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成和徐悲鸿的一世情

曹丕《典论·论文》开篇即言“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有两位江苏同乡、中国大师、世界知名的文化人，他们不但没有“相轻”，而是相知相亲终身，始终不移，这两位的大名就是盛成和徐悲鸿。
　　邂逅学院
　　上海震旦大学，是盛成与徐悲鸿初识的地方。1915年的一天，盛成去看望老乡，扬州老乡热情地向他介绍自己的舍友徐悲鸿：“这位是画家，叫黄扶，江苏宜兴人士。”
　　当时，徐悲鸿入学用名叫“黄扶”。因反对父母包办的婚姻，徐悲鸿改名寿康为悲鸿，离家出走后，凭着在商务印书馆的黄警顽引见及同乡徐佩先的信，投奔《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后黄警顽又介绍湖州丝商黄震之与悲鸿相识，震之很赏识他的画，提供处所让他看书作画。徐悲鸿以“黄扶”为名，就是表明他的一生不忘黄警顽、黄震之的扶助。
　　盛成和徐悲鸿两人一见如故，对艺术的爱好成了他们共同语言。徐悲鸿对盛成说：“我宁可到野外去写生，完全地拜大自然做老师，也绝不愿抄袭前人不变的章法。”他不欣赏明代董其昌及清初的“四王”等馆阁体派的画家。这种观点引起了盛成内心的共鸣，书画相通，盛成自幼读书习字，不愿意停留在临摹王羲之和颜柳欧苏诸字体上，觉得一味地模仿难以表现个性，有碍于创新。
　　从此，两人同频共振，演奏出了一首生死不移的友谊之曲。

　　介绍对象
　　1930年10月10日盛成从国外回到上海，后至家乡仪征安葬祖母，事毕乘船单独到了南京。在南京的一天下午，盛成去城北丹凤街去访徐悲鸿。徐悲鸿说：“中国的情形与法国不同，在法国单身生活不足为奇，在中国可不行，很不方便。所以在回来这段时间里，我就注意到你的婚姻问题。”
　　徐悲鸿询问盛成有没有适宜的人选，盛成回答说“还没有”。徐悲鸿言：“我有一位最得意的学生，她叫孙多慈，明天早上，我约她来画像，那时你务必来。”临走时，徐悲鸿还拿出孙多慈作的一首五言诗，盛成很欣赏其中的两句：“不知天地外，尚有几多愁”。
　　孙多慈，又名孙韵君，安徽寿县人。她是晚清状元、光绪帝师孙家鼐的侄孙女。孙多慈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诗善画，性情淑雅。
　　第二天，盛成如约而至。看见徐悲鸿正在给孙多慈画像。盛成坐在旁边，静静观察孙多慈的言谈举止，但“内心毫无感觉”，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
　　男女相恋相爱是需要有缘分的，盛成与孙多慈没有碰出爱情的火花，大概是缺少眼缘，抑或是盛成当时已隐隐约约觉察出“慈悲”有情了。徐悲鸿和孙多慈后来演绎了一出师生恋，这“慈悲之爱”轰动了当时的社会。

　　设计封面
　　1932年，盛成创作的《海外工读十年纪实》由上海中华书局印行，好友徐悲鸿为之设计了封面。画面上是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正在用剑杀死九头蛇，鲜血淋漓，流淌满地。九头蛇是希腊神话之中的一个怪兽，以九个头闻名于世。英雄赫拉克勒斯孔武有力，右手握剑，左手攥着蛇头，充满刚正之气。封面书名题签为佛学与国学大师欧阳渐，当时欧阳任支那内学院院长，盛成跟他学佛学。
　　徐悲鸿封面设计的构思非常巧妙，将题签大字刻在利剑上，别具一格。画面左下方有一方红色印章，署名“黄扶”。封面上部的背景是朵朵翻滚的白云，显现出当时风起云涌的国内外形势。
　　《海外工读十年纪实》出版后，清华大学的吴宓在《大公报》上进行介绍。同时，《清华学报》也作了推荐，并对作者写作时的笔调和新诗写法作了说明。一些中学，如上海大厦大学附属中学，江苏的一些省立中学，还把书里的短篇当作教材。徐悲鸿封面设计的新颖和盛成内容叙写的独特，成为此书富有影响力的重要原因。两人的绘画和文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赠诗壮行
　　“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当时身在北京的盛成打电报给老师欧阳竟无，表达了自己立志南下从军之意。当时十九路军的领袖为京沪卫戍司令陈铭枢。陈铭枢是欧阳竟无的学生，竟无先生接到电报后，转给了陈铭枢，将军表示欢迎盛成立即南下。
　　徐悲鸿得知盛成要南下从军，用毛笔书写了两首诗给好友壮行，一为五言，一为七言。诗句如下：
　　送成中兄从戎南去
　　壮哉君此去，
　　沉霾待廓清。
　　匹夫肩其任，
　　造势易天心。
　　十九路军真帝子，
　　神威神勇荡妖氛。
　　春申江上鲜红血，
　　万岁中华复国魂。
　　 悲鸿壬申危止之际。
　　五言诗紧扣诗题，首句“壮哉君此去”，颇有《易水歌》的慷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次句中的沉霾，本指自然界的阴霾，诗中显然更侧重于比喻当时的社会状况。廓清，即澄清，肃清。汉荀悦《汉纪·高帝纪四》：“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内，海内克定。”这“廓清”有豪情，有气势。“匹夫肩其任”语本清顾炎武《日知录·正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盛成正用心中的热血，眼下的行动演绎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名言，而徐悲鸿以此表达自己对好友的欣赏与敬重。
　　徐悲鸿的七言诗主要是表达自己对英勇抗日的十九路军的高度赞扬，也抒发出自身对祖国的深沉热爱。同时，这诗句包含着对老战友盛成的激励，有十九路军这样的“真帝子”在，中华民族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此诗笺共64字，依照传统从右往左竖排书写。其中一处有明显修改：徐悲鸿用毛笔将书写的“雰”字圈去，改为同音的“氛”字。2001年中国现代文学馆建立“盛成文库”前夕，盛成遗孀李静宜女士从美国专程到北京，将此珍贵文献作了捐赠。

