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索玛花开(下)

(文 莽原在线)

6

云薄了许多,空气里依旧是湿漉漉的,松林与草叶上都挂着水珠。

“要到了吗?”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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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马上到以前住的地方,离山顶就不远了。”

他的情绪忽高忽低的,这会又蔫巴下来,车也开得很快,我知道他在赶时间,还是明知故问:“下午有事?”

“没有。”

“梁婷呢?”

他才说:“是有点担心她,怕突然来电话下乡。”

我叠声抱怨:“都要过年了还要下乡?”

“过年事才多,前天去打扫卫生、贴春联,昨天一大早又送她去乡里面开会,今天准备送米、面、油,又说不去了,也不知道下午去不去?”

“米、面、油都买好的?”

“都买好的,就放在后备箱里”。

“还都带来了。”

“不带来放在哪里?迟早要送去的嘛。”

“梁婷买的?”

“我买的,她要买衣服,我觉得买点实用的更好。”

我不说话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对他来说,女儿的事大于一切,我来只是游山玩水。

见我没吭声,他又说:“没事的,如果电话来,我让老唐送她,老唐在家。”

老唐是他工地上的主管,也是他的战友,我们见过一面,是个话语不多的瘦高个老头。他的朋友大多是战友,要不就是当过兵的人,话题也总是战友。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战友居住的地方,他都会告诉我,并加以说明在世与否,好像那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其实我一个都不认识。在这座山脚下就住着他的一个战友,车子路过时他还指给我看,说来之前向他打听过山上的情况。因此,有时候我也叫他老兵。

挡风玻璃罩上一层雾气,看不清路了,我准备用纸巾去擦,我知道擦不了,只是想用殷勤表示一下歉意。他说不用,吹会就好了。他抽烟,打开了车窗,冷空气迅速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他又关上,留下他那边的。他穿的严实,不但戴了帽子,还围着一块暗红色格子围巾,羽绒服也是长款加厚的。相比之下我就显得有点单薄,我没有戴围巾,羽绒服也没有帽子。

树木稀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杂草和低矮的灌丛,视线开阔起来。在一个视线很好的地方,他停下了车,示意我去照几张远山图景,又指着矮了许多的群峰说:“这些山我都爬过。”我问他爬这些山做什么?他说打猎。我有点不相信,能够打猎的地方一定是非常偏僻的深山老林,这地方的山虽然很多,也够偏僻,但是没有老林,树还是后来栽种的。他说你是远看着平坦,其实里面的刺丛深得很,有些地方人都过不去,说他们在这里的时候,当地老乡都有猎枪,不然野猪进家怎么办?

爬上垭口,在一侧山峰连着平地的地方,出现了几栋砖石混砌的两层楼房,看得出来早已弃置不用,门窗玻璃都破败不堪,人工栽种的十几棵松树,在荒草满地的院坝里倒长得粗壮,水泥勾缝的石墙楼房也还相当结实,估计几十年也不会倒塌。

他说:“这里就是我们以前的驻地。”他指给我看办公室、宿舍、食堂、厕所,说:“那时候通常都有二十多个人住在这里。”

我说:“有这么多人住也不算寂寞了。”

他说:“年轻的时候在哪里都不寂寞。”

我拍了几张照片,想进去看个究竟,他不让去。我以为他是怕耽误时间,就想快速跑进去拍几张照片赶紧出来。他发现了我的意图,再次喝住了我,声音很大,样子很凶。我即使不怕他,也只得乖乖站住。我有点气恼,不就一破烂房子嘛,进去看看有啥不可?

车子继续盘旋,不一会,三座高低不等的基塔,就陆续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有点惊讶竟然有三座?我一直以为只有一座。

他说:“是啊,上面安有锅盖的两座是微波塔,最高的那个就是电视发射塔了,壮观吧。”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最高峰就在那里,连塔身在内海拔两千多米。”

“真是好高啊!啥时候建的?”我拿手机拍照,感觉塔尖指处要捅破天了。

“1979年4月。”

“你记得真清楚,现在还有人看守吗?”我又问。

“微波塔已经全自动,不需要人看守了,发射塔有人。”

