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琵琶

新春佳节，正是家人团聚的时刻。

特别是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让不少人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无论商贾巨富，还是平民百姓，能与相爱的人守在一起，就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大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800多年前，一位伟大的词人却通过四首词，书写了一段凄美的旷世绝恋，一直传唱到如今，扣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他，就是姜夔。

姜夔

1

公元1197年，宋宁宗庆元三年，正月，正是家人团聚的新春时节。

客居无锡的姜夔，一心想去合肥而不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醒时分，他填写了《江梅引》一词，黯然回到杭州。

不觉已到元宵节，正是宋人的“情人节”，年轻男女纷纷出来赏花灯。

这一天，43岁的姜夔带着小女，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街头灯火辉映，欢笑声不绝于耳，姜夔却想起20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一种深深的思念和孤单之感涌上心头。他写下了《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街道上风光绮丽，正是纵情赏灯的时候，富贵家的纱灯笼还没出门，门外的马儿已在嘶吼。我这白发苍苍的平民百姓，没有随从呼前拥后，只有小女坐在肩头，伴随着自己。

妆点元宵节的花彩满街都是。十一的月亮虽然还没圆，但已很亮了，照在我身上，浸透了衣服。我少年时的一段爱情往事，留给我的却是老年这样的悲哀。早春正月还有浅浅的春寒，我看了别的游人，那些兴高采烈的少男少女，他们歌舞欢乐的游赏，我则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回来了。

到了元宵节这天，姜夔竟然没有出去，他写出了《鹧鸪天·元夕不出》——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

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

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而今正是欢游夕”，正是月圆赏灯时，我“却怕春寒自掩扉”。今天晚上，正是那些少男少女尽情欢乐的时刻，我已经衰老了，害怕春天的寒冷，所以我关起我的门来，没有出去。

推说是寒冷，但既然怕冷，难道十一日出去就不冷吗？十五不出去，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别人的那种男女相爱的欢乐，与自己的形影相吊形成鲜明的对比吧。

因此，“帘寂寂，月低低”，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帘子垂下来非常地寂寞，月亮低低地斜照过来。“旧情惟有绛都词”，我旧日的那段感情，只留下一些歌词的词句是有记载的。

等街上的人都把自己的莲花灯带回去，街灯黯淡下来，三更天后，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的那些女孩子欢笑着回家了。

赏花灯

2

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如今只留下曾经谱写的词。

一个人静静躺在暗影里，听着邻居女孩子回家的欢声笑语。我心中的那个她，又在哪里？

算了，不再想她了，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然而，又怎能睡着？姜夔辗转反侧，不知不觉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于是忙爬起来又写下了第三首词《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废水东流无尽期”，因为少年时结识的女子住在合肥，因此肥水的东流，永不停息，那代表着我对那女子的相思怀念。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留下这段相思爱情，“当初不合种相思”。

为什么叫“种相思”？因为有一种植物叫相思树，王维诗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南国有一种植物叫红豆，也叫相思子，是鲜红的颜色，完全是人心的形状。种下一棵相思树，就生根在那里，永远存在，所以说当初我“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必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如果自己相爱的人不在身边，只有她的一幅画像在这里，这本来已经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了。可梦中的见面，比这图画更加悲哀。因为，图画还可以长久地悬挂在那里，可梦呢？转眼就消失了。因为，忽然之间，在魂梦之中，鸟声就把我的梦给惊醒了。

正月十五，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草木还没有绿，可我的两鬓已经有了丝线一样的白发。我和那女子刚一分别时，有强烈悲哀的感情，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连当年那一份悲哀的感情也都被消磨了。“人间别久不成悲”，我没有了当初那种激动的悲哀了，然而那种悲哀却更深了，更久远了。

谁能想到，当每年点着红色莲花灯的元宵节到来之际，我在怀念她。我相信她也必定在怀念着我。“两处沉吟各自知”，当你寂寞的时候，你就会沉思，当你沉思的时候，你就不知不觉会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一种何等深切的想念啊，如今也只有各自内心里知晓了。

