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木心: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一场雪,一缕香。


十二天前,姜文借易中天公众号,发文劝架,文中说“今年最大的任务是活着!”

他劝的双方,一方是陈丹青,一方是郭文景,郭文景曾为《阳光灿烂的日子》作曲。

两人正因作家木心吵得不可开交,郭文景发文嘲讽木心,而以木心弟子自居的陈丹青发文回护,勃然大怒。

姜文劝二老团结,但网友说姜文拉偏架,因为其语多调侃,结尾还写诗称“陈木可观不可雕”。

这场风波的主角木心,已远离喧嚣尘世九年,但围绕他的争议一直未歇。

他是民国才子,他是旅美作家,他是唯一入选《美国文学史教程》的中国人,他的画作被藏入大英博物馆,评级高居五星。

粉丝说他是归来的圣徒,同行说他是高估的大师,年轻一代不知道他,但大多读过他写的车马很慢,以及“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他被堆满王冠,挂满标签,而他自己最认可的身份,其实不过是乌镇的少年。

他的家在乌镇东栅,老宅雕梁画栋,银杏垂叶,东市河从门前流过,满眼天光水波。

乌镇的水波有千秋的沉淀。他母亲工于杜诗,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爱讲《大乘五蕴论》,管家喝了烧酒诗性大发,也会白壁题诗。

木心在水边长大,从小读孔孟诗经,而后西风渐来,他学钢琴,学哲学,十四岁便已知尼采和瓦格纳的美学争论。

从他家沿街前行不远,便是茅盾老宅。老宅暗沉无光,但木心流连忘返,称为福地。

当时,乌镇已沦陷日军,茅盾远在上海,老宅管家怕藏书丢失,便多借与木心。


那些书中有余香袅袅。窗外是乱世的车马,而千秋的诗句,教会木心从容。

15岁,他离开乌镇,前往杭州学画,后与诸多大师相伴。21岁那年,他投身新四军,被时任上海市长下令开除学籍,后被国民党通缉。

建国初,他独上莫干山,在山中闭门写作。有山豹雪夜挠门,他不为所动,山豹径自而去。

他山居书桌上,贴着福楼拜名言: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此后迫于生计,他下山前往上海郊区私立中学当老师,教音乐美术,偶尔还代课体育。

他满腹诗文无从倾诉,去市内看朋友音乐家李梦熊时,总要聊个昏天黑地。

“我们常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看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


不久后,颠簸的岁月开始,他几番入狱,但都从容以对。

他在白纸上画钢琴琴键,弹无声肖邦,他在污水泛滥的防空洞内,在检查材料纸上写诗。命运如惊涛,他也不过说句“我晨起洗澡,只为将夜洗掉”。

八十年代初,出国热兴起,他以55岁高龄,攻读英语,留学纽约。

1983年,台湾画家陈英德,偶然看到木心的画,惊艳不已,相谈之后,更为倾心。他劝说木心恢复写作。

隔年,木心散文《大西洋赌城之夜》在台发表,文坛轰动,出版社一气出了他12本书,台湾人互相打听:木心是谁?

第二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用三分之一篇幅发表木心作品,余光中等其他40多位作家,挤在剩下三分之二中。

台湾文坛称他为不明飞行物,文学的鲁滨逊。

然而,木心说,他并不是流落荒岛,他只是散步太远,不知归路


1982年秋天,陈丹青在地铁偶遇友人,友人身边站着木心。木心沉默少言,未提画作与文章。

一年后,陈丹青在当地华人报纸上,偶然读到木心的散文,大吃一惊:

让我读到一种久违的文体——如今我才明白,那就是民国作家的文风,是我少年时阅读留下的文字印记。


他约木心来家聊天,从下午聊至深夜,送出门后恋恋不舍,又一路送到木心寓所,继续长谈,真正分别时,东方已白。

木心的渊博,让陈丹青“不知如何是好”。他向所有朋友推荐木心。

木心身边的艺术家越聚越多,然而很多时刻,众人只是听他倾谈,无从搭话,“感觉我们像一群小学生”。

有人戏称:把木心领到家里,就是把文艺复兴带入家中了。

最后,众人建议木心开课,木心将课定名为“文学回忆录”,一讲就是五年。

开课那年,木心已62岁,首堂课众人嬉笑随意,他却认真换上西服正装。

乌镇的水波从时光深处荡漾开来。

他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

他说,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

他五年写了五大本讲义,每节课备课两万余字。出口即锦绣,金句俯拾皆是。

他讲课更近于传道,他对陈丹青等人说的最多一句话是“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1994年元旦,最后一课结束,众艺术家凑钱,送木心一支金笔,从此四散天涯。

那一年,木心的画作被大企业家购买收藏,他窘迫的经济状况好转,决定前往伦敦旅行。

他出国的动因便是看看世界,困顿十二年后,终于成行。

然而伦敦之行并不如意,商业浪潮席卷世界,他想象中的莎士比亚气韵早已流散。

威斯敏斯特教堂内,文豪的墓碑嵌入地面,游人随意踩踏,木心呆立:岂有此理,怎可如此?