果然,在发射塔的下面,不到百米的山腰处,沿山开凿出来的一块平地上,已经新修得有一栋四层白色楼房,由大到小成阶梯状递升。最顶层有一个四方形的水泥台,四周被铁栅栏围住,上面立着一根长长的天线。在水泥台下方房顶的一角,有一个圆形物件,我以为是锅盖,放大照片看又不像。围墙也是白色的,一座观景亭台立在万丈悬崖边,从那里看过去,对面就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和远方。远方好远,在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峰中,就有他说的我们城市的接收塔,和埋着他父亲的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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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门口张望,端着一个盆子,像似在浇花。我想进去看看,感受一下他说的山与山之间的对望,那一定让人心潮澎湃。我说:“进去看看吧?”

他说:“不去。”

我说:“怕啥?应该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他依旧不去,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怕认出你?不会的,那么多年过去了,认识你的人不退休也早调走了。”

他还是不去,脸都变了,像似生怕我趁他不注意就独自闯进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呢?那些知道他是谁,而有可能会嘲笑他的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他还是不去,说:“这里就看得见。”他指给我看哪里是接收塔,哪里是埋葬他父亲的灵山。

其实只是大概方位,这里明明偏了许多,路边还有一座小山峰阻挡,视线根本不开阔,我想要的那种大气磅礴一点也没有。我有点沮丧,来都来了进去看看怕啥呢?可他就是不去,也不让我去。我真想撇下他独自跑去,脑子里还快速转动自己飞快跑去的样子,要不要告诉那些人我是作家?正为他们高声歌唱?那一刻我也膨胀得不得了。

他却已经坐在驾驶室里了,一副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样子,不,确切地说是躲避。我又内疚的不行,我知道他不是怕,是不愿意面对过去,被我这么一折腾,又忍不住去想。这焦灼的状态呈现在他脸上,就显得唯唯诺诺的,生怕有人揭开它。他的眼睛不敢看我了,有点躲闪,气息也没先前足。我自责,原本是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不在乎他的过去,却适得其反。就这样离开我又不甘心,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我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起这个塔,就抬头望天的样子,对了,是仪式感。我回头望去,像军人那样行注目礼。

时值正午,高高的塔尖指处,正悬挂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由于有一层薄薄的云罩住,使得光圈放大了好多倍,像似那塔尖指处正顶着一轮巨大的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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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下山他突然开得很慢了,还不停地到处看,并自言自语说:“在哪里呢?好像是这里,又不像。”

车子走走停停。我问他找什么?他说上塔台的路,说以前住在下面,去塔台机房有条直通的水泥梯子路,总共有864级台阶。

要带我去看看?这家伙,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当然,这里没有人,我们可以一级级慢悠悠地爬上去,也是他要带我去看看的原因。我的情绪又高涨起来,我说:“你记性真好,多少级台阶都记得住,你确定是864级台阶?”

他说:“确定,我亲自数过。”

在一道一人多高的坡坎边,他停下了车,说:“就是这里了。”

我看过去,竟然有点恍惚,因为我看见坡坎上开满黄橙橙的花,这影像非常模糊,潜意识里一直以为是油菜花,可是怎么会呢?难道会有人跑到这里来种一小块菜地?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花是不是油菜花。我没有来得及分辨,因为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了。

由于梯子常年没有人走,已经被许多杂草刺丛淹没,进口的梯子也被挖掉,还有人工砍来刻意阻挡的粗大灌木,要不是他熟悉,根本就看不出这里曾经有条水泥梯子路,要想走进去,还真有点费力。他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我说:“走吧,今天收获甚微,有条老路走走也不是坏事。”

他采纳了我的意见,率先走在前面,像个老战士那样。他用手扒开拦截的刺,又用脚踩住,开辟出一条没有刺的路,让我在后面跟着他。刺很多,尤其原生的刺,踩倒下去又顽强地弹跳起来,不小心就被它们打个措手不及。我的羽绒服被挂开一小条口子了,飞出来的几片羽花,像白色的精灵,轻盈地挂在杂草刺丛上,还荡呀荡地想要再次飞。

