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散文:文学启蒙者

原创首发

作家唐运泉 优质美文领域创作者

我小时候,故乡有两位很会“讲古”的人,一位叫李伯,一位叫叶伯,他俩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者。

李伯家和我家是邻居。听大人们说,李伯原籍是梅县地区人,年轻时就来了我们故乡小镇,与我祖父家的老屋对面——隔一条水圳,实际上只隔了一丈远的地方,建了几间泥砖瓦屋,开了个小铁匠铺,以“打洋锡”、打铁为业。李伯年轻时在本地娶了一个叶姓女子为妻,他那妻子善良勤劳,却多年没有生养子女,我们都叫她叶娘。后来李伯才又纳一个陈姓村妇为妾,是为小老婆。李伯的小老婆后来虽然生了一个儿子,解放前两年,那才十五六岁的儿子却跟人外出闯世界,解放时就在外省结婚成家。解放后,李伯的个人身份是个体手工业者。他的大婆叶娘、小婆陈娘都没有和他离婚,还在一个家里过生活,土改时和我家同在一个村分田,后来就成为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他们一家三口都乐善好施,深得邻居、街坊们敬重。

我父母土改时分的房子,就在李伯家房子背后,与李伯家房子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过六七丈远,中间隔着两条南北流向的水圳,两圳中间一小段狭长的荒坡地就是我们两家相连的小菜园。李伯家屋子南侧的小晒塘,和我家小菜园只隔一条小水圳,相距只不过三尺。早晚间,都在菜园里淋菜摘菜的母亲和李伯家的陈娘,常隔着小篱笆一边淋菜一边聊家常;有时候,在菜园里摘菜的母亲,还会应圳那边晒塘的某一位堂叔或堂婶的要求,摘点青菜,扔过圳那边的晒塘去给他们。

李伯中等个子,身材壮实,手臂粗壮肌肉结实,浑身似有无穷力气。李伯家门前是一条石阶路,路的西边就是大圳。每年夏天,我们一帮堂兄弟和几个街坊小屁孩,常赤条条地在大圳的水埠头里跳水、学游泳、摸铜钱,常常看到打赤膊的李伯到水埠头来取水,从不带扁担挑水,都是一手提一只镀锌铁皮水桶到水埠头来,左右开弓提上满满两桶水,伸直双臂平端着就像专门练功夫似的往家走,他那胳膊上的肌肉就会一块一块鼓起来。后来听堂兄们说,李伯是会武功的,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过府过县,到我们家乡这么远的地方来闯世界?

李伯家北头那屋的外间是打铁铺子,里间就是“打洋锡”的小工场。外间有风箱、火炉、大木墩、铁占,有淬火的无梁水桶,还有装木炭的竹篓。我上了三年级后,家里才允许我去李伯家打铁铺看他打铁。有时李伯也让我帮他拉风箱,有时让我帮他将那浇熄的木炭拿到屋后小泥浆池去,搅拌过黄泥浆后晒干再用。

李伯和叶娘、陈娘都对我很好,有好吃的糍、糕、糖、饼,都要留一点给我吃。八九岁的我,夏秋季节的中午,常在李伯家门前的大水圳里钓小白条鱼。其时正值三年自然困难期,叶娘和陈娘都怜悯我肚饿,喊我进他们家里去吃午饭。我不肯去,她们两人中就会有一个人,拿些宝贵的番薯或芋头,又或用筷子插上一串煮熟的番薯片拿到圳边来,给饥肠辘辘的我吃。在当今,几条镰刀把粗细的番薯,或一小串煮熟的翻薯片,算不上稀罕东西,但“渴时一滴如甘露”,在那饥饿的三年困难时期,那可是比宝贝还要宝贵的东西,没有金子般爱心的人,是不肯从自己口中节省下粮食来给别人家小孩吃的。

为了感谢叶娘和陈娘,我也常将钓得的一碗、半盆小鱼儿报答叶娘陈娘,给她们家做菜吃。那时候,故乡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大河和大小水圳里,都鱼虾成群,小孩子中午一两个小时在水圳里钓个三五十条手指粗细的小白条鱼,是轻面易举的事。叶娘、陈娘她们不肯收我“辛苦钓的鱼儿”,我就将头上当草帽戴的芋叶,拿来将小鱼儿包好,瞅个空儿闪进李伯家,将鱼儿放进去。怕他们不肯收,又怕他们还没发现鱼,他们家的猫就先将鱼儿偷吃了,就将芋叶包着的小鱼儿,放进他们家八仙桌上罩菜盆的竹编菜罩内。有几次,叶娘陈娘事后都善意嗔怪我说:“我说是什么东西,引得我家的猫围着菜罩转圈,不停叫呢?原来是你放了一包钓的小鱼在里面!”

