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二先生

乡村轶事:二先生

孙青松

那时,我们村的老槐树下,经常看到一些老头围坐在一起,听一个八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谈天说地。人们叫他二先生。他讲的时候,有人还给他端茶倒水,都很尊重他。

有一次,我凑过去听,他讲的都是些老子、孔子的事,小孩子听不懂。正讲到老子出关,忽然从公社大院里走出一帮子红卫兵,说这是宣传四旧,属于封建剥削阶级东西,就拉那白胡子老头去公社开批斗会。这时十几个老头都站起来,指着他们骂道:

“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如果这是四旧,你爹你爷爷在老湾义塾里都学的这些,先回家批斗你爹你爷爷去。”

那些红卫兵被骂跑了。我感到奇怪,心想这白胡子老头走起路来颤悠悠的,咋就有恁大威力呢?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享誉德县的二先生于志良。他爱国爱乡,智慧超人,却淡薄名利,隐居乡间,开办义塾。民国时期,老湾镇的读书人都是他的学生。

他是当地名绅,也是一个传奇式人物,关于他的故事,至今在民间流传甚广。

于志良因在家排行老二,人们就叫他二先生。于家乃书香门第。爷爷进士出身,做过荆州知府,归乡后在老湾置办了六顷田地,后来被人揭发贪赃枉法,家产全部没收,还坐了五年大牢。他爹是举人,在保定直隶总督府当过多年幕僚,待遇丰厚,回到家里又买了三百亩地。闹义和团时,官府硬说他窝藏拳匪,抓到山东巡抚衙门一顿毒打,还要杀他的头,家里人只好变卖了田产托人到京城打通关节,才留下他一条性命。

于志良聪明过人,十八岁中秀才,正待翘首冀盼中举时,大清就亡了。后来,他到德县县长家当了私塾先生。

那年,县长碰到一个棘手的花花案子。本县笑够村有户李姓人家,家中只有三间北房,老大李大玉结婚后住东间,老二李二玉结婚后住西间,中间是个客厅。有一天夜里,老大和老二先后到院里撒尿,撒完尿后,老二钻到老大老婆被窝去了,老大钻到老二老婆被窝去了。事发后,这四口人就打了起来。李大玉骂李二玉调戏嫂子,李二玉骂李大玉糟蹋弟媳妇。两个女人更是觉得丢人害臊,又哭又骂又打滚儿,弄得街坊邻居都来了,劝架的劝架,看热闹的看热闹,可怎么也撕不开,摆不平,最后只得归了官司。

县长升堂后,接过各自的状纸,核对了口供,觉得是个简单明了的案子:兄弟俩住在一个屋里,半夜里睡的迷迷糊糊去撒尿,回来上错炕头也是正常,都不是故意所为。于是,就判了李大玉、李二玉各打十大板,以示警觉。其他人回去反省归好,令其不再滋事生非。李大玉当堂跪谢县长,甘愿领罚。李二玉却大叫冤枉,不服判决。

退堂后,县长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于志良听,于志良从没听到过这样的怪事,也感到很可笑。可仔细一想,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就向县长提出三个疑点:

一、既然兄弟俩不是同时出来撒尿,先出来的那个男人撒完尿后,走到另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去睡觉时,加上另一个男人和他老婆,这时炕上就躺满三个人。另一个男人在出来撒尿时不可能没察觉,如果有察觉,发现炕上多了个男人,他为什么当时不吭声呢?