终于,我们像穿越敌人的封锁线,走过了刺丛最多的地方。梯子可以很明显地看见了,虽然杂草依旧很多,但是它们已经不比刺丛,温柔多了,还是一道不错的风景。瞧,阶梯湿润润的,布满绿色的苔藓,缝隙间的杂草已经枯黄,但并没有倒伏。走在这样的路上,远古的风都可以吹来,还有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故事。

他说:“那天父亲出门很早,还在穿衣镜前仔细整理了制服,说父亲是个老派的人,不允许身上的制服有一丁点皱褶。这我在最初的采访中,老照片上一丝不苟的坐姿已经看出来。说母亲递给父亲一把特大号雨伞。说父亲已经退居二线,到相对轻松的铁路护路办任主任,也就是个不轻不重等待退休的地方。但父亲依旧恪尽职守,每个星期至少要巡视两遍各个护路段站点的工作。”

“那天的雨特别大,还下了一夜,这就意味着一旦发生塌方,列车滞留就将造成安全隐患,以父亲的个性,更不能不去。等父亲工作完驱车回家,已经是晚上的九点过钟,不幸就在那一刻发生。由于道路泥泞,又山高坡陡,车子在翻越一座山梁时突然打滑,翻下了十几米深的沟谷,当场殉职。”

“还有半年就退休的人了。”他说。

“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我说。

“值吗?”他笑,又说:“也不能这样说,他们那一代人工作着就是幸福,就要认真负责地对待。”

“你也负责呀,看你对女儿的工作,就像自己的。”

“那是没有办法,她不是一个人嘛。”

“你真是好父亲。”我由衷地说:“你女儿真有福气。”

在离塔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说:“不能再往上走了,太近有辐射,对身体不好,以前上班,每个月我们都要体检一次。”

“真的?”我叫了起来:“这工作居然还隐藏着危险性,有人因此得过要命的病吗?”

“当然有,要不体检干啥?”

我们并排坐在了石梯子上,面向东方。由于四周没有任何阻挡,风吹得呼呼的,空气里满是雪花的味道。“要是这会下场雪就好了。”我有点异想天开。

他说:“这里的人不喜欢雪,那样的话就要不停地扫雪。”他伸开双臂,比划给我看说:“冰勾这么长,塔架和屋檐上都是,就要想办法清除掉。”

我才知道他说的雾凇是啥意思,可是为啥要清除掉呢?

他说:“冰和雪反射光,干扰信号的接收和发送,必须打掉呀。”

“你们真不容易。”我说:“夏天呢?打雷的时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见闪电咔嚓一声,画出长长的弧光,一定很恐怖吧?”

“打雷的时候一般不敢出门,就在屋子里待着。”

“怕被雷击?”

“当然,这么高的地方到处都是雷击点,很容易被雷击的。”

“屋子里就不怕了?”

“屋子里相对安全,你没看见房顶四周都是避雷针嘛。”

我有点冷了,又不想表现出来,怕他喊走,我还想多坐会,即使风吹得张口说话都有点困难。我靠紧了他,手也不知不觉伸进了他的臂弯里。这自然的状态我不止一次琢磨怎么过渡的?竟没有一点隔阂,这样的信任又来自于哪里?好人究竟是怎样定位的?他是好人吗?我怕他不是,我在写他。但一个男人足够的真诚,对父母、女人、孩子的态度,是大概能够判断得出来的,虽然这里面不乏天性和本能,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爱和善良,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他有柔软的爱,这我确定,还彬彬有礼,就难能可贵了。

关于他的过去,我曾打听过。我不敢直接问,怕人家起疑心,我旁敲侧击。让我奇怪的是,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回避,偶尔有人说,也是针对他的问题。就像一块巨大的牌匾,这些问题遮蔽了他所有的过去,他的整个人生,就像短章残页的书,突然就不完整了。我只好沮丧地听着人们大谈谁是当初的创建者,谁是元老,谁是功臣,即使这些元老功臣早已跳槽改行到别的部门,没有人再提起他,或刻意遮蔽。

我却觉得他真暖和,尤其这会儿,靠着他这边的身子热乎乎的,虽然寒风呼啸,直灌进我的脖子里。我们一起看着远方。远方有我们共同的城市,那些数字连起来的千家万户。

我说:“给你念两章小说吧,用普通话。”

“屋子里的灯很亮,从没有熄过。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眼皮子重得钢板一样。他真想睡一会,即使耷拉着头,靠在椅背上。可是他们不让他睡,想方设法把他弄醒,又不停地问。至于问的是什么?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脑子里沉沉浮浮的,许多的事情涌来,许多的人……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穿着军装的父亲向他走来,在光影中越来越清晰,恍然间,他忘了父亲已去世多年,竟委屈地大哭起来,爸爸……他抽抽搭搭地……爸爸……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的哭,是恨还是悔?

