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上午十二点,城东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格外热闹,穿过人流,远远就看见身上系着大红绸带的几门军绿的大炮,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炮口齐刷刷对着高远的天空,“咚——咚——咚——”几声巨响炸开了天上的云彩,冒出的浓烟弥漫了街边的店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随之响成了一片。一个豪华装饰, 气派非凡的“一品香火锅鱼”在这初夏的正午隆重开业了!

临街的三层台阶之上,暗黄的门面古香古色。店铺坐北朝南,门前崭新的红地毯伸向远方,店门的两旁站着几座花树,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门口的巨幅对联分外醒目,“鱼翔浅底火锅里,鸟宿深山饭碗中。”进了里面,柜台对面一个超大的水池里投放了各种各样的鱼,这个长方形的酷似棺材的水池边,吸引着众多的大腹便便的食客,他们大多是奔着今日特惠的价格而来——精瘦的老者,臃肿的女人,戴近视眼镜的初中生,他们围着水池,在精心挑选中意的鱼。一个斯文男子伸出戴了大金戒指的手,指着一条长得好看,身体肥硕,游得最欢的鱼,粗声粗气地对老板说:“来,把它宰了,马上做!”然后牵了小女儿的手,踱到一边的椅子上埋头看手机。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片刻,鲜鱼上桌,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加了料包的汤咕嘟咕嘟地响着,雪白的浓汤里漂浮着削得薄薄的鱼肉,几粒红色的枸杞,紫色的肉桂簇拥着鱼片,黄色的姜片,绿色的香菜依偎着鱼片,已经是片了,完整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食客满脸油光欣然举箸,你夹一块,他捞一片,你说味美,他说鱼香……刚才还在水中欢快游动的精灵,转瞬就被捉入后厨开膛破肚,快刀肢解,投进沸水,继而被夹入食客嘴中,咀嚼、吞咽,完美的身体变成了你看不见的一柄凌乱的羽毛。

我被朋友拉着入座,却停杯罢箸,四顾茫然……

我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心跳加速,只好仓惶离席,懵懵懂懂,走出来,狂跳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自己有多久没吃鱼了?

回到家里,先冲进卫生间洗把脸,一低头,就看见那个红颜色的大号塑料盆,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那条不愿死去的鱼,那条顽强的鱼!

多年前,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在菜市场买得一条鲤鱼,准备第二天孩子们回家烹饪。就将它放在一个蓄了水的大号的红色塑料盆中。一入了水,它就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不大的空间里,成了它的世界。它不停地扭动着光滑的身躯,不停地把身子斜斜地挺起。一下,又一下,然后,没在水中歇一会儿……

它圆圆的嘴巴费力地张开,笨拙的尾巴用力地划动。一下,又一下,然后,没在水中再歇一会儿……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它艰难地在水中游动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下午,它都在尝试,都在努力,都在抗争!

或许,它想找到原先的感觉,它想找到原先的世界,它想找到原先的朋友、亲人、孩子——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到了晚上,声音小了点,可它不断搏击水面的声音,它跃动溅出水花的声音,还是让我嗓子发干,心跳加快!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地焦躁、不安、恐惧……啊!这个难捱的不眠之夜!

意外的是,直至第二天上午,它还在闹,只是红色的塑料盆里不再水花四溅,周围不再水迹斑斑。它终于平静了,安静了。它知道纵使拼尽全力也走不出这个有水的世界。

我惊异它持久的生命律动,怎么可以坚持24个小时而不死?它——它——它分明是一条内脏完全掏干,鱼鳞全部刮尽的鱼啊!

它的顽强的神奇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了我,我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条鱼,它的肉粉白粉白,透出健康的色泽;它的流线型的身体曲线完美到极致,它该是一位出色的舞者;它的头受了重击,但中正庄严;眼睛微张,眼角清泪的印迹依稀可见……我再也看不到水面的一丝涟漪,盆外的一朵水花……

孩子们回来了,我把这件事讲给他们听,他们沉默不语,继而默默垂泪!下午,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水中捞出来,擦干净身上的水珠,给它裹上一条崭新的毛毯,把它装进一个精致的铁皮盒子里,在院子里深深地挖坑,细细地掩埋,并在坟前栽下了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而今,老院的小白杨已经直插云霄可成栋梁。

“庭中有奇树。树干似鱼鳞。”我知道,树的杆,树的枝,树的叶,也一定有那条鱼的味道和精气神吧!也一定有一种顽强不屈的对不幸命运的抗争吧!

从此,我不再吃鱼!

