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纪念碑

原创首发

作家唐运泉 优质美文领域创作者

清明节这天,春雨时下时停,山路崎岖泥泞。我和大家一起为祖先们扫墓,为祖父祖母扫墓,再为父母双亲扫墓。忙了一天,回程已是下午五点半。我一如既往,又和弟弟顺路到革命烈士纪念碑凭吊革命烈士。

从山脚路口拾级而上,中途拐个小弯,约走完三百级台阶后就到了革命烈士纪念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周围,一片寂静。烈士纪念碑前不大的拜堂里,没有杂草和垃圾,没有新旧花圈和鞭炮纸屑,只有一些松叶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只有坚贞不愈的松树、柏树护卫着烈士们的英灵。

现在的纪念碑外围是迁碑时专植的一小片松林,那些松树,现在每株直径也都有三十厘米了。纪念碑左前方的七八株大饭盆粗的侧柏,是解放那年建纪念碑时栽植,后来迁碑时一起移植过来的。最难长的柏树,如今树梢也已高过了烈士纪念碑。已经枝繁叶茂的柏树,枝叶间挂着无数小指头般大的柏籽,叶尖和柏籽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阵风吹过,柏枝摇动,水珠掉落,正像点点泪珠洒落。我和弟弟扫净松叶,齐齐向长眠在这里的革命烈士虔诚地三鞠躬。

曾经十分熟悉的烈士纪念碑,四面的碑石仍是建碑时原件,经历数十个春秋后显得更加古旧。烈士纪念碑南向正面上方,是“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一尺见方的大字,下部碑石是“革命烈士纪念碑序”,作序者是原东江纵队的老革命,新中国成立时新丰县县长龙景山、副县长赵准生。一九四九年端午节早上,正是东江纵队的郑大东、龙景山等指挥部队,在距纪念碑两公里远的红门坳发起战斗,当天就解放了我们的故乡长吉区。

“革命烈士纪念碑序”中,铭刻着故乡的革命烈士事迹纪要,序言结尾处是“烈士精神,永垂不朽;烈士丰功伟绩,永志弗忘。”上面记载的作序时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东面碑石上刻的是“革命烈士芳名录”,铭记着叶少雄等26位革命烈士的芳名、籍贯以及他们在各战役中牺牲或英勇就义的时间。北面碑石是楷书“名流千古”四字,是我们县第一个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曾宪章的手迹。西面碑石,是解放时我们家乡长吉区区长张觉所书繁体行草手迹——“铁血流辉”四个大字,字如金钩铁马,苍劲雄浑。

“铁血流辉”,“永志弗忘”,既是对枪林弹雨战争岁月的铭记,也是对曾经同甘共苦、并肩战斗的战友的怀念;既是对牺牲战友的无限敬意和崇高评价,又是要求后辈继承革命烈士遗志的嘱咐。这八个字,不仅铭刻在故乡革命烈士纪念碑上,也铭刻在我的心中。

故乡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曾经是我十分熟悉的纪念碑。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革命烈士纪念碑建在镇东的小松冈,当时的老地名叫“栏头围”,意即小镇的外围。三年之后,我出生在小松冈南侧土改刚分到的土屋里。三十一年之后,革命烈士纪念碑被迁移到镇西朝山中。未迁之前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与我家住屋近在咫尺,与我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与我的成长历程相关,也与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密切相关。

解放后土地改革时,我家分到了房屋,屋背后就是小松冈。那些房屋并不是高宅大院,原是县城大地主收租用的粮仓和杂役、长工的住屋。一九五八年以前,屋后的小松冈有一两百棵大小不一的松树,有灌木从,也有茂密的路基草。屋后两棵高大的桔纽树,南向的大枝就伸到我家的屋顶上方。西屋墙外,一条小路通向屋后小松冈,路右有一株主干如钵头粗的柑树,柑树西面二十米开外,就是故乡的革命烈士纪念碑。

开始记事时,屋后小松冈有一两百棵大小不一的松树,也有丛生灌木。外婆、父母双亲和姐姐,都禁止我一个人到屋后小松冈玩耍。后来我渐渐长大,才从堂叔公口中探明原因。原来,我的父亲四岁那年,被一个鸦片烟鬼拐卖,四岁的父亲大哭大闹,中途鸦片烟鬼就是将父亲放在屋后小松冈的松树头下,拿着小刀威胁父亲,父亲就是被那鸦片烟鬼拐卖了的。所以,家里在我上学以前一直不准我一个人到屋后小松冈玩耍。