“不念了,不念了。”他突然粗暴地打断我说:“等你写完再看。”

他的眼睛红红的,有湿漉漉的东西在转。我有点惶恐,赶紧说:“怎么了?”

他好半天才说:“没啥,就是不想听了。”

我知道是某种东西触碰到了他,使他不愿回忆过去,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也就是说,他赞成我这样写。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是怕你看不下去,先念给你听听。要是看不下去,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有两种可能会看不下去,一种是写得太真,让我想哭。一种是太假,让我想笑。”

怎么会哭呢?我想起我们刚接触时,他刻意躲在暗处观察我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情景,好像我会敲诈勒索他,这得遭多大的背叛,才会对人如此不信任?我没有拆穿他,让他看清楚我身后的坦荡。

我说:“我不会写得让你想哭,我会写得让你有力量。”我握紧了拳头冲他晃。

他表示怀疑,说:“小说不能这么写,你看别人写的,不是大悲大苦,就是大难大灾,要不人物的性格就极端刻意,这样才能突出个性。你写个正能量的老家伙谁信?”

“为什么不信?一定要把阴暗面挖的血淋淋的才叫好看的故事?要是写牢狱之灾,或者黑屋子里不眠不休的审讯?那你真要看不下去了。”

事实是我有意回避,这他看得出来,即使我们说话,我都会刻意避开。

“我说的看不下去是指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不可能完全像你。要是写的不像你,或者出入很大,你可不许生气。”

“那不行,你可不能乱写。”

“你只是一个原型,明白吗?你一个人不可能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我得制造点高潮。”

“什么样的高潮?”

“就是制造点感官上的新奇和视觉上的效果,像男人和女人的爱恋。”

“我和你吗?”他大笑。

“大概,可能,也许。”我也大笑。

“谁会看啊?”他又说:“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和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这样的感官效果没有分量。你看人家写的爱情故事,有几个不是年轻漂亮女子做主角?”

“那是别人,我要沿着生活真实的轨迹来写。最讨厌动不动就拿年轻女子做门面的男人,好像变换着花样带着不同的年轻女人多有面子,其实呢,他们只是想当父亲、大哥、说一不二的领导,或者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自信的表现,其实八竿子打不着。当然,强大的荷尔蒙起主导作用,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个世界是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但也没必要大惊小怪。”

“哈哈哈哈!什么逻辑?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好吧,随你怎么写,你不是说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嘛,那就随你虚构。”

8

过年时,他送我一个水钻发夹作为新年礼物,我给他买了一只土鸡,一块乡下亲戚送来的腊肉。他不要,说别人送的也不多,留着自己吃吧。我说收下吧,就算是我对你的关心。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他发信息说送女儿下乡。我回复说真好啊,享女儿的福,又过上正点上班的日子了。之后大半个月我们就没有再联系,直到三月的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我说有事?他说没有,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说怎么了?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他说你又来了,我能有什么感情问题?我说那是啥事?工程上的?还是女儿?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下午有事吗?请你吃个饭。我说不行,正赶一篇稿子,晚上散步说吧,饭就不吃了。他说下雨天,要不找个地方坐坐。

茶吧里的环境很安静。暗红色镂空木花格包间,在打着半月形花结的乳黄色窗帘下,显得十分得古朴典雅。沙发是棕色的,桌子乳白色,上面有书、菜单架、烟灰缸,一个小巧的白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粉色月季真花,显得格外醒目。我说:“茶吧里还有真花呀?”

