悯来,说:“单身久了的女人都有点怪,要体谅,要站在她的立场多想想。”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怕他映照在我身上,我离婚才三年,我可不怪。

他没有接我的话,继续说她只会看书不会做家务买东西,说没离婚时她用的胸罩、内裤都是他买的。

“那她吃什么?”

“随便做呗,汤汤水水做熟就是,难吃得很,女儿也不喜欢吃,基本上都是在我这里吃住。”

“那你做好吃的也给她送点?”

“我才不送。”

“指使女儿送嘛。”

“女儿也不送。送什么送?就只做女儿和我的。”

“真是小气,好歹也曾是一家人。”

她小他半岁,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我问他:“她显老吗?”

他说:“显老,心脏还不好。”

我就觉得不好的是她,而不是他了。就说:“一个大男人都好意思进店买胸罩、内裤?送点吃的有什么不可以?”

他有点来气,好像我触犯了他的底线,粗声回应说:“那时候是老婆,懂不懂?给自己老婆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一点他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当年前妻的离开是不得已,她正面临副局的提升,这对于一个视工作如命的女人,是多么巨大的诱惑,怎能轻易放弃。他能理解,要不工作得多憋屈,他不能再背负这样的罪名。不过要说没有影响也是假的,这之后她就没有动过,直到退休,即使她早已评上高工,业务水平也是单位公认最好的。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和她对他的抱怨,没准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

她住在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他指给我看。但他们互通电话,她出远门,他必然开车接送,偶尔也一起吃个饭,他没有告诉我。让我不解的是,一个副局退下来的人,居然也住在八九十年代的老单元楼里。

在他心里,藏着对女儿深深的愧疚。当年他把女儿要到名下,一是前妻工作如狂根本无法照顾,二是断定前妻会再婚,不想女儿受到伤害。好在女儿争气,几年后考取了北京的大学,他松了口气,以为就此可以离开这个让他耻辱的地方。谁知女儿毕业后却执意要回来,并报考了公务员,说是要接他的班。

这是要干什么?他的班早半途而废了。他坚决反对,叫上亲戚朋友劝阻。无奈女儿决心已定,怎么说都没有用,还信誓旦旦说是要为他争气,让他可以抬头挺胸地走在这里的大街上。

他很少回来,回来也很少出门,出门就像做贼,总觉得如芒刺在背,又不得不回来。父亲的一辈子在这里呢,还有母亲,她已经八十多岁,老年痴呆不记得很多事情,但记得他。每次家里来人,她会不停地问人家他去哪里了?人家不搭理她,她就不停地翻老相册给人家看,一张张缓慢地翻,缓慢地看,缓慢地抚摸。

相册里面全是穿军装的人,有父亲年轻时候在部队的留影、合影,在公安的留影、合影。他发现父亲竟然没有一张是便服的,全是军装与制服。后面有几张是他的,有一张他还拿给我看,问我哪个是他?那是他十五岁刚刚穿上军装,在武装部新兵合影留念照的。之前,他已经拿给好几个人看过,包括和他住过几年的女人,都没有认出他来。那时候他瘦小,不到一百斤,现在皮糙肉松,有一百五十多斤,还别说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差别实在太大。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问我怎么认出来的?我故作神秘地说是一种神韵,眉毛微微上扬的样子,一股子桀骜不驯的犟劲和傲气。

哈哈哈!他开心地大笑,说:“还傲气?回来都偷偷摸摸的了。”

但他还是回来了,即使他在外面的女人、合作商们挽留他,以房子、车子、更好的合作待遇。可是……唉!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撕裂般疼痛,一个女孩子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十年过去了还不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资格提干、升迁,甚至……没有结婚……这是他最忌讳的事情,也是他的脸面,更是他的心头之痛,他不愿说,更怕我不懂。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见到他女儿。只知道她叫梁婷,肤白,喜欢穿中性的衣服,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谈的对象在上海,喜欢让他陪着买东西、逛街、吃饭、开车出去溜达。我问他要过女儿的照片,他说女儿不喜欢照相,没有。我说用手机悄悄拍个视频也行,他说自己从来不玩这些。

我能不知道这是搪塞吗?就生出些奇怪想法来,莫不是个影子,替换跟他同居的女人?他似乎觉察到我的疑问。一次饭后散步,我远远地看见了他的女儿。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正闷头走路,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红绿灯路口的他。当我迎头撞上去,就要擦肩而过时,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伸手拦住了我。晚饭后散步,我们偶尔就会这样相遇,每次都是他先看见我。

我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他指了指对面说:“等女儿。”

我吃惊不小,他女儿就在对面呢,也就是说,我一直怀疑存在与否的人,这会儿可以看个清楚明白了。这事来得太突然,我有点心虚,还是瞪大眼睛看。朦朦胧胧中,却怎么也看不出哪个是他女儿。他指着对面说:“穿深色毛衣的那个。”我还是分辨不出来,直到绿灯亮起人群涌来,眼看就要穿过斑马线走到我们跟前,我才慌忙告辞走掉。我可不想让他女儿胡思乱想,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我边走边回头去看。

她扎着马尾,一件墨绿色宽松毛衣,宽松牛仔裤,一双黑色休闲球鞋。她很快乐,跳上人行道就挽着他的胳膊,晃动着马尾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臂上。她似乎询问了他,他也告诉了她。她就回头看,我们就四目相对了,又迅速移开。我还是看见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不符,眼睛不大,好像还是单眼皮,不过眉毛像他,浓重,在白皙的脸上非常明显,倒让人过目不忘。至于我暗地里猜测的中性,好像也不是,整体看起来,她还是怯怯的小姑娘的样子,再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穿得素净,尤其知识女性,那叫自信。

“像谁呢?”