还有小松冈的时候,春天的早晨,屋后小松冈里的布谷鸟早早就催我起床;夏天的中午,常能听到雉鸡下蛋时的“咯咯”叫声。姐姐曾多次带我到屋后小松冈拾松毛菌,也曾几次在松树头下发现雉鸡用干燥松叶做成的窝,还有两次拾到一窝两个的雉鸡蛋。每次拾了松菌,回家路过烈士纪念碑,我都要姐姐带我到烈士纪念碑上玩一会。

那时,烈士纪念碑周围裁下的柏树只有姐姐的个子高,主干还没有镰刀把粗。我和姐姐从纪念碑东面,从青砖砌成的九级台阶登上纪念碑基台。尚未上学还不识字的我,踮着脚用手指点着碑文中最下面的那行字,一个一个地问姐姐:“这个是什么字?这个呢,又是什么字?这个,你就不认识了吧?”姐姐就教我认那碑文上的繁体字。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刚破学。人们将屋后那一两百棵大小不一的松树,那两棵直径磨盘般粗的大桔纽树,还有那棵结出过清甜沙田柚的柑树都砍光了;将小松冈东面的“社公庙”拆了,小松冈成了一块平地,在那里建了十座小高炉,夜以继日、轰轰烈烈地大炼钢铁。离我家不远的中学师生,也分三班倒参加大炼钢铁。

靠近我家屋后的那座小高炉,出铁水的炉口就正对着烈士纪念碑。每当炼铁的人们大声呼喊“出铁啦!出铁啦!”,我和堂兄堂弟就赶紧跑到屋后,站到烈士纪念碑青砖基台上,看通红的铁水从那炉门的小孔中流出来。铁水在写着字的沙盘中冷却后,就成了有“人民公社好”、“大跃进万岁”字样的铁块。从那以后,我们屋后的松林、灌木丛和路基草没有了;那甜美的小松菌,那每天早晨的雀鸟鸣唱,也都没有了。

一九五九年,屋后的土高炉都拆了,在那里改建公社的磷肥厂。磷肥厂只是几十条红砖柱上架上金字架再盖上瓦,就像一个盖瓦的大亭子。人们在那里简单地用铁铲拌合出一些混合物,据大人说那就是磷肥,肥效并不好。没两年,磷肥厂也拆了,但革命烈士纪念碑仍在。

我小时,是姐姐带我到纪念碑玩;后来弟弟大了些,是我带着弟弟到纪念碑玩。少年时代,我们和屋中小伙伴,还有圩镇上的同学,虽然都知道纪念碑内埋着烈士遗骨,但纪念碑并不像故乡山上的其他坟墓那样让人恐惧,而且两边近处都有人家屋,也没有了松林、野草,就是天黑了大家心里也不会觉得害怕。少年时代,我们经常在烈士纪念碑周围玩耍、捉迷藏,围绕烈士纪念碑四面碑石上的文字、时间、姓名出题互考:东面的大字是什么字?西面共有几个字、是谁写的?南面“碑序”作序者是谁?作序时间是哪年、哪月、哪日?……诸如此类的问题,成为我们常常互相考验记忆力的游戏。纪念碑的碑石上刻得十分好看的繁体字,被我们抚摸过不知多少遍。

从解放直至七十年代,每年的清明节、五四青年节、六一国际儿童节、八一建军节、国庆节,都有不少人到纪念碑敬献花圈,祭奠革命烈士。大家在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排好队,集体三鞠躬致敬后,就请烈士们的战友——故乡的老游击队员、老战士,上到纪念碑基台上,为大家讲他们与烈士并肩战斗的经历。

老革命战士给大家讲,他们的战友叶继先怎样在新丰英勇就义;讲战友怎样在淡洞遇害:讲战友怎样在解放前夕因收缴反动武装而牺牲的种种英勇事迹。他们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当年与烈士们的并肓战斗;讲到战友牺牲,老革命战士讲着讲着,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听众都被感染得纷纷落泪。

近几个行政村的小学,有新少年队员入队,都要来革命烈士纪念碑祭奠革命先烈,集体向革命先烈宣誓,并由老革命战士作革命传统教育。老革命战士都会告诉少先队员:红领巾,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当年我虽然年少,不大懂革命历史,但从红领巾的寓意上我是十分明白、深信不疑的。

当年六一儿童节我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时,就是和学校那一批新少先队员一起,在屋后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戴上红领巾,向革命烈士宣誓。三年后,读五年级的我当上了中国少年先锋队副大队长,戴上了三条杠的中国少年先锋队大队长擘章,在屋后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为新入队的一批少先队员系上红领巾,领着他们向革命烈士们宣誓。