李伯打铁,镰刀斧头、犁耙锄头各类工具农具无所不会,且质量上乘,生意比小镇里其他铁匠都要好。但李伯最拿手的技艺,却是“打洋锡”。以前人说的“打洋锡”,是指用“洋铁皮”——即镀锌铁皮,制作油桶、水桶、浴盆、锡托、茶叶罐和大小灯盏的手艺活。李伯“打洋锡”技术十分精湛,他用镀锌铁皮制作水桶、浴盆,那铁皮接缝只用木锤敲合而成,不用锡焊,却绝不会渗水。确要锡焊焊缝的油桶、大小灯盏和茶叶罐,他焊出的锡焊缝,那可是一溜平顺,且是一次焊成绝不渗油。他制作的油桶、茶叶罐,那罐盖十分严实,将那罐盖拔出时,会感觉到一股吸力并听到“朴!”的一声响。因李伯打洋锡技术精湛、工艺质量好,就有许多人前来李伯家买货、订货。李伯接到较多订货,或接到大件铁器活时,就会请他“伙计”来他的打铁铺子一起干。

李伯的“伙计”叶伯,和我们也算是街坊。叶伯和李伯年纪相仿,都在五十岁左右,身材却比李伯高半个头,肤色比李伯黑一些。叶伯家在南面河沿叶屋,距我和李伯家有四五里地。但叶伯在李伯门前那条石阶路的北头——距李伯家二十丈远处租有一间小店,也开了个打铁铺。从我家屋后北面小路出街,过两条水圳小木桥左转,就是叶伯的打铁铺,在叶伯打铁铺门前过大圳的石桥不远就到了上街头。我常在中午出街买点盐呀煤油呀,从叶伯打铁铺门前经过,见叶伯晌午歇息,头外脚里躺在打铁铺门口竹躺椅上,手捧一本厚厚的黄褐色老书——《三国演义》,就着门外光线在看,有时还能听到他用音量不小、像唱山歌样的腔调,“唱读”(吟哦)那书中的诗句。

因为都是乡亲、街坊,叶伯认识我父母,也知道我是谁的小孩,也像李伯一样对我很好,我也常去叶伯的打铁铺看他打铁,他并不会像嫌别的小孩那样嫌我碍事赶我走。但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李伯的打铁铺里,看李伯一个人打铁,或看李伯和叶伯“两伙计”拍档打铁。

夏天,李伯、叶伯“两伙计”拍档打大件的铁器时,最是好看。两个人上身都不穿衣服,却在胸前系条厚厚的大围裙用来挡火星。一个人使铁钳,将那烧得白炽耀眼的铁块挟出来放到铁占上,用小铁锤在通红的铁块中打一下,另一个人的十二磅大铁锤就会往那个点砸下,就这样你一锤我一锤,大铁锤就像锤面团一样锤打那红铁块,我听着大小铁锤叮叮当当的响声,看着四射的火星,觉得特别有趣,对既有打铁本领又会讲古的李伯和叶伯更加尊敬。

两伙计打铁累了,就轮换着使大锤。那十二磅的大铁锤,我曾经试着提过,重得很!难怪李伯叶伯他们那样有力气的人,使一阵十二磅锤也会汗流浃背。当铁块不红不软了时,使铁钳的人就会将铁块插入炭炉,覆盖上木炭,取下胸前围裙,拉风箱鼓风再烧。那时,他们会将一个很旧、烧得很黑的小锑煲装上水,放到火炉木炭边上烧开水。