合肥姐妹花



3

分别太久，连悲伤都已麻木。只能人各天涯，各自沉吟、思量。

然而，她在远方还好吗？正月十六的晚上，姜夔终究是抵不过思念和寂寞，又出去了。他写下了第四首词《鹧鸪天·十六夜又出》——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凄凄。

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

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

还是出去看看吧。两边的珠帘垂下来，很多蜡烛的光焰在飞舞。“东风历历红楼下”，一样的春风，一样的元宵节，往事历历，还是这么清楚地记得，我跟那女子在一起游赏时的情景。

东风历历，在一栋红楼之下，春风之中，“谁识三生杜牧之”，有谁知道我就像当年的杜牧一样。

杜牧也曾有过一段艳遇，但他没最终跟这个女子结合。杜牧曾写过一首诗，记述这件事：“岂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等他再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女子已经嫁人生了孩子，“绿叶成阴子满枝”了。

因此，姜夔自然就由自己的情事，联想到了杜牧，那往事竟然像三生以前一样了。然而，我对于往事又怎能忘怀？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等到明天的时候，春天又会把桃花的花枝染成红色。游人都散去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我独自归来，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我的惆怅和寂寞。

至此，在1197年元宵节前后，姜夔通过四首词，来记述了自己年少时的一段往事。

据悉，在姜夔一生的创作中，涉及合肥女子的词有22首，约占其现存词的四分之一。

这在古代的文人作品中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知道，词从唐五代就开始了，大多是写爱情和美女的。然而，那么多词人写过很多香艳之词，为何独独姜夔的这几首词，给人深深的心灵震撼，并引起后代无数人的考证呢？

因为，他写的怀人词，与其他词人是不同的。

温庭筠也写美女，但他写的只是随随便便的宴席之上的任何一个女子；晏几道所写的美女，则是他朋友家的歌女、婢女；柳永也写女子，却是一些市井之间、烟花柳巷的女子。

唯独姜夔，他所写的，却是自己一生一世念念不忘的初恋。

正是如此一往深情的痴情，让这段凄美的绝恋，穿越时空，被传唱了800多年。

旷世绝恋

4

那么，姜夔词中的“合肥情事”到底是怎样一段爱恋呢？

自南宋以来，历代的人们都在猜测姜夔词中的女子。姜夔自己会填词，又懂音乐，因此在22首词中，只要是写梅花的、写正月的，都必定与合肥情事有关。

近代有名的词学专家夏承焘先生在《白石怀人词考》中，为我们揭开了合肥情事的面纱。他管那名女子叫合肥女子，将姜夔在合肥的际遇称为“合肥情事”。

夏承焘在深入考证了“合肥情事”之后称，“姜夔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可与之相比，这也使得姜夔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

原来，姜夔（1154-1221）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人。其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流落在江湖，靠卖字和朋友的接济为生。

约在1174年，20岁的姜夔开始浪迹天涯，凭借音乐和创作上的才华谋生。这一年，姜夔赶考落第后四方游历，曾在合肥居住过一段时间，与一对擅长弹奏琵琶的姐妹相识，并与其中一位相爱。

然而，姜夔生计无着，被迫离开合肥，导致两人无法厮守，抱憾终生。后来，约在30岁时，姜夔结识了老诗人萧德藻，成为忘年交。萧德藻不仅把侄女许配给姜夔，还介绍他认识了杨万里。杨万里把姜夔推荐给范成大。

自此，姜夔在众人的帮助下，生活上稍稍安定下来。

后来，范成大甚至送给姜夔一个歌女，名唤小红。姜夔在带起回家的路上，写下“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可见他把小红作为音乐上的心灵伴侣。

然而，姜夔毕竟是理智的，自己生活都没有着落，又如何让知音过上富足的生活呢？因此，当听说有一位富人想纳妾时，他就把小红嫁了过去。小红苦苦哀求留下，姜夔也不肯答应。

因为，在他心目中，除了妻子箫氏外，还有一位女子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除此之外，在他的心中，已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美好犹如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