少年时代,每当遇上别的学校师生到纪念碑祭奠革命烈士,或老革命战士祭奠革命战友时,我们都跑到屋后观看他们的活动。直接的教育,间接的影响,耳濡目染的感受,让我们对烈士充满敬意,对烈士纪念碑都有一种神圣不可玷污的认识。小时候虽然经常在那里认字、玩耍、捉迷藏,但大家都自觉地听大人和老师的话,从没敢在纪念碑上乱写、乱划、乱画,看到基台上的小杂物还会及时清理干净,更没人敢在那里大小便作出不敬之事。

长大后,我明白,革命烈士也有亲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他们也珍惜宝贵的生命,也想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也期望子孙满堂安享天伦之乐。但是,他们为了推翻压迫剥削的旧社会,为了广大劳苦人民的翻身解放——为了战斗胜利,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而牺牲,或为了伟大的信仰在敌人的威迫利诱面前视死如归而英勇就义,他们为革命的胜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是革命烈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功臣,是广大劳苦人民翻身解放的共同恩人。

“烈士丰功伟绩,永志弗忘”!从电视上我们可以看到“七·一”建党日,“八·一”建军节,“十·一”国庆日,在天安门广场,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会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敬献花圈,祭奠革命先烈,纪念革先烈,说明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层没有忘记革命烈士,仍然重视革命传统教育。我们也曾看过好些报纸报道,说平民百姓一家三代相传,不计报酬守护革命烈士之墓的动人事迹。

但是,在基层,在很多地方,许多人已经忘记了革命烈士。据国家民政部统计,全国约有100多万座散葬烈士墓和7000余处零散烈士纪念设施,有的保护、管理不完善,有的已荒废几十年。另据媒体披露,好些地方,甚至将烈士墓地卖给老板建成了私人别墅、商店、餐馆,革命烈士已无安息之地。据故乡亲友们说,革命烈士纪念碑迁移后,清明节再没见过有学校在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组织中小学生祭奠革命先烈。

清明节是中华民族沿习几千年的纪念性节日。随着传统习俗复兴,清明节又列为国家法定节日和清明节小长假安排,清明扫墓已成为全民性活动,而且活动形式越来越隆重。海外华侨华人都集中在清明节回国、回乡扫墓,城市公墓扫墓的人摩肩接踵,城市交通为之拥挤、堵塞。

故乡一个小小乡镇,清明日为自家祖先扫墓的人何止数万。有各家各户出动的,有三五户成群结队的,还有汇集成浩浩荡荡队伍的大姓家族,大张旗鼓地抬着三牲,带着香纸宝烛甚至上亿单位一张的冥币、供阴间灵魂享受的“小三”等时新祭品供奉自家的祖先,祈求祖宗保佑身体健康、发财发丁。四面群山,到处香火缭绕,鞭炮声此起彼伏。这离镇府不远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却静悄悄的。许多人已经忘记革命烈士了。可是,烈士们的亲人或后代,也忘记烈士了么?

是的,许多人已经忘记了革命烈士。但我不敢忘,不会忘,也没有忘。

我的祖辈和父辈,在解放前都是勤劳俭朴的农民,却受尽压迫剥削,终日辛苦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在饥寒交迫中煎熬……。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穷人闹革命,要不是千千万万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打下江山,哪有劳苦大众今天不受压迫剥削的幸福生活。

列宁曾经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青年时代,革命烈士纪念碑尚未迁移时,我在县城工作,每次回家,都要从烈士纪念碑旁经过,如果恰是清明日,我尚未进家门就先到烈士纪念碑,抚摸着我童年、少年时代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碑文,凭吊革命烈士。

壮年时代,我在距离家乡更远的市里工作,孩子也已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每当回乡扫墓祭祖,回程路过迁移至此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我都和弟弟一起到革命烈士纪念碑看看革命烈士。如今,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我跟着孩子远在千里之外,不能每年都回故乡扫墓。以后,每年的清明节,谁来祭奠革命烈士?

雨后放晴,一束夕阳穿过柏树间的空隙,照在革命烈士纪念碑上。我再次抚着“永志弗忘”四字,语重心长地对弟弟说:革命烈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能忘记的功臣,是受压迫剥削劳苦大众的共同恩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革命先烈的流血牺牲就没有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我们每年扫墓,纪念自己的祖先,是应该的;但是,千万别忘记了革命烈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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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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