他说:“不是茶吧里的,是我在院子里顺手摘的。

我说:“真难得,路边的野花都不让摘,也会顺手牵羊了。”

我坐在他对面,抿嘴笑着百度月季花语:等待有希望的希望,幸福、光荣,感谢之意。

一壶姜茶已经泡好,黄橙橙的,煞是好看。他边倒边说:“知道你晚上不喝浓茶,就要了清淡的姜茶。别看是春天了,下雨还是很冷的,喝点姜茶暖身。”

我问他多少钱?这种地方的一壶茶,几百上千的都有,我怕他要贵的。

他说:“一百八,不算贵,又问我要不要点心?”

我说:“不要了,才吃过饭,哪里吃得下。”

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藏蓝色薄呢外套,凯撒的,他教我识别过,我一眼就认出来。我说:“买新衣服了?”

他说:“梁婷买的。她请了十天假出去旅游了,走之前硬要给我买件衣服。”

“十天的假怎么请得到?不是说督察组的要来,忙得很嘛?”

“是忙,但都做好了的,要是检查出啥子问题,那也没有办法。这几年忙得公休假都没有请,她累得很,想出去放松一下。”

“你要给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还有,我让她辞职了。”

“辞职?”我吓一跳,意识到这才是今晚的话题,多少让人有点沉重。又想不会是老生常谈吧?以前不是没有说过。就说:“她会辞吗?”

“不知道,走前答应了的,说回来就辞。”

“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又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燃了一支烟才说:“是出了点事。上周送她去开会,在会上被点名批评了。她没有忍住,顶嘴辩护,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我在车子里听得清清楚楚。王八蛋,就会拿下面的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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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一直做得很好的呀!”

每次他们下乡,他发信息给我,字里行间都跳跃着快乐的音符,好像他们要去的不是乡下,而是风景秀丽的地方,做的更是非常光荣、意义非凡的事情。他乐此不疲,无论是早上、下午、傍晚的七、八点钟,他都像荣誉感满满的战士,随时准备出发。她呢?那可是骄傲的公主,有谁的肩膀这么牢靠?自然是父亲。

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能感觉到梁婷——他的女儿——那个还停留在姑娘层面上,不知撒泼打诨为何物,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的时候,浑身发抖的样子。而他就在外面的车子里听着,却无能为力。

我说:“是乡里面的领导吗?也真是的,来帮助他们脱贫攻坚,不说感激,至少也不能训斥责骂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梁婷一定很委屈吧?”

“岂止是委屈?简直就是羞辱。她本身胆子就小,做事又认真,丁点做不好,半夜三更都睡不着,为一个数据,一天能跑好几回。要不是我开车接送,打车钱都不知道多少了?没有周六、周日,得空就去,忙得没黑没夜的。在家都不做啥的人,现在都成百事通了,洗衣、叠被、打扫卫生,过节大小礼物的采购、安抚情绪、出谋划策、想办法找出路、套近乎拉关系……连剪头发、洗澡这样的事都要亲自带去……到头来还是没做好。”

他有点愤怒,语气都加快了,但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他的脸没有因为愤怒而扭曲,但很无奈。这无奈在一个曾经威严过的男人那里,就显得屈辱而沧桑。

我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呢?女儿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所有动力,他们相互陪伴又相互成全。至于成全什么?他始终没说,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我却隐隐感知得到。如果说信仰不是那么高大上,可以用在普通人身上,那就是信仰吧。每个人都应该有活下去的理由,无论这个理由是卑微、渺小、崇高、伟大,它们在晨曦里召唤,幼童期盼生长,花朵期盼开放,河流期盼奔腾,小草尽力伸长脖子,期盼得到更多的阳光……

如果这些期盼可以称之为欲望的话,也是我所需要的呀,我刻意寻找的智慧,不就是这种力量的召唤,以使活着的理由更充分、更愉悦、更有意义吗?想到这里我又吓一跳,我竟然在极力为他辩护,这个一百五十多斤重,有过别人看起来不光彩经历的人。是的,我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我所珍视的东西。

我浑身发烫热血沸腾起来。为了掩饰这不合时宜,又满含崇高欲望的热血,我准备给他倒点茶水。可是茶水没有了,他一直在喝,好像要把茶水钱全喝回来。

我说:“喝这么多茶晚上不睡觉了?”