水开后,李伯就拿来他自己用镀锌铁皮做的大茶叶罐,拿些茶叶放到小锑煲里泡上茶。然后将小锑煲从铁匠炉上提开,再拿两个喝茶的口盅,先倒上一盅茶给叶伯,说:“伙计,喝茶,喝茶!”叶伯会说:“好!伙计,那就抽锅烟!”李伯就用自己的黄铜水烟斗,叶伯用自己的紫铜水烟斗,美美地抽一两锅烟,喝两杯茶,待炉中铁块烧红烧软了,两伙计就又系上围裙,叮叮当当地打起铁来。

李伯本人是小手工业者,身份是城镇居民。但他家的叶娘、陈娘都是农民。叶伯是农民,主业是农业,打铁是副业。两伙计都算是亦工亦农的人。农忙时节,他俩都会帮家里干割禾、打禾、犁田、耙田的农活。农闲时节,两伙计或在各自的打铁铺里做事,或者李伯的业务多时叫叶伯拍,在李伯家拍档一起干。

叶伯从家里上街来他的打铁铺,或从他的打铁铺回家,都要从李伯家的门前和晒塘边经过,双方有什么事情要告知,有活计需要合作都很方便,因此两人成为业务上拍档的“伙计”。故乡人所说的“伙计”(记),并非北方人所指跑堂、打杂的年轻人。故乡人所说的“伙计”,是指没有年龄大小和尊卑之分的“好拍档”,或“合作伙伴”的意思。

有时候,李伯打洋锡的活接得多要赶工,李伯和叶伯俩伙计就会开夜工。李伯家有一盏汽灯,每当开夜工时,李伯就将它点亮。那雪白的小灯纱就会发出轻微的丝丝声,白炽耀眼的强光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李伯小铁匠铺里面那间较宽的屋子,靠墙竖放着成捆的镀锌铁皮。叶伯解开绳子将镀锌铁皮摊放到地上,李伯就蹲在镀锌铁皮上面,拿他自己用硬木制作的大、小圆规和三角尺,画出图形;叶伯就拿大剪刀按图下剪,将镀锌铁皮剪裁出一块块大小不同的所需用料,晚上将用料裁剪好,等到白天才进行合缝。故乡人所说的“打洋锡”,就是镀锌铁皮合缝时用木棰敲打,响声不小,夜间就会影响邻居休息。所以,他们开夜工仅限于声音不大的动剪下料,或锡焊工作。每到他们开夜工的时候,他们两伙计可就没有时间给我们讲古了。

李伯和叶伯都喜欢抽水烟斗,也都喜欢“讲古”。李伯喜欢讲“水浒”,抽烟用的是黄白锃亮的黄铜水烟斗。叶伯擅长讲“三国”,抽烟用的是紫铜水烟斗。但他两伙计讲古,并非不会讲对方讲的故事内容,有时也会提点对方一句有关话头,这就说明互相都熟悉对方讲的故事。

最早听李伯、叶伯讲古,是读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初夏的夜晚,我跟着一个堂兄,到李伯屋侧的小晒塘去听李伯讲古,一听就入了迷。第二天晚上,又去听李伯讲“水浒”时,发现小晒塘中多了一个陌生人。他上身没穿衣服,只穿着一条灰色节裤,坐在竹椅上捧着水烟斗抽烟,身旁晒塘里放着一件衫却不穿在身上。李伯说:“这个叶伯最会讲‘三国’,等会就叫叶伯给你们讲一段‘三国’好不好?他可比我更会讲古!”那个叶伯抽完那锅烟,也不客气,就给我们讲了一段“桃园三结义”。从那次以后,他们“两伙计”若有空在一起讲古,就各人接住各人前晚讲的故事情节,一人讲一段“水浒”,一人讲一段“三国”。

李伯和叶伯讲古的时间,多在晚饭后。有时叶伯家里有事没来,就只李伯一个人讲“水浒”。

李伯讲“水浒”绘声绘色,有时还禁不住比划两下武打动作。他不但将故事情节讲得极有吸引力,很会设置情节悬念,而且爱憎分明,很有正义感。他讲武艺高强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他的夫人却被高衙内调戏,又中了高太尉他们的奸计带刀误进白虎节堂,被判蓄意谋杀高太尉而剌配沧州。又讲鲁提辖大闹相国寺如何醉打山门,一个人打倒一寺几十个僧人;如何义助何老父女、拳打镇关西。后来改名鲁智深,初去管菜园时,如何戏弄众泼皮、如何倒拔垂杨柳;讲戴着大枷的林冲,还如何与使疯魔杖的鲁智深打个平手……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李伯就一晚接一晚地讲,让我们一帮小听众听得如醉如痴:听到那高衙内和高太尉为非作歹,大家都恨得咬牙切齿;听到鲁知深将那几个本想推他下粪坑的泼皮扔到粪坑里,大家都轰然叫好,大笑不已。