助力画展

　　1932年11月，徐悲鸿到了北平。当时盛成在北京大学红楼及农学院两处任教，两人见面后，徐悲鸿告诉盛成，说李石曾准备让他带着中国近代名家的绘画到欧洲去开个巡回展览，并答应支付川资路费。徐悲鸿激动地说：“这次出国举办巡回展，决不能再做以前的那种人财两失的蠢事。我以筹款购买的方式到国内四处收集各位名家的佳作，现已收得三十幅了，这样可以免得将来中国的画家们受损失。”
　　听完徐悲鸿的一番话，盛成非常赞成，觉得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但转念一想李石曾大话极少兑现，悲鸿如寄希望于他，有可能失算。于是对悲鸿说：“悲鸿，我写两封信给你带到法国去，一封交给大文豪瓦莱里先生，一封交给他的志愿秘书于连·莫诺先生，他们既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朋友，你万一遇到困难就去找他们。”不出所料，徐悲鸿到达法国以后，李石曾许下的诺言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经费没有了，但画展的消息却已经传出，悲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悲鸿于是就带着盛成的信件交给了莫诺。莫诺看信后便带着徐悲鸿见了瓦莱里。晚上，瓦莱里和莫诺随徐悲鸿去他的住处看了画。瓦莱里在《箫声》上题写了诗句，大意是：我看到的这位东方画家，是一位能够把握瞬间的魔术师，因为在这张画之中，我们仿佛看到美好的景致从竹箫中间流淌出来。（傅宁军：《吞吐大荒·徐悲鸿寻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因为有瓦莱里的亲手签名，《箫声》轰动了巴黎，画展取得了成功，徐悲鸿从此在巴黎一举成名。

　　绘画赠友
　　作为画家的徐悲鸿自然少不了为同窗好友作画，盛成《我的母亲》中文版出版，卷首就刊有徐悲鸿绘制的盛母像，上题：辛未岁阑悲鸿敬为成中兄造其太夫人像。我们现在所见的《盛成回忆录》封面的肖像画就是徐悲鸿所绘。跃然纸上的盛成朝气蓬勃之形象，经由徐悲鸿大师的描摹，成为永恒的影像。
　　盛成还特别珍藏了徐悲鸿所赠的一幅画，题为《立马回首图》。此画的缘起是这样的：
　　1934年下半年，北平传闻故宫里许多画都被做了假，据说真画已经运到国外了。蒋介石为了平息众怒，下令追查。经过会议研究，决定派员出国调查，大家认为盛成是适合的人选。于是，受张继的委托，盛成将前往欧洲秘密调查故宫博物院国宝失窃案。盛成在出国前，徐悲鸿绘了一幅《立马回首图》赠送。题款为：
　　昂首欲何为，
　　世情堪长叹。
　　相识岂无人，
　　担缠采薪者。
　　成中老友将再赴欧洲，写此证别。愿兹行得志，大放光明。
　　甲戌（1934）冬初悲鸿。
　　画上骏马回首，目中含情，似欲言又止。徐悲鸿所题五言诗托物寓意，由马及人，议论抒情相融。后面的文字说明了作画之缘由，同时表达对盛成的美好祝愿。

　　十年后的1944年，徐悲鸿又画了一幅《立马成功图》赠予盛成，题款为：“成中老友惠存，卅三年夏悲鸿”。盛成，原名延禧，成中，是他的字。
　　此幅《立马成功图》中的骏马雄姿英发、蓄势待飞，充满昂扬之气。图的上部枝叶间朵朵梅蕊绽放，仿佛演奏着春之圆舞曲。这是徐悲鸿创作最为辉煌的鼎峰时期，艺术手法炉火纯青，乃倾心之作。一幅画，千种意，万般情。

　　写信追思
　　盛成与徐悲鸿的友谊山高水长，至死不移。徐悲鸿逝世后，盛成撰写长文回忆起与徐悲鸿交往的点点滴滴，其题为《情深意长——一个老同学、老朋友的回忆》。长文依次叙写了震旦相识、南京风波、湘漓朝夕以及独树一帜、一首译诗凝情谊等篇章。
　　1979年9月，盛成先生给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静文嫂夫人：
　　我与悲鸿自一九一五年在震旦卢家湾宿舍相识订交，至今已阅一甲子。在台大时闻逝世讯，曾有诗吊之，今已不复忆及矣。昨日蒙以车来随往拜墓碑影，沧桑不胜慨叹，故人泉下已达二十六秋。观其浮雕，伊何曾死，我来哭他，多此一举。当时又口占一绝云：
　　震旦吊当年，
　　劫余碑可怜。
　　归根明底蕴，
　　秋水望黄天。
　　手此敬乞斧正并请秋安。
　　盛成拜启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北京

　　盛成是悲鸿的一生知己，他曾经说：“悲鸿是个强者，他那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使他在最后的岁月里找到了光明，把他杰出的绘画艺术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我为他的归宿感到骄傲。”
明月清风成故事，高山流水遇知音。盛成和徐悲鸿这两位同窗好友倾心合作，用热情而真挚的琴弦，演奏出人间一曲深沉而久远的友谊之曲，让后人倾听之际沉醉其中，回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