他说:“几晚上都没睡好了,不在乎这一晚上。”

他招手叫服务员,我说:“不用了,我去。”

走到过道,服务员就猫咪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把茶壶递给她,说再续点水,就去了洗手间。我用冷水洗了脸,擦干,看脸上的热气退去才走回去。

他正在抽烟,脸上已恢复常态。我说:“不用担心,梁婷那么优秀,走到哪里都饿不死的,没准还是好事情。”

他说:“都是我拖累了她,要是没有我那些臭事,她的生活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说:“怎么能这么说?一辈子很长,谁还没有个闪失。她也没有怪你,相反她崇拜你,非常崇拜,这我看得出来,要不怎么会留下来用青春为你救赎。”

他笑起来,说:“真是文人呀,三句话不离本行。什么救赎不救赎的,错就是错,只是没有想到会给女儿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天啦!他终于肯说错了,如释重负,刚刚还悲戚的脸,忽然就孩子般纯真,因舒展而慈祥。

9

度假回来的第二天,梁婷就去上班了。她买了两只烤鸭,说是大家都在,要吃完午饭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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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在办公楼上为他们腾出了一间大屋子,单位又为他们置办了锅碗瓢盆床铺用具。因是男女同屋,女生的床就被安排在最里面,用立柜和床单隔着。梁婷有他接送,一晚上都没有住过。

我说:“两只烤鸭够吃吗?那么多人?”

他说:“将就吧,七八个人也不算多。”

“光是烤鸭怎么吃呀?”

“他们还弄了点别的。”

“你经常拉他们吗?”

“开始都是集体行动,倒是经常拉,后来就拉得少了。”

春天,梁婷花粉过敏导致严重哮喘。他给她熬制了中药,又抽空去工地看了看。工程已进入收尾阶段,作为项目监管方,除了督促施工方的进度和款项的拨发,平时工作并不繁杂。老唐倒是盯得紧,天天都在工地上。自从梁婷的扶贫工作要求白加黑五加二,他就知道没有时间顾及,便在工地附近的酒店定了房间,安排好一日三餐,让老唐安心驻扎。

老唐原来是卡车司机,出过一次严重车祸后,家里人就不让他开车了。他去工地都是他妹夫接送。他妹夫姓尤,也是退役军人,还有两年退休。他空闲时间多,喜欢跟着他们跑,说好混时间。这他心里有数,不就是多少给点钱的事情,也就明里暗里默认了。这段时间老唐父亲生病住院,情况还不大乐观,老唐就得天天赶回来,老尤的时间就错不开了,他就把车子留给了老唐,说用前妻的车子接送梁婷下乡。

进入四月,全省大督查在即,从上到下人人都绷得紧紧的,梁婷也不列外。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车子跑了几天就出故障,怎么也发动不了。没有车,又在这个非常时期——清晨六点就要签到,晚八点开会,还要随叫随到,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待命。梁婷心急如焚,一个劲责怪母亲。

“也不能怪她,退休后她就很少动车,车子基本搁置不用,十天半月难得开一次,突然天天加大马力地跑,难免吃不消。”

我说:“那怎么办?”

他说:“我借了一辆车,就是不好用,空间太小,打个瞌睡都伸展不开,搞得我腰酸背疼的。梁婷也抱怨,天天催她妈妈。”

梁婷会开车,也有驾照,至于为什么不开,又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车?就是个迷,就像他们一直不买大房子一样。

我说:“把你的车开回来先用嘛。”

他说:“这样不好,工地的事基本都是老唐在管,他父亲病重都没有请假,我也帮不上忙,还能把车子开回来?倒是考虑过互换,谁知道车就坏了。”

“大概多久能修好?”

“明天吧,我亲自守着修。”

车修好后他高兴地发来信息:“车修好了。”

我也雀跃地回复:“太好了,自己的车总归方便点。”

之后督察组入驻,各自忙着我们就没有联系。一个星期后督查组离开,扶贫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我给他发信息问怎么样?他没有回复。其实我早知道督查没有出现问题,还得到不错的评价,有人开始庆祝,尤其驻村干部和村支两委的人,按他们的话说,奋战这么久,总算打赢这一仗。

我又给他发信息,还是没有回复。这有点反常,往常即使他在开车,也会忙里偷闲回复。我干脆打电话,一连打了好几个都是无人接听。第二天我又打,电话就关机了。我有点坐不住了,这是搞的啥子名堂?没有动静还找不到人了。

一个星期后他终于用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信息:“在医院,手机欠费了,用别人的手机发的。”

生病了?这可是意料之外,我赶紧回复:“老火不?有人照顾你吗?”