李伯给我们讲古,很会设置悬念吊我们的胃口。比如有一晚叶伯没来,只李伯一个人讲“水浒”。他讲到林冲在野猪林听信了两个护送公人的鬼话,让人家将他绑在大树上,两个坏家伙拿起水火棍准备结果林冲性命时,李伯就说“欲知林冲性命如何,且听明天分解”。害得我半夜都还在想:那林冲怎么那么傻,明知自己身上戴着大枷,脚上戴着脚镣,却还肯让那两个坏家伙绑在大树上?就是武艺再高强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被人家绑住了,也会被那歹毒的公人一水火棍就打死吧?林冲到底有没有被打死呀?

又如李伯讲武松在景阳冈上,用双拳打死第一条老虎,已经精疲力竭了,山中却还跑出来一条大老虎,李伯又说“欲知武松生死,且听明天分解。”我又是半夜里都还在想,那武松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打得了第二条老虎吗?会不会被那出来的第二条老虎吃了,或咬伤了呢?越想越觉着急,恨不得马上就听李伯讲结果。再如,李伯讲武松要去打蒋门神,每遇一个酒馆就要喝三碗酒时,又说“且听下回分解”,让叶伯给我们讲“三国”。我晚上躺在床上又老是在想,武松那样喝酒,还不喝醉了吗?武松在景阳岗上就是因为喝醉了酒,差一点就给老虎吃了的呢!要是又喝醉了,那可怎么打得过那个蒋门神呀?李伯就是这样把我们大家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第二天晚上讲古,几乎无人缺勤。

叶伯擅长讲“三国”,记性很好。回目前面的诗词,他都能似吟哦又似唱山歌样,一字不漏地“唱读”出来,我们都很佩服记性像张松那样好的叶伯。

最先听叶伯讲“三国”,就是讲“桃园三结义”。后来,他讲“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说吕布虽然是世上第一美男子、第一战将,却反复无常、认敌为父;又讲“三英战吕布”,那吕布竟能以一敌三而不落下风。讲张松的记性怎样好,怎样过目不忘,只看一遍,就能将曹操写的书倒背如流,使曹操误以为自已写的书,真是蜀中小儿皆能倒背如流的无用书,就将自己写的书烧了。讲赵子龙如何在当阳长板坡百万军中三进三出,血染战袍,舍命救出阿斗。我们都对英勇无敌的赵子龙和过目不忘的张松十二分佩服。

李伯和叶伯,就像两个强力磁铁一样,将我们七八个堂兄弟和几个街坊小学生吸引在周围。

李伯和叶伯给我们讲古的地点,因季节和天气不同而不同。春、秋两季天气凉爽,李伯和叶伯都是在李伯屋侧的小晒塘里给我们“讲古”。

李伯家有叶娘、陈娘两位家庭主妇,一个收工后在家专门煮饭,一个专管菜园种菜淋菜,因此每天都是他们家最早吃完晚饭。临天黑,或天擦黑时,已吃过晚饭的李伯,就会一手提有靠背的小竹椅,一手提着他的黄铜水烟斗,到小晒塘里抽烟。

我和堂兄堂弟们,看见李伯出小晒塘来抽烟了,就聚到李伯身边请他“讲古”。李伯会爽朗地说:“好,好,我抽两锅烟就讲,好吧?”他就将那黄铜水烟斗装烟丝的小小斗盖儿用大拇指抹开,从中捻出点烟丝,右手的拇、食、中指稍微搓搓,轻按进烟锅里,再从水烟斗旁边取下插着的纸媒儿,轻喷一口气吹着火,点着烟丝吸起来。我们这些热心听众,有的端个小凳仔坐到李伯身边,有的坐在晒塘茔上,有的一边端着碗站着吃晚饭,一边焦急地等着听李伯讲“水浒”。如果才到一两个“听众”,李伯会再抽一锅烟。等“听众”多来了几个,李伯才将烟抽完,将水烟斗的烟锅杆儿提起一点,将烟锅里的烟灰儿吹掉,将水烟斗放在身旁,然后问:“昨天讲到哪里了啊?”昨晚听过讲古的“听众”,就会争着告诉李伯,昨晚讲到哪里哪里。其实,李伯自己是完全记得准自己昨晚讲到那个地方的。