“像她妈妈,脾气也像,做事较真得很,还急,一急就上火,满嘴就起火泡子。”

“你就要给她熬阿胶膏了。”

5

他向女儿介绍说我是陶老师,写书的,给她爷爷写过事迹报道。她表示不屑,说谁还看那些玩意?又说我看起来还算好,没有装腔作势,也就是本色出演,甚至还有点土:“瞧她穿的衣服,风衣配牛仔裤,脚上却是一双黄色大头球鞋。”

事实是,那天我刚好下乡,回来又没换衣服,只换上一双球鞋就散步了。

她质疑他的品味,也只是笑笑,从不过问。她可不像有些小女生,动不动就管制父母的私生活,她不管,只要他们开心。这可不是大度,她喜欢和她们相处,就像男人喜欢在女人堆里,说她们身上自带的那种柔软和香气让她舒服。

这有点邪乎,好像她不是女人。

至于品味嘛,还有人质疑她,说她穿得像个假小子,不淑女不洋气。这不明摆着指向她的婚姻嘛,要是她已经结婚生子,甭说假小子,就是弄成大妈、假老头恐怕也没人管。

小说:索玛花开(上)

她确实不淑女,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穿过裙子,高中后就讨厌了,现在的衣橱里没有一条裙子一双高跟鞋。它们让她有束缚感,就像以前裹小脚的女人。衣服的质地偏重棉麻,颜色就是灰黑、橄榄、墨绿、焦糖了。价钱可是不菲,都是几百上千的。那些飘啊飘的小仙女雪纺,红的、绿的、粉的、黄的艳衣,统统都与她无缘。她早已不是小仙女了,在那个她曾经无数次叫他叔叔的男人冲她喊,滚开,你父亲完蛋了的时候。那天她真想掐死他,如果可以,或者她是个男孩。她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是打得过一个满嘴胡子、已经臃肿发福的中年男人的。

三十岁时,她又从假小子变成了有问题的女人,也就是性取向。哈哈哈!真好笑,她就是不想结婚,对男人缺少可靠感。她用“可靠”,而不是“安全”。她鄙视那些要在男人堆里寻找安全感的女人,他们能给你吗?除非他是你的父亲。

她有过男朋友,在上海,只不过他们现在分手了。他要她过去,她要他过来。最终的结果是,她不过去,他也不过来。他说她犟,她说他不懂。他说早过来工资都翻几倍、年薪制了。

“又是钱,她缺钱吗?这么多年我挣的钱都在她名下”每次说到钱,他都极为愤怒,好像钱跟他有仇。

他给她买了门面,说是等她坚持不住的时候还有个吃饭去处。他总在担心她,好像有一天她会饿饭。事实是他多次劝她辞职,说她在这里不会有出息。她说她不要出息,她就要一个位置,敞敞亮亮干干净净的位置。

她也有过动摇,尤其工作没来由地变来变去。实际上她的工作经常变动,这对于一个工作十来年还是原封不动的人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刚开始她非常自卑,总觉得自己像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无端矮了半截似的。可她缺什么呢?后来就习惯了,不就是换个地方嘛,只要位置还在。

去年她又调动了,去窗口岗,也就是办事大厅。这里几乎用不到她的专业知识,她不用设计图纸了,不用预算,只要懂得操作流程和规章制度,再笑容可掬语气柔软地面对每一个来办证的人就行。以前动,她都会告诉他,这次她没有,她不回来吃午饭(办证大厅有工作餐),他才知道。他不放心悄悄去看,差点没认出来,她把头发挽起来了,还规规矩矩地穿着藏蓝色正装,一双黑色平底布鞋,猛一看像个小老太婆,好在里面露出的白色衬衣领子多少有点亮色。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穿,有一次去银行办事,他说要不调到银行来吧?她不干,说他们整天穿得规规矩矩的,死板得很。

是不干吗?是不愿离开,她还在坚持。她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难过,她清楚这次调动和以往不同,如果扎根下来,就意味着一辈子干着一成不变的工作,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他呢?不难过吗?好像也不,就是头疼得厉害,弄得整宿睡不着,又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打理好她的生活。工作餐寡淡,他怕她吃不好,一个星期给她做一次下饭菜,用肉末、榨菜、小青椒切碎煸炒干水分,再放上花生、芝麻、花椒装在瓶子里,让她带去拌饭吃,说这样开胃。

现在她又多了一个位置,精准扶贫,包保三个贫困户。他说:“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回事?我家是全民参与。”他在说这句话时,看似抱怨,实际上充满了活力。

我问他:“全民参与是啥意思?”其实我知道肯定有他前妻。

他说:“每次下乡我都开车接送,她开会我就在外面等,经常一等一整天,在车里吃个面包打个盹,没有车路的地方,还要陪她走着去,你说算不算?”

我想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自己不会去?又想这样说不妥,他忌讳,再说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和结婚又离婚的女人,虽然都是单着,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她没有依靠,他就是她的依靠。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要是她有个家就好了,这样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说:“快了,和她一样单着的闺蜜都结婚生孩子了,她也准备今年解决。”

我有点不相信,每次都是这样说,过后又不了了之。

“电视剧《索玛花开》看过吗?”他问。

“当然看过,在要求看之前,为了采写的一篇通讯报道,我早已搜索出来一睹为快了”。

小说:索玛花开(上)

“我是和梁婷一起看的。她很少看电视剧,喜欢看动漫、记录片、电影,按理不应该对这样的电视剧感兴趣。可她不但感兴趣,看完还破天荒和我讨论,问我当年是不是这样下乡的?哈哈哈!我告诉她大同小异,我们下乡是去普查收视覆盖情况,范围大多了,整个地区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哪怕只有一户都要走到。她又问爷爷,我告诉她爷爷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乡下,不但打土匪还打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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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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