二、李二玉的老婆说,李大玉进屋就爬到她身上强奸了她,她当时喊叫,李大玉就捂住她的嘴。李大玉的老婆说,她迷迷糊糊正睡着,听到西间里有叫声,就喊李大玉起来看看,可李大玉不动,她就去拽他,一看惊了,怎么身边躺着的竟然是李二玉呀?她这一喊,李二玉醒了,也明白了,赶紧下炕往外跑。这说明,老大是有准备的故意强奸,老二是睡昏了头,错把东间当西间了,无意中和嫂子睡到一起的,所以才没有实施淫乱行为。

三、案子的判决结果是各打十大板,当然实施强奸的老大认为公平,没有强奸的老二认为冤枉,所以一个当堂跪谢,一个当堂喊冤了。这进一步证明,一个是故意强奸,一个是无意行事。按律例,前者是犯罪,后者乃无罪。

县长听于志良分析的鞭辟入里,有理有据,知道自己错断了案子,就带上于志良到笑够村重新调查,勘察实地,核对时间,了解情况,案情终于大白。

原来,老大李大玉早就看上了长得美丽动人的弟媳,平时对弟媳就有些不轨的行为,只是弟媳碍于面子没有声张罢了。那天夜里,李二玉起来小解时,李大玉正想入非非,并未入睡,他也跟着二玉出去了。刚刚走到墙角,见二玉小解回来进了东间,他先是一惊,然后断定弟弟是睡迷糊走错了房间。于是他悄悄跟着,当看到二玉上炕后躺在他睡觉的位置后,他一阵惊喜,转身溜到西屋,于是就出现了在大堂上弟媳对白说的那一幕。

县长升堂后对此案重新判决:重打李大玉五十大板,罚一年苦役,召集族人于祠堂,公开给弟媳谢罪道歉。其他案情人皆免责。

德县县长了断的这件民间花案合情合理又合法,一时轰动了京城。一年后,县长就高升了。但是圈里人都知道,这案子实际上是于志良破的,功劳应该记在于志良身上。于是,于志良也在官场上出了名,好多大官权贵的找他当幕僚,做参议,还有个军阀请他去当副参谋长。于志良也跟着转了几个地方,挣了不少钱,但他看到国家分裂,军阀割据,权贵们尔虞我诈的景象,实在不愿意再为这些人服务了,就以身体不适为名,回到老湾开办义学,过起了清心寡欲的平淡生活。

于志良博览群书,思想开明,见识深远,绝非一般穷酸腐儒所能比。他通晓儒释道经义,对老庄学说尤为推崇,一部《道德经》,竟能倒背如流。返乡后,他从祖上追求功名利禄的教训中总结成败得失,为后世子孙立下家训:

“读书不做官,挣钱不买地。居家须平和,教子要学好。做事要公道,处身要俭行。房舍能遮雨,种田图温饱。利己不损人,光明不参党。”

于志良的家训,可能从明朝万历年间被誉为天下“三大贤”之一的吕坤《近溪隐君家训》中受到启发,但主要还是反应了他的人生哲学和处世之道。

于志良说:“官帽悬剑。”

别看当官的耀武扬威,可暗地里盯着他的人多着呢,想算计他的人也多着呢,一个人有这么多盯着他算计他的,哪能有好下场呢?所以他的家训中有“读书不做官”之戒。

于志良说:“财富历险。”

房舍多的住不了,田地多的望不到边,金钱多的堆成山,看起来是福,福兮祸所伏,实际上是祸。财富多了,目标就大了,官府就伸手,穷人就妒忌,强盗就抢劫,大祸就降临。据此,福如东海者,乃有吃有穿能温饱也。所以他的家训中有“挣钱不买地”之戒。

于志良说:“结党营私。”

大凡趋利之人,常为朋比,结其党而营其私也。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黨’字从黑,晦暗不明。纵观世之党人,盖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之徒多矣。所以他的家训中有“光明不参党”之戒。

他家有二十亩地,一个四合小院,平日里在老湾学堂讲课,闲时给人看个风水,寻个阴阳宅,过得优哉游哉!

