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活操练出来的女人啊

1946年朱自清从重庆回北京，写了一篇《回来杂记》，杂记里说：“中等经济的人家确乎是紧起来了。一位老住北平的朋友的太太，原来是大家小姐，不会做家里粗事，只会做做诗，画画画。这回见了面，瞧着她可真忙。她告诉我，佣人减少了，许多事只得自己干；她笑着说现在操练出来了。她帮忙我捆书，既麻利，也还结实，想不到她真操练出来了。”

生活真能操练一个人，特别是女人。

因为这片段，想起前晚和朋友的聊天。她倒不是大家小姐，而是格外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民国那个时代，苏青还感慨：这家里连一根钉子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没有一星半点来源于男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和这个朋友完完全全没有这种感慨，我们觉得家里钱都是自己挣的，很光荣很快活。她又比我厉害好多倍，除了养活一个家，还养活一个公司几十口人，似乎还开了餐厅什么的。忙到40岁生小孩，为了避免辛苦，去收费高昂的私立医院，回家立刻请月嫂和育儿嫂。结果这回，她说，阿姨是湖北人，现在还没回来呢。

从年前到现在，她带了整整两个月孩子，小朋友一岁多，期间发烧发疹子，不敢去医院，都是在家亲自护理，大概是狠狠熬了不少未眠之夜。

所以她讲：“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

我安慰她，起码你跟小孩的感情变好了，事实证明，你是可以独立带小孩的。

其实大家小姐捆书，和董事长亲自带小孩，我都觉得也还好，普通女人并不奇怪。我最佩服的是，大家小姐那种笑着说话的风度，和朋友告诉我的另一件事。

因为这场疫情，我自然问她，对你影响大不大啊？她说，当然大啊。本来过年有两个三百万的订单，都黄了。前几天好不容易自己做了个十万块的单子，但是就十万块，扔进公司，杯水车薪。

这下我开始佩服了，我可没办法一边带孩子一边惋惜那白白损失的几百万，不行，我一定会焦虑，焦虑得什么事都做不了。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聊到最后，告诉我：有空你来玩啊，我请你吃饭。

这时候她倒忘了还在发愁每个月要发的几十万薪水。

所谓被生活操练出来，除了干活麻利，手脚利落，最重要的是，生活差了一截，但是宠辱不惊，反而还是一派从容气象，好像她瞬间就准备好了，来嘛，我还怕你不成？

有天在网上，看到综艺节目里年轻女孩跳舞，就是那种虽然二十几岁，但依然像十一二岁少女一样的天真，动画片配音般的嗓音，洋娃娃一样捏手捏脚跳着舞，她们好像都活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大姚说，这就是偶像啊，偶像就是这样的，让你一下就记住。这下我就明白了，这不是真实的生活。

张爱玲曾经写过她在香港读书时，初得到开战的消息，宿舍里一个女学生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这个女学生是有钱的华侨，十分讲究，对付不同的社交场合都需要不同的行头，所以打仗该穿什么衣服？

女孩这种时候的天真，有种滑稽的蠢像。但张又写，战后再度相会，这个女学生已经剪了短发，男式菲律宾头，方便冒充男生。连头发都可断，大概衣服是更加随便了。

她自己也狠狠吃了点苦，休战后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

名门之后，上十小时的看护夜班，半夜三点拿着锅子去厨房热一瓶牛奶，也没什么，“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在这些女作家写苦难和成长的文章，我最看不下去萧红写的，一是她的苦真的残忍，二是她一边吃着苦，旁边还有一个满不在乎的跑来跑去的男人。

《商市街》里有一段萧红写自己生病，“一个星期过去，我还不能从床上坐起来。到第九天郎华从外面举着鲜花回来，插在瓶子里，摆在桌上。”

他告诉她，不但花开，树还绿了呢。

家里有一个躺在病床上没钱看病的女人，他倒赏春去了，看得直想赏这个男人两巴掌。

女人最纯正的苦味，是男人的漠不关心衬托出来的。

看电视上的小女孩，知道她们的世界是香甜可口的，歌词里都是冰激凌，蛋糕，粉红色的泡泡，男孩的微笑，他牢牢牵住你的手。

她们的人生跟蛋糕一样，厚奶油里全是不同层次的甜。相比而言，吃过苦的女人像菜，还是下饭菜，搭配一碗白米饭，就可以吃一顿有滋有味的饭。

中国以前的女人，绝大部分都吃过大苦。苏青出来做职业妇女，缘起是被丈夫打了一耳光，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去问丈夫要家用，对方甩了一耳光说：你也是知识分子，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她后来跟张爱玲谈职业妇女的不易，那是已经被生活操练出来了。我认识几个离婚的朋友，都有苏青式的故事，本来嫁好有钱老公，生两个小孩，人生就像生活在一个香甜的梦里。有一天老公出轨，或者回来说，公司破产。

她们挣扎几年，倒也都挣扎出来了，和小孩，新男友，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以前的中国女人，总觉得女人如果要幸福，是该一辈子被娇生惯养，做娇滴滴的，万事不会做的太太。她们自己没完成的愿望，在嫁女儿的时候，总要跟婆家声明一句：她从小什么也不会，烧菜不会，打扫不会，房间整天乱得像狗窝。

她希望女儿一辈子能过着小女孩的生活。

结果这种心愿总是落空，没几年，女儿跟她一样，也变成被生活操练过的女人了。

你看这两个月日子一过，又有多少坚强的女人，像春笋一样冒出来了。

文/毛利

公众号/和毛利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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