他回复:“没事,不老火,有人照顾。”

我又问:“谁照顾你?女儿和前妻?我给你缴费?”

他回复:“不用,放心写你的小说,得空我会联系你。”

信息简短而克制,我犹豫着还是给他又发去信息:“哪个医院?要我来看你吗?”

他没有回复了,我也没有再发。他生病了,也许正被前妻无微不至地照顾,“别人的号码”没准就是前妻的,自然不便和我频繁联系。还有他的女儿、老唐、朋友们。他不会缺人照顾的,医院或者他的家里肯定人来人往。

不久好消息传来,全省18个县(区、市)被省里批准退出贫困县序列,我们这个县就在其中,攻坚大捷人人欢喜,大街上车鸣的声音都好像没有那么急促了。主编大人一时高兴,大手一挥,就不要我下乡了,让我赶紧把小说写完。

我继续写小说,去学校看上高一的儿子。他判给了前夫,理由是我到处跑。实际上我也经常不出门,只要冰箱里还有吃的。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习惯,几天重复吃同一款食物,未免单一,对我还可以将就,正长身体的儿子就吃不消了。我们是协议离婚,还算客客气气,在儿子的问题上也没有阻隔。儿子也很懂事,对我们的事情表示理解,也经常在我这里住,尤其他重新组建家庭后,基本上都住在我这里。

又过了大半个月,我有点想他了,小说初稿已完成,我也想放松一下,就联系了他。我说:“老人家,请你吃个饭,算是对你生病住院的犒劳。”

他说:“你请就不必了,到我家里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一直把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从不让我涉足,现在却要我去,不怕女儿看见?

“女儿不在家。”

“去哪里了?”

“上海。”

再问,他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10

这是一栋九十年代初修建的步梯楼,外墙的白瓷砖已经发黑,夹在高大的电梯楼中间,显得更加老旧。楼道很狭窄,暗沉沉的,墙面上贴满各种传单。他住在四楼,在门口等我。已经是夏天,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短袖T恤,头发很短,几乎贴着头皮。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发型,说是两个星期要剪一次头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只不过瘦了许多,凸出的小腹都凹下去不少。

我说:“怎么就瘦了?”

他说:“瘦了吗?没有觉得呀?”

我说:“肚子都没有了。”

他“哦”了一声,摸了摸肚子说:“是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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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却井井有条。地板是塑胶的,一尘不染,进屋就看见为我准备好的一双粉色拖鞋。一张老式长沙发上铺着鹅黄色的布,咖啡色木质茶几,上面有烟、烟灰缸、纸巾、一个装满杂物的竹编篮子。两间卧室一间上着锁,说是女儿的房间。他的房间看得出来是侧卧,摆放着一张单人床,被子叠的棱角分明,床单也平顺的一点皱褶都没有,一看就是部队待过的人。我说:“你每天都这样叠被子吗?”他说:“是的,习惯了。”

他围着小巧的格子围裙,样子非常温暖,领我去厨房看他买的菜:虾仁已经剥好,大个大个的,还有鸡胸肉、香菇、白豆腐、西红柿、小葱和白菜,说做鸡肉海鲜火锅。我要帮忙,他不要,让我去沙发上看电视。我不去,靠在门框上和他说话。我说:“这回好了,不用下乡了。”

他说:“谁说的?昨天还去了。”

“怎么还去?不是已经脱贫了嘛?”

“脱贫也要去,梁婷说要随时走动,不能完事就不管了。”

“她不是去上海了嘛?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吩咐我去呀,走之前还一再强调,怕我不去。”

“她去上海做啥?出差?”

他突然放下正切菜的刀,转身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告诉你,梁婷的男朋友来了,就是上海那个,一直在等她,这次真的来了。”

“等等。”我有点晕了,这弯绕的:“你是说梁婷上海的男朋友来了?现在?”我比划着:“又和他一起去上海了?”