但他是个有民族大义和凛然正气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的后人参党,儿子在省城读书,不参加一切政治活动。但对女婿孙丰先就不同了,他不是自己的子孙,他也没有权力去约束女婿的行为。女婿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打鬼子,保江山,他照样支持。孙丰先自从当了共产党的县大队长后,有好多谋略和计策都是从岳父大人那里学来的。

1942年春天,日本鬼子在鲁北进行轮番大扫荡,鲁北抗日活动一时处于低潮。为了打击日寇嚣张气焰,振奋民众抗日热情,县委指示要寻找敌人薄弱环节,拔除部分鬼子据点。经过严密侦查,最后选定据老湾中心炮楼南六里路的杨集岗楼作为袭击点。县大队领到任务后,对杨集岗楼的地形地貌以及敌人的兵力分布情况进行认真分析:岗楼坐落在杨集村西的一个大土丘上,南北是一片开阔地,难以隐蔽;东临村庄;西靠宁(津)德(州)公路。从地势上看,只有东面靠近岗楼的农舍可以隐蔽队伍,但敌人又在炮楼与农舍间隔起一道铁丝网。最让人头疼的是靠近铁丝网的一根木柱上拴着一条黄色东洋狗,那狗凶狠异常,一有动静就狂叫不止,很难接近。岗楼上平时住着五个鬼子和六十多个伪军,杨集岗楼与老湾中心炮楼之间架有军用电话线,情况危急时,老湾中心炮楼的鬼子不到三十分钟就能赶到增援。县大队有一百多名队员,九十条步枪,十把手枪和部分自制炸弹,还有十几人至今没有配上火枪,手中的武器只是一把大刀片。从人数上讲,县大队占优势,但武器显然太落后了,如果强攻,单是鬼子设在岗楼上的两挺机枪也会把县大队打垮的。对此,进攻方案一时难以确定,作为大队长的孙丰先饭吃不好,觉睡不着,心里火急火燎的。

这天,孙丰先来到岳父家,本想是来借岳父家那条火铳用的,岳父见他闷闷不乐,孙丰先还没开口,于志良就发话了: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们的总掌舵毛先生写得不少文章我也看了,毛先生有句话我特别佩服,他说一切事物都是互相联系的,要善于从这些联系中找出主要矛盾。这话好像是对你说的呀?”

孙丰先不解地看看岳父,他真没想到这个精明的老头子竟然也学起毛主席著作来了,—那是他在区流动党校带回来的一些小单行本,岳父没事就要去看了。他想,这些书我也看过多遍了,怎么我这个共产党干部还不如一个清朝老秀才理解毛主席思想深呢!想到这里,孙丰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他把掌握的杨集敌人岗楼的情况说给岳父听。于志良边听边微笑着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孙丰先:

“这上面是我开的两副药引子,你拿去看了也许能用上。”

孙丰先接过纸条,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工工整整的毛笔小楷字:

“大母狗,一枝花。公母调情时,夜黑风不刮。逢集插花日,智擒麻杆华。”

孙丰先看着,想着,突然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又好像从大海里捞出了一件宝贝,连忙折起字条,装在兜里,嘴里的“谢谢爹了”还没吐完,就急急忙忙离去了。

于志良望着女婿的背影,笑得很开心。

于志良根据岳父提供的“药引子”,很快制定出一套智取杨集岗楼的战斗方案。其实,他在侦查过程中,已经掌握了岗楼上伪军大队长华麻杆的一些情况,知道他在杨集村有个相好的女人叫“一枝花”,可是没想到利用这个女人打岗楼,也就断了这个线索。至于岳父怎么知道每逢杨集赶集的日子华麻杆就去“一枝花”家里鬼混,他也不清楚。但通过这次到杨集村调查摸底,才知道华麻杆五天轮岗休息一日,这天正赶上杨集赶集。晚上,华麻杆就在“一枝花”家住宿。关于找条正在发情的大母狗吸引岗楼里那条东洋公狗的点子,说来好笑。小时候他经常看到街上的公狗爬到母狗身上,两条狗从相遇调情到真忙活起来,只是偶尔“呕呕”几下,但整个交媾过程非常专注,听不到半点叫声。

一个共产党的县武装大队长,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点子也想不出来呢,岳父说这是从孙子兵法和毛主席的战略思想中总结提炼的。孙丰先越想越觉得好笑,越想越觉得实用,就不再往歪里去琢磨了。