他像一个世纪的伏笔或者弃儿,忽然迷失了方向。

离开英国后,他试图从来处寻求寄托。1995年元旦,他悄然回国,前往乌镇。

他从上海出发,在桐乡过夜,第二天一早乘长途车回乡,一上车他偷听乡音,发现全听得懂。

有农妇上车便讲下雪,“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木心说,车上没人在意,“就像专向我报讯”。

然而,那注定是场凄寒的雪。

乌镇故园只余凌乱,木心家的老宅,假山池塘杳无踪迹,大片屋舍只余碎瓦。

老宅的一半已被拆除,建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炉火通红地劳作着。

更远处,曾经的萧太子读书处,只余野草荒鸦,“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



回纽约后,木心将探访经历,写成散文《乌镇》,发表在报纸上。

1998年,35岁的乌镇书记陈向宏,偶然读到《乌镇》,百感交集。

他同样是乌镇人,同感乌镇已失神韵,就像被时代蒸干了水气。

他几经辗转,找到陈丹青,劝说木心回国。为此,陈丹青还特意从乌镇带去美国一段故居的窗棂,木心一直摆在案头。

2001年,陈向宏终于联系上木心,此后书信往来五年,力邀木心回乡,“他是一位文化大家,应受到家乡的礼遇”。

2006年,木心终于启程回国。飞机掠过山海,屏幕接连显示:白令海、西伯利亚、蒙古、直至飞入中国。

木心一路未眠,说:真慢啊。

那年9月11日,乌镇细雨,游子终于归来。水波依旧,白发满头。

在他归国前,有关他的热潮已在国内兴起。2005年,作家陈村在光明网刊文称: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


而梁文道则说,倘若五四的传统没断掉,一路传到现在,写下来就是木心的文字。

他归来当年,其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在大陆出版,多家媒体专版讨论,北京三联书店干脆挂出招牌“2006 年是木心年”。

《新周刊》调侃列出不看木心的十大理由:语法高古,目空一切,不够可爱,没有八卦等等。

当然,最后又特意列出读木心的唯一理由:读之那才叫如沐春风

赞誉之外,批评同样如潮。学者说他是被高估大师,三联前主编朱伟则撰文《木心的尴尬》。

文中说,文化消费已进入调笑时代,缺的是乐子,“木心是不能迎合调笑与好玩的”。

风波离木心极近又极远,归来之后,他便活在自己的简单世界。

他写字、画画、喝西湖龙井,阳光好时便在乌镇踱步,偶尔烦恼不过是抱怨厨师烧菜太咸。

上海的老同事,曾想来乌镇看他,他说:你们忙,我也忙,算了吧。

偶有年轻人登门拜访,他便笑着拿出原版画册,“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

蔡康永曾在乌镇石桥上偶遇木心,倾谈许久,分别后仍恍惚不敢相信,“居然就这么能遇到木心”。

2011年,木心病逝,百余名年轻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他们念了木心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梁文道说,追思会上尽是年轻人,文学界的大腕,几乎一个没来。

木心辞世一周年,陈丹青公开了当年听木心讲课时记下的笔记,以此出书《文学回忆录》。未曾想,该书迅速风靡。

有画家一口气买了160套送友人,有从事金融行业的人说,此书在办公室口口相传,两三个月,同事们就抢购数百套。

2015年,真人秀《中国好歌曲》现场,有武汉歌手唱了《从前慢》,导师刘欢当即问他:词作者是谁?

一个月后,刘欢将《从前慢》带到春晚现场,此后,无数请求授权《从前慢》的信函,邮至乌镇木心美术馆。

木心美术馆一水之隔,便是互联网大会主场馆,时代有骄子,但终需有人衬托安静。

姜文发文后,陈丹青已不愿继续纷争。他的观点几十年如一:对照木心,才能发现我们的粗鄙。


其实,木心是不是大师并不重要。

他只是我们与传统的一场偶遇。只是百年前的一场雪,一缕香。

很多年前,在纽约时,木心说死后不要立雕像,雕像好苦。

但倘若一定要立,不妨留个夹烟的手势,访客可以给他塞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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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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