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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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和他走在去样板房的途中，我惊奇地看见月亮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云线。那是鹊桥啊，我脱口而出。月亮代表什么？我问江河。当然代表女人，那太阳呢？肯定是男人哪，他接着说，你看月亮孤零零地站在鹊桥上，要不太阳不喜欢她了，要不太阳永远地走了，我说不，那是太阳害羞地躲起来了。江河哈哈大笑，随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心头有种温暖的情愫在汹涌流动，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在苏州河边，他撩开我的头发、托起我的下巴。此时，我多么希望他的手停在我头上长一点、再长一点，哪怕永远、哪怕地老、哪怕天荒。但是很快就结束了，快得转瞬即逝，快得来不及体会，快得连上漆黑的楼梯时，他也没想着来拉我一把。

曾经想画一幅古时艳丽女子的画像，她站在朱红的大门前，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外面未知的世界。我是这样画了，朱红的门，黄色与蓝色的门帘，旁边还有一盆骄艳欲滴的百合花。可画着画着，那个女人的面孔越来越灰暗，满目哀怨，似曾相识，也是一头整齐的刘海。我把它放在江河的办公桌旁，笑着对他说，这里有个深闺怨妇在天天看着你。我在说我自己吗？我怨吗？我不知道，也许那个时候我被无穷无尽的希望填满，被他撩开我的头发、托起我的下巴的反复回味填满，没有意识到而已。

分手的时刻势不可挡来到了。提着一个旅行包和一小袋书，那是准备留给江河的书，我在地铁站里坐着，迟迟不愿上车。下了车的路人在我身边潮水般地涌过去。这就是我停留了两个月的上海，夏天的上海，天空很蓝，阳光刺眼。我闭上眼睛，脑袋有点昏眩，想像着今晚的分别，想像着江河会对我说些什么。车来了，我慌张提起旅行包放在车上，猛然发现那袋书没拿，急急忙忙跳下车，刚把书拿在手里，车就开走了，连同我的包，那里有我在上海的留影、买的纪念品以及江河的照片。也许这是天意？让我什么都不带走？让我空空无已地回去？我的心一下变得很乱很乱，我给江河打电话，他马上打的从上海的最北边赶过来。

我是在这个特别炎热的夏季最后一次来到他的公司，公司照旧，小徐、朱阿姨她们乐呵呵地还在，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包括江河，有数不清的工作等着他去做，只有我一个人闲着，无所事事。将近晚上8点的时候，忽然有个陌生人打电话，询问是否丢了东西。我和江河赶忙打的过去，千恩万谢接过包，江河买了一条烟塞到那人怀里。我们一路默默地向火车站走去，他走得很快，拎着包急急走在我前面。我一路偷偷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撩开我的头发托起我的下巴的男人、看着这个天天晚上送我回家的男人、看着这个因为我丢包放下正在面谈的客户赶过来的男人，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会与他失之交臂吗？我百感交集地看着想着，甚至幻想着将他紧紧抱住不让他走，在吃饭的间隙、在等公交车的片刻、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好象只有这么无言地抱着他，他才不会离我远去。

可我什么都不敢做，内心极度腼腆的我绝对做不出这般英勇的事情，怕吓着他，怕自己的梦被顷刻间砸碎。可我又能什么都不说呢？时间尚早，离开车还有整整两个小时，坐在他朋友工作的那家宾馆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我完全来得及说。我犹豫着不想说，其实是想等待他的开口。只要他说让我因为他而留下来，我一定会一把拽起他，头也不回向着夜色阑珊中的上海深处走去。可离开车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他一直避而不谈。在与他无形僵持的最后时刻我终于忍不住了，就象那晚在苏州河。算命先生说过，我与属牛的不配，还是那句开场白，我忽然感到原来我也积存有怨、有恨，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我就爆发了。走吧。他生硬地说，我分明看见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和厌倦。这更深深刺伤了我，把他刚刚给我的以前为他垫付的两百元钱狠狠摔在地上，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是看不起你！我大声吼着，拎起包向车站跑去。江河紧紧跟在后面，几次想帮我拎包，都被我奋力挣脱了。我会叫你同学把钱带给你！他扔下一句话，终于生气地走了，就在他走的一刹那，我浑身瘫软，无力前行。脑袋空茫一片，空茫得让我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忽然感到非常非常后悔，给他打电话，通了，没接；再打，终于接了。对着话筒，我虚弱地说，江河，你过来……

坐在广场上张望。就是这个晚上，我在2001年夏天与上海的最后一夜。马路对面的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手里拎着为我买的东西。我心里含着热泪，定住眼睛久久凝望。我说江河，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面无表情；在火车开动的瞬间我站在座位上贴着车窗上面留出的缝隙，我再一次说江河，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仍然面无表情；在火车向前飞奔的一刹那，我终于失声痛哭......睁开眼睛，看到车窗里的黑暗。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刺耳的尖叫。我哀哀地想，我再也不会来到这个伤感的城市，我喃喃地对自己说，永别了江河，永别了上海......

我又回到熟悉的校园，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日子照旧在死气沉沉中面无表情地过着。每天，我穿行在宿舍与教室之间，蟹居在我那个窝里。我承认，我依然喜欢江河，我还在想着他，那晚在苏州河的一幕成为永远的定格，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我也明白，其实，他没有错，他从未对我暗示过什么，从未对我有任何承诺，他对我好，是出自一个普通朋友的真诚，是他豪爽、善良的本性所在。错的在于我，是我的一厢情愿伤了他，也伤了我自己。我知道我伤得他太深了，对于一个有强烈自尊的男人来说，一个伤害，可以让他体无完肤。因此，我给他写信、打电话、留言、发短消息，对他说了无数次对不起，依然没有他的任何回音。我没有哀怨，只有伤感，学校太小，让我无路可逃。因为清高孤傲，因为年近三十仍孑然一身，走到哪里，我都成了别人指指点点的焦点。

生活像一张沉重的网，死死罩住我。国庆节我独自一人上了青城山，去拜访一位老道。老道对我说：好比一只落入蛛网的虫子，越挣扎缠得越紧，还不如伺机咬开一个破洞，幸许还能找出一条生路来。那一刻，我猛然顿悟。是的，我还算年轻，时间还不太晚，自恃还有一点才，在那个给过我伤痛的繁华都市，说不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给江河发了几封e-mail，告诉他，我愿意帮他，我依然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依然会真诚地对他，我答应和他做一个很好的普通朋友。很久了，才收到他的回复，上面只有一句话：“小双，上海才是你的最终归宿......"

2001年１２月２日，我终于又来到上海。来之前，毅然剪掉一头整齐的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