有时候,或因昨晚下雨,或李伯叶伯他们俩伙计开夜工没有讲古,听众们就会带着不满的口气说:“昨天没有讲古呢!前天是讲到……”其实,李伯知道大家对他昨晚没讲古有意见,也完全记得他自己前晚讲到哪个地方,但李伯仍会爽朗地说“好,好!”接着听众的提示情节讲下去。

叶伯因家住得远,在家里吃过晚饭再走三四里路,往往晚上的“讲古会”他都迟到。叶伯从家里来时,常会带几两米一小扎青菜,或拿点番薯芋头、干番薯片之类的杂粮,第二天煮来作早餐或午饭。

有一天晚上,月色朦胧,李伯在小晒塘已开讲“水浒”好久了,叶伯才从家里来。我看到走近小晒塘的那个人就是叶伯,就大声喊:“果然是叶伯!叶伯!轮到您讲‘三国’啦!”李伯也招呼叶伯:“伙计,来呀,喝杯茶,轮到你讲‘三国’啦!”听见我们喊他,叶伯在晒塘边的石阶路站住,将手里提着的一点番薯片提高些,给大家看,笑孜孜地答应着说:“好!就来,就来!我得先把东西放到店里去呀!”其实,他最重要的事不是放东西到打铁铺,而是要去打铁铺里拿他的紫铜水烟斗。

叶伯拿了紫铜水烟斗再回到晒塘来,李伯已经从他屋内给叶伯拿来一张小竹椅,待叶伯坐在竹椅上抽完一锅烟,喝完一杯茶后,李伯才正式对叶伯说:“伙计,现在就轮到你开讲啦。”他们两伙计,真是心心相印,李伯要让叶伯过了烟瘾、茶瘾后,才让他接班讲古呢。于是,叶伯就接着上晚讲古的情节讲他的“三国”,李伯就休息,拿起他的黄铜水烟斗,美美地抽起烟来。

炎热的夏天,水稻收割季节,李伯特别喜欢在刚割过稻子的稻田中纳凉、讲古。李伯曾经和我说过,他最爱闻那清新的稻谷香,爱闻新割禾秆那清新的草青味,闻着稻谷香,心里才安定,心情会特别舒畅,讲起古来才会更有劲。

炎夏时节,晒塘被烈日暴晒了一天,即使天黑后,晒塘里也仍然暑气蒸人,不大适宜在晒塘里乘凉。炎热的日子,李伯晚饭后,会一手提着他的黄铜水烟斗,另一手拿一把奎扇,慢慢走过小晒塘南侧两条水圳的小石桥,到屋前刚割过稻子的稻田中去,坐在禾秆堆上美美地抽烟,乘凉。

我家屋前小晒塘外就是小鱼塘,鱼塘外沿就是生产队的稻田,从屋门口到稻田边只不过七八丈远。我们生产队近七十口人,就只有三十多亩稻田,一年种两季水稻,冬种一季蚕豆、碗豆或大麦小麦。那一片南北走向的稻田,与人家长江中下游平原和东北平原一望无际的耕地比,只能算是沧海一粟,人家根本看不起我们那一小片稻田。但在故乡人眼中,却是无比宝贵的“聚宝盆”。

那四十几亩一小片稻田,因为集中、平整,五月、八月秧苗长高,劲风吹过时,也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绿浪。一年两季稻子成熟季节,也能“欣赏”到金黄色的“稻海”。所以,亦工亦农、珍惜土地的李伯,特别喜欢在刚刚收割过稻谷的稻田里乘凉,讲古。