“是的,千——真——万——确。”他看着我,把字咬得重重的,生怕我听不清楚或听岔了。

哦!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我怎么就不敢相信?在我的主观意识里,他女儿就是个不婚主义者,突然就冒出海枯石烂的爱情来,怎么都觉得像个童话故事。

“你不是说他们分手了嘛?”

“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我逼急了,她故意说的。有些事情还真说不清好坏,你以为背时倒运事,转个身突然就变成好事情了,就像这次车祸……其实……我没生病,是出车祸了,就在督查结束的那天,我们开车回来的路上……”

他说得很轻快,却惊得我咋呼呼叫起来:“车祸?怎么是车祸?你不是说生病嘛?天啦!天啦!你们出车祸我都不知道。”

“我说过在医院的。”

“但没说出车祸呀。”

我也没往那方面想。他车开得那么稳当,我又怎么可能往那方面想,我以为只是感冒,血压高这样的常见病,他也这样住过医院。

“梁婷伤到哪里了?转院去上海医治?真是的,这样的事都不告诉我。”

“不不不,她已经完全好了,就像我现在这样。”

他摊开手,以示完好无损。我却絮絮叨叨,觉得他把我当外人了。我正为他写作,一个月没有见他还有点想他。当然,还以为全城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像那个大学刚毕业,就在扶贫路上车祸去世的姑娘,31岁、孩子才两岁的年轻妈妈……

“头天……”他说:“我和梁婷都没有回家,怕最后一天抽查到来不及。我睡在汽车里,梁婷在办公桌上打盹,她的床被人睡过,就不愿意去睡了。第二天八点半抽查结果出来,果然抽到了,又马不停蹄跟她下寨子,直到下午的六点过钟督查结束,没有问题才驱车回家。我拉着梁婷,心情大好,准备回到城里好好吃一顿。梁婷说吃牛肉,我说吃鱼,最后决定吃牛肉,我们就没有说话了,她打起瞌睡来。如果我们一直说话,可能就不会出事,可是我们都太累了,又没有睡好,一放松,车子怎么冲下路坎都不知道。好在坡坎不是很高,车没翻,剧烈的震动把我的一根肋骨弄裂了,当时不疼,以为一点事没有,疼起来拍片才知道。梁婷坐在后面,没有系保险带,又正在打瞌睡,头撞破了,满脸都是血,把我吓坏了,要知道头上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拼命拨打电话,给120,给她妈妈,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缝了八针。

“她妈妈来了,姨、舅、叔,乱哄哄的,就没有给你信。老唐也来了,那两天他父亲病危,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就去世了。还有我的战友,梁婷的领导和同事。有人要发微信,我不让,有啥好发的?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情,自己开车不小心,怪不得别人。”

“梁婷的男朋友是第二天赶到的,把我们吓一跳,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名堂?整整十年了,她这个男朋友对我们就是个影子,从没见过,一度以为她在糊弄我们,我们也跟着糊弄别人,谁知道出个车祸,人就轰轰烈烈地出现了。”

轰轰烈烈?也真是呢,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笑。

“这下好了……”他继续说:“她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生活了。我要给她买套大房子,不管男方家经济状况如何。”

“在上海买吗?”我也高兴,为他终于肯大把花钱。

“不是,我们这里。预定三套,她妈妈一套,我一套,她一套。”

“一家人买三套,没有必要嘛。”

“那不行,各是各的。她妈妈要四楼,她五楼,我要十六楼。”

“十六楼会不会太高?要是停电怎么办?”

“就不下来嘛。我喜欢高点,没有任何遮挡,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屋子里都是亮堂堂的。”

“也是,光线好。”我说,又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我还以为你的钱要留来交党费。”

他哈哈大笑,又哽咽在喉说:“我已经不是……哎呦!算了,不说过去的事情。”

“要是梁婷留在上海了呢?”我还是纠结他的房子,觉得他们本是一家人,三套房子太浪费。

他还是固执地说:“她要回来的,她说过,他们一起回来。”

“我是说如果不回来。大上海多好啊,要是她去到那里动摇了,你们就要跟着去,这么多房子谁住?”

“即使那样我也不会去。”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早就想离开这里嘛?”

“那是以前,现在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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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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