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与刷牙的故事

你这口牙真不错，牙医感叹道，你一定从小用牙线吧？不，我从来不用牙线。是吗？那你刷牙一定很仔细，每次刷几分钟？是很仔细，至少刷三分钟呢。三分钟，一般人就刷一分钟，我们要求每次刷两分钟，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做到。你是怎么坚持的呢？这位牙医很健谈。刚才给我洗牙时就问问个没完，不回答显得不礼貌，回答吧，满嘴水，还真不好说话。没什么，习惯而已，好习惯，我还从没见过哪位病人有这好习惯呢。是因为没有好习惯才成为你的病人吧？我调侃道。

我们只是把你们统称为病人而已。有些人跟你一样，牙齿没有任何毛病，就是每年来洗两次。我知道，我是跟你说着玩儿呢，不过我这习惯的形成可不一般。那你得给我讲讲，也许我还能用它来教育别人呢，牙医恳切地问道。

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们住在工棚里，四面透风。睡觉时，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到被子上，再压上椅子缩成一团，才能够凑合着入睡。最大的不变是用水。早晨起来要到公共水房里去洗漱，头几天还好，后来天冷了，一夜北风把水管儿冻住了，我拿根树枝瞎捣鼓了一阵儿，根本没用。正发愁时，小青来了，拎了一大壶热水，费力地举着往水龙头上浇。原来，水池边放着的一套牙具和花毛巾是她的。

小青是个纤细的姑娘肥厚的棉袄也掩盖不住她窈窕的身材。大水壶对于她来说显然是太沉重了，看到她的手在发抖，热水一下猛地涌出来，一会儿又细细地缩回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她拎住那水壶，让热水缓缓流出，一点一点的浇在水龙头上。她什么也没说，见我拿稳了，便放开手。交接时，我们的手碰了一下，好像触电一样。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恰巧我也在瞥她。她的眼睛好亮啊，瞳仁在黑葡萄似的眼珠里一闪，说不上是感激还是喜悦，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我的手哆嗦了一下，一股热水冒出来比先前更不稳当了。

那年我刚上中学，不知怎滴，前一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孩子，突然就像约好了的似的，男女生之间就不说话了。老师再三要求同学们不要分男女界限，要相互帮助也没用，连兄弟姐弟在公众场合都不说话，我们好像一下子就知道了，就知道男女要授受不亲。小青比我低两级，她跟同年级的男生怎么玩怎么野都行，但是在我面前，她怎么立刻就腼腆了呢？

我慢慢的浇水龙头，让热水细细地流淌。那个大水壶还真不轻，但我不肯用两只手偏要显示自己的力气。我知道她在旁边看着，也许有点儿谢意，有点儿仰慕吧。我真希望那壶里有倒不完的水，可惜壶里的热水还没用完，冻结了水龙头就被浇开了，冷水哗哗的流了出来。我接了一杯冷水开始刷牙，而她也是。我默默的刷着只听见咔哧一声声音挤出，声音交错一会儿也不知是我等待她，还是她追上我。总之我们刷牙的频率一致了，叽叽喳喳咔吱咔吱配合的如此默契，简直是心有灵犀。突然我们几乎是同时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喷了一池子白沫。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说话心照不宣地笑完了，漱口、洗脸、走人。

从那天起，我就盼着洗漱时能见到小青。我们都起得早，几乎总是最先去水房。天越来越冷了，每天都得用热水浇水龙头。我主动把这事儿揽了下来，每天早上拎着壶热水去水房，往往是浇到一半时，她就带着牙具和小花毛进来了。浇开后我让她先接水，然后我们一起刷牙。以前我总是三下五除二半分钟便解决问题，现在我刷的这个仔细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刷个没完，就为能够和她在一起并排多站一会儿，好像那里有个磁场，我们就是两个磁极。一站在那儿就发出电磁波，我的心就随之快乐的震荡我总是等他刷完了开始漱口时才跟着结束。有时她来得晚些，我就刷得更仔细了，一边刷一边等她，她来了，我假装刚刚开始，里里外外又刷一遍，也有几次是她先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在等，我只觉得她刷得不紧不慢，而且她也总是在我就要结束前才开始漱口，仿佛只是比我早开始一点点。

在属于我们俩的这个时刻，免不了有别人来用水，如果那第三者也是来洗漱，我就草草结束，腾开地方，虽然心中不满，但却说不出。如果是来打水，我就闪开，等那人走后再回到水池边。我注意到，如果来人走到小青那边，她也是同样的做法，于是我觉得心里甜丝丝的，非但不抱怨第三者，还因她们一次次替我证实，那朦胧的感觉而满怀谢意。

一天早晨，何主任来打水，我让开。只听他咋咋呼呼地招呼着，嗨，早呀，刷牙呢，用的牙膏真不少啊，瞧瞧这白沫子，都快拢不住了，透着你们知识分子家的阔气呀，比俺们使洗衣粉还出沫子呢，那语气是开玩笑，却明显带着讽刺，听上去句句带着惊叹号，我勉强冲她笑笑，点点头。

他走后，我们似乎好一阵儿都不发出电波了。好不容易我才平静下来，有点儿进入磁场中的感觉。没想到何主任拎着空桶又来了，我连忙让开，他转着那贼眼上下打量着我们，说，你们俩还在那儿刷牙呢，真够讲卫生的呀，我说怎么那么多白沫子，感情是这么磨蹭出来的，要是换了我，刷三回也用不了这么大功夫啊。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看看小青的脸，我就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小青立即草草漱口，擦了把脸就走了。何主任瞄着她的背影，又补了一句，人不大，心思可不小嘛，那么大的嗓门儿，小青肯定听见了，但我们都假装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言不发。从那以后，小青似乎就故意躲着我，再也没有跟我并排站在一起刷牙。后来我就等着，看着她来了，我才去洗漱。当我一进水房，她就草草结束，马上离开。我想还是等她才有可能跟她多待一会儿。有一天我刷牙时，眼角的余光好像瞥见她了，但她一闪就走开了。我刷牙刷牙，不知刷了多久，洗了半天，她还是没来……

故事讲完了。简直不可思议，你竟然没有对她表明心迹，也不知道她是否爱你。没有，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你不知道那年头不挨批斗就谢天谢地了，那还敢找事？我不能完全确定她对我有感情。但我相信那感应，它比语言来得更真实。那后来呢？你们长大以后呢？不久以后，我们一家去了干校，小青家没去，再后来，说来话长，我对不起你了。我低头看了看表，有什么对不起的？哦，你是说时间没事儿，让那些病人等着去？你的故事真有意思，应该写下来，读者应该会像我一样感兴趣的。不，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因此落下一口好牙齿，用不着经常看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