县大队党支部对孙丰先制定的战斗方案经过认真讨论研究,认为方案切实可行,大家定下攻击时间后,便分头去准备。

第二行动小组组长张彪说,他家就住在杨集岗楼西边的前张村,家里养了一条大黑母狗。前几天他回家时,娘叫他去喂狗,可大黑母狗就是摇头不吃食,他以为狗病了,爹说狗在发情期,过些日子就好了。孙丰先听了非常高兴,就把启用第一个“药引子”的任务交给张彪去完成。张彪还没娶媳妇,至今还是个贞男,对用母狗当“药引子”的计策提出疑问:

“报告队长,俺家的大黑母狗是中国种,岗楼的大黄公狗是日本种,中国人民和日本鬼子是仇敌,那中国狗能让日本狗糟蹋吗?”

张彪的一番话,把大家笑的吐掉了牙。笑完后,孙丰先说:

“那是动物,都是狗,一样的。”

他怕张彪不明白,进一步说:

“中国人民和日本侵略者不一样,一个爱好和平,一个侵略成性。但中国狗和日本狗是一样的,没有人性,只有狗性。”

“这......”

张彪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但这是命令,他必须服从。

这次行动的总部署是,战斗时间选在杨集大集的农历五月初二日晚上十二时。划分三个行动小组,第一组由孙丰先亲自带领,先是埋伏到“一枝花”家,待抓到华麻杆后,以他作掩护进入岗楼。第二行动小组埋伏在岗楼东边的枣树林中,第三行动小组埋伏在枣林南靠近岗楼吊桥的一个深水沟里,主要任务是用带来的自制炸弹把岗楼送上天。等到孙丰先抓到华麻杆后,第二行动小组的张彪便立即把从家带来的大黑母狗放出去,两条狗相遇后如果真的不叫,他们就立即进入伏击阵地待命。否则,他们只能等到孙丰先带着华麻杆进入岗楼后再相机行事。

连孙丰先也没想到,这次行动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夜里十一点半,孙丰先便活捉了华麻杆和他的两个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张彪放出了大黑母狗。这也真怪了,那条东洋公狗与张彪的大黑母狗一见钟情,当两条狗正隔着铁丝网卿卿我我时,张彪立即用铁钳剪断了铁丝,待大黑狗进去后,队员们也都进入埋伏地点。

此时天空黑咕隆咚,除了两条狗不时发出低沉的“耶耶”声,一切都显得恁样宁静。一会儿,岗楼大门传出哨兵的声音:

“是谁?口令—”

“妈的,我是你爹华麻杆,快开门!”

“啊,是大队长呀,您老咋这时回来了?”

队员们听出是华麻杆在叫骂,接着便是一阵“吱吱”的开门声。

第一行动小组很快就解决了两个站岗的伪军。接着,第二、第三行动小组也悄悄摸进岗楼。此时,伪军们正在推牌九,张彪第一个冲进去,右手举起一颗手榴弹,左手拉弦,高叫着:

“不许动,谁动就炸死谁!”

伪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破了胆,都乖乖地举起双手,然后抱着头龟缩到一边。令孙丰先遗憾的是,最近几天,岗楼上的鬼子都抽到县城里去了,所以此次战斗没费一枪一弹就解决了岗楼上的敌人,但是没有抓到一个鬼子。接着,第三行动小组安装好炸药,当队员们押着俘虏离开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杨集岗楼在一片火光中被送上了天。

德县武装大队智取杨集岗楼的事迹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这一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抗日群众的斗志。边区地下油印小报《烽火报》还以《英雄虎胆》为名做了详细报道,但文章中没有提到二先生于志良的名字。孙丰先不能贪天之功为己功,就主动找到边区梁民书记说明情况。梁书记听了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这件事我早知道了。俗话说,出门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嘛。没想到,你孙丰先打鬼子的奇计妙算却出自老丈人之手,这就叫‘打仗翁婿兵’吧!还有,县委匡川书记要为你们请功,经过党委研究,决定给德县武装大队记一等功,你和张彪同志分别记二等功。至于你的老丈人于良志么,我给他写了副对联。”