那时候故乡农村还没有脚踏打禾机,农民割下的稻子,还是用四方斗状的“占斗”摔打脱粒。刚收割过稻子的稻田里,“占斗”四面堆着刚摔打掉稻谷的新鲜禾秆,散发出清新微甜的草青味,我们坐在禾秆堆上,嘴里嚼着新鲜带甜味的禾秆,或坐在近旁长满柔软杂草的田埂上捧着饭碗吃着晚饭,聚精会神地先听李伯讲“水浒”。

叶伯因为路远,几乎天天都迟到。他见李伯没在屋侧晒塘讲古,就知道准是在稻田里乘凉、讲古,就会去他打铁铺拿上紫铜水烟斗,径直到李伯讲古的稻田来。

双夏大忙时节,有时我家里晚饭吃得晚,我还没吃饭,讲古已开场。我不愿漏听那一段故事,常不顾大人责怪,端着饭碗到讲古的稻田去,一边吃饭一边听讲古。好在稻田离家近,吃完一碗粥立即飞奔回家,快快再舀一碗粥,匆匆往里面弄点青菜或狗豆皮,再捧着粥碗小跑着出稻田去听讲古。有一晚我捧着一碗粥急匆匆赶往讲古的那块稻田,不想走到水圳边时,一个同样急匆匆的萤火虫儿,撞到我额头上掉在粥碗中,我虽然很可怜它,但急着要听讲古,只好用筷子快快将它从碗中挑开,就赶到田中听讲古。

后来,我知道李伯将在今晚讲到最关键故事,为免来回舀粥错过最好听的地方,干脆就拿较大的钵头,一次装上两三碗粥,弄上菜端到稻田去吃。吃完了也不送钵头回去,直到讲古散场,才拿着钵头回家去洗,为此没少受父母的责怪。

后来,叶伯也会像李伯那样,吊我们这些“热心听众”的胃口了。记得有一个夏夜,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我们七八个热心听众,聚集在屋前一块刚割过稻子的稻田里听过李伯讲“水浒”之后,又听后来的叶伯讲“三国”。

叶伯讲诸葛亮帮周瑜在赤壁借东风,大败曹操后如何给自己的大将们分派任务,大家都分到任务了,却偏偏没给关公分派任务,听得我这个小听众都为关公鸣不平了。后来诸葛亮才叫关公去华容道等曹操。关公觉得军师太轻视自己,早就有一肚子意见了,偏不信曹操一定就会走华容道,就和诸葛亮斗气,说,万一曹操不走华容道经过,怎么说?诸葛亮却说他算定,曹操一定会走华容道,只怕关公捉不住曹操,所以才犹如不决不好给他派任务。

两人因此打赌。诸葛亮说,如果曹操没走华容道经过,他甘愿受军法处置;关公则说,如果曹操走华容道经过,我捉不住他,我愿受军法处置!两人当着刘备和众将之面立下军令状——不管哪个输了,都要军法从事!叶伯讲到此处,也卖关子说:“夜深了。欲知曹操是否从华容道经过,关公是否捉得住曹操,且听明晚分解。”拿起他的紫铜水烟斗就要走。

那时确已深夜了——估计应该是晚上十点多,或有十一点了吧。坐在叶伯身边禾秆堆上嚼着微甜的新鲜禾秆,听得津津有味的我,赶快扔掉嘴里嚼着的一小段禾秆,央求叶伯说:“叶伯,您再讲一会!只讲曹操有没有从华容道经过!好不好呀?不然,我今晚又会睡不着!”

故乡两位亦工亦农的铁匠,李伯、叶伯“两伙计”,就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者。是他们两位,让我尽情享受古典文学作品中引人入胜的故事,让我初步受到神奇的文学艺术熏陶,激发我不住追问“下面怎样?后来怎样?结果会怎样?”的强烈求知欲,引发我阅读课外书的强烈兴趣,促使我长大后,逐步走上文学艺术创作之路。

夏夜,或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天空;或是繁星闪烁的天空;屋前小晒塘;刚刚割过稻子的稻田,沁人肺腑的稻香;禾杆堆,田野蛙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几十年来,我常分不清故乡还是梦乡,多次见到李伯、叶伯“两伙计”,在天黑时分,提着黄铜水烟斗、紫铜水烟斗款款而来,给我们讲古,还对一帮热心“小听众”说,家乡出了一个作家,我们“两伙计”,没白讲“水浒”、“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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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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