我无力地躺到床上去,恐朋友再邀,便关了手机,倒头睡去。外面狂风骤雨拍打着窗户,我起身,窗外天色阴沉,雨点密集,地面水迹斑斑,凉风吹拂,时间已是黄昏。

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出来:老铁,下雨了,晚上去吃脆皮烤全猪吧!韩国大厨秘制,也是刚开张,卖爆了,都来啊!

我放下手机,心中蓦然掠过一抹刺痛,还吃烤全猪?还脆皮?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果断关掉手机,眼前浮现出烤全猪的场景:一头被掏空内脏的猪,身上涂了酱料,固定在烤架上,发红的木炭,不停转动的猪,一会儿就冒出诱人的香气,果真是金黄酥脆外焦里嫩……

我的思绪瞬间纷乱如麻,站在窗前,遥望远处的田野,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隐隐约约地弥漫着绿色的雾气,从玉米地里嗒塔塔——嗒塔塔——跑回一头健硕的雪白的猪,那是一头名叫白雪的猪——

那一年,家里喂了一头右耳朵上有黄豆大小肉瘤的猪,它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喜欢和孩子们扎堆,我们叫它白雪。白天它去野地里自由活动,晚上回来吃食,几个月就长得膘肥体壮,我们端着碗去街口吃饭,它就躺在一边撒娇,我一边扒拉着碗里的杂面擦尖,吃得有滋打味,一边捏搓着它耳朵上的肉瘤给它挠痒痒。圪蹴在这里吃饭的人们,闻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就朝我们翻白眼,说:“这家的孩子,真是少见!吃饭还带着一头猪!”就躲得我们远远的。

夜幕四合,倦鸟归林,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小米南瓜粥的香甜味儿,晚饭后,我坐在门前大柳树下的石凳上看小人书,妈妈在厨房里忙碌,脸红红的,汗珠在两颊流淌,她在给猪准备晚饭——一口大铁锅里是煮熟了的稠稀适中的米糠和苦菜,里面加了豆饼,院子里飘出来的都是浓浓的豆香。一会儿,妈妈走出来,两只手在白围裙上擦了几下,对着我说:“去,叫猪回来吃饭!”我站起来,走到院前空旷的地方,再爬上一个高地,两脚分开,与肩同宽,然后面向村子南面白雪天天去的方向,抬起头,仰起脸,右手掌半拢,放在嘴边,像战斗片的电影里吹冲锋号的战士那样,用尽全力扯开嗓子:“啰啰——啰啰——啰啰——”地大声吆喝,没多久,它就撒开四蹄向家的方向飞奔而来,正值少年的健康的身影在暮色里奔跑、跃动,像一朵白色的轻盈的流云,悦耳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清清楚楚——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我的呼唤声中,柳树浓荫如盖,又落叶归根!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乡下落雪了!白雪已长成壮年!

到了腊月,白雪已是一头真正的肥猪!妈妈的同事杜老师的儿子结婚,要买走它,我们傻眼了。

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我们下了早读走到门口,就看见大门外面停了一辆马车,驾辕的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正在原地踏步,又昂首嘶鸣,地下有刚刚拉下的小馒头一样的黄色马粪,正冒着臭不可闻的热气。

院子里,猪圈外面多了两三个陌生人,他们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头上戴着盖住耳朵的棉帽子,几颗脑袋碰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在商量着什么。我顾不上摘书包,顾不上吃早饭,赶紧凑上去看我家的猪。

那只肥胖的四肢短短的猪,躲在猪圈的里面不出来,妈妈端来泡了金黄的窝窝头的米汤,趴在猪圈口“啰啰——啰啰——”地叫,它没有出来。妈妈让我叫——可是,此时此刻,我不想叫,我不能叫,我不能送它走!我躲得远远的,顶着母亲翻了无数次的白眼就是不叫。妈妈怒不可遏,走过来推了我胸脯一把:“死女子,咋不听话了?”我揉揉胸脯,含了泪蹲在地上,不起来。妈妈无奈地瞅瞅那些人,两个壮汉面面相觑,又一阵耳语,然后纵身越过半人高的土墙跳进里面去,我霍地站起来,也跟着奔过去,踮起脚,双手攀在冷得刺骨的墙垛上,眼睁睁看着他们。

一场疯狂的暴行开始上演——

你可知我们餐桌上的美味里,曾经有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他们野蛮地挥舞着鞭子想把猪从里面赶出来,一个打它的背,一个踢它的肚,猪痛苦地嚎叫着。那个左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人,弓着身子,撅着屁股,两只手用力地揪住了猪的两只耳朵,费力地往前拉,另一个右眼角有一颗黄豆大黑痣的人从后面使劲推搡着猪的屁股,他一边推,一边用厚厚的木板恶狠狠地拍向猪那结实的肌肉。嘴里发疯般地叫喊:“走——走——走——”野兽一样地呵斥它,驱赶它,猪开始也发疯似的一边尖叫,一边喘着粗气,短胖而有力的四肢支撑着庞大的身体拼命地往后退,往后退,嘴里冒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人往前拉,猪往后退,互不相让,毫不松懈。所有在场的人都屏声敛气,继而面面相觑。

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时间按下了暂停键……忽然,那个“疤脸男”“嗷”地一声长啸,顺手从墙上操起一块青砖砸向猪的头颅,“啪”的一声落地,猪耳朵边的白毛倒下了,耳朵根部渗出了鲜血,丰腴的屁股也一棱一棱地肿胀起来……后来,它喘气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它嗥鸣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它就地躺下来了,它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眼角几滴清泪落下来,顿时凝结成晶莹的冰珠,在它脸上一闪一闪的,发射出清冷的光辉。

两个刽子手终于战胜了我家的白雪,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终于得手了!他们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他们又开始忙活,他们要把它弄到外面的马车上,可是,令他们意外的是,那头猪,又慢慢地清醒过来了。虽然腹背受敌,遍体鳞伤,但倔强的灵魂并没有打算屈服。清醒过来的猪,在并不宽敞的猪圈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他们又一次撵它,赶它,打它,它却死死地贴在墙角,身体紧紧地贴着地面,就是不起来。它被推到猪圈口,准备推它出去,但它庞大的躯体拼死横在圈口,巍然不动!

它躺着,粗短的四肢疲乏地瘫在地上,愤怒的目光射出仇恨的火焰,逼视着他们。那两个卑鄙的东西也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摘掉了棉帽子,脱去了棉大衣,跺脚、谩骂,却无可奈何!

妈的!成精了!

那个右眼角有一颗黑痣的家伙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他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晨雾散去,该回去了。他骂骂咧咧,气急败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变得狰狞恐怖。突然,他抬起穿着笨重的翻毛皮靴的大脚,狠狠地踩在了猪的后腿上,又咬着被烟熏黑的黄牙在另一条腿上补了两脚,猪突然发出了痛苦而凄厉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划破了乡村寂静的早晨。树上的麻雀四散而逃。我的心缩成一团,小小的心脏一阵阵疼,却无能为力,眼里满是伤心的泪水。我可怜的白雪啊!我恨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奈,如此无能!

猪受到致命的伤害,再也无法动弹,无法挣扎,只能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呻吟,原本通体雪白的身体颜色变得乌漆墨黑,一道道伤痕,一声声哀嚎,淡下去,弱下去,眼角的清泪却流淌不尽、不完、不绝……

丑陋的男人们斜着眼,打量猪圈那扇低矮的门,这扇门,此时已被白雪肥胖的身子横堵着,他们是撼不动它的!门肯定是出不去了,于是他们就打墙的注意,因为他们抬不起这头沉重而不屈,高贵而顽强的猪,他们一起向那堵墙用力,只听“哗啦”一声闷响,猪圈的墙,塌了,猪圈平了,猪,败给了无所不能的人!

对待弱者,人——总是有办法的!

我木木地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它抬到外面的马车上,满载而归,然后班师回朝。马车载着猪,也载着人,背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远去、远去……

“啰啰……啰啰……啰啰……”,我不知道这声音是来自嘴里还是心底?我只知道,我再也听不到它“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奔跑的声音里……马车消失在冬日的晨雾里,渐行渐远,我呆立,恍惚,耳畔幽幽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惨叫,熟悉而又陌生,我浑身一激灵,睁圆了眼,抬起头,“呸!”我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狠狠地唾了一口,我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家辛辛苦苦喂养大的猪,不久就成为杜老师儿子婚宴上的美食!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亢奋的人们大快朵颐……

那年,我大约10岁。

夜已深,夜已静。

伫立窗前,我抬起右臂,手掌触到了冰凉的玻璃,似乎摸到了它们冰凉的肌肤,似要抹去那些残留的泪痕,抚平那些久远的记忆……

心里致敬的,还是那些不屈的灵魂……

那些不屈的灵魂,萦绕于脑海里,挥之不去……

啊!那些不屈的灵魂……

作者:闫爱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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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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