梁书记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颜书条幅来递给孙丰先。孙丰先打开条幅,只见上面写着:

“运筹帷幄赛诸葛,两剂药引杀敌寇。”落款是梁民。

孙丰先说:“我代表岳父大人谢谢梁书记了。”

梁民书记突然严肃起来,他谆谆告诫孙丰先:

“统一战线是我们党的三大法宝之一,没有它,我们就不可能战胜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于志良先生是当地名流,饱读诗书,聪慧睿智,爱国爱乡,是我们党坚持团结的对象,你一定要多多关照他老人家,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当孙丰先说到岳父大人在家还认真读毛主席的书,研习毛泽东哲学和军事思想时,梁民感到吃惊,接着又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

“是呀,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党和军队前进道路上的指路明灯,我们学的还很肤浅,运用的还不够灵活。尤其我们党内有些同志,光记住了毛主席著作中的一些词句,没有用到指导战争的实践中去,还不如一个清朝老秀才呢。像于良志先生这样的党外人士,我们今后还要认真培养,等成熟了也能参加我们共产党嘛!”

孙丰先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岳父学习和研习毛主席著作并不是信仰共产主义学说,更不是想参加共产党组织,相反,他从骨子里对一切党派是抵住的,为此他在自己的家训中有“光明不参党”之戒。岳父认为‘黨’字从黑,晦暗不明。世之党人,盖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结党营私之徒。虽然孙丰先也不同意岳父的这些过激言辞,但他也没有能力把这个历经沧桑、饱受磨难的老人拉到共产党的队伍里。然而,岳父的善良、正直和智慧,早就为孙丰先筑起了一道人生的丰碑。

回到老湾,当孙丰先把这个条幅送给老丈人时,二先生却不屑一顾地说:

“实属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梁先生过奖了。”

据说,此事传到重庆后,重庆一家报纸以《毛泽东游击战思想结硕果,乡村老秀才“药引子”端岗楼》为题,对整个战斗过程进行了详细报道。有人把这件事报告给委员长,蒋介石听后大骂共产党搞赤化,于是军统的黑名单上也列上了于志良的名字。

抗战时,为了维护当地治安,鬼子要在老湾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给他们当维持会长,伪军队长高麻子就向龟田队长推荐了于志良。那天,龟田亲自到于志良家造访,劝他为大日本帝国效力。如果同意,开出的条件是,由日军出资给他家置办一百亩地,儿子还能免费去日本留学。对此,于志良一一拒绝。他义正词严地对龟田说:

“我是炎黄子孙,怎么能去为你们这些侵略者服务呢?我若当了汉奸,如猪狗一样活着,那就不是中国人了。”

龟田恶狠狠地威胁他:

“你就不怕我把你全家统统杀光?”

“老朽宁学文天祥赴死,不享范文程富贵。”

龟田没办法,就将于夫人抓到炮楼里。于夫人无愧于志良的女人,面对鬼子的威胁,这个小脚女人无所畏惧。她对龟田说:

“俺家祖上没出过当汉奸的杂种,俺一把老骨头不值钱,死了也好给后人留个美名。”

于夫人三天不吃不喝,龟田没办法,鉴于于志良在当地的名望和影响,他只好放人。从此龟田也死了让于志良出山这条心。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中,乡绅也是为官府化解矛盾,在官与民之间搭起的一座连通桥。于志良在当地也以善于调节纠纷,化解矛盾而闻名。多么难解的问题,只要他出场,总能顺利解决,并且双方满意。

当地一勾勾艺人孙大海出殡的那天下午,抬着灵柩的发丧队伍刚行至街中十字路口,忽然对面又走来一队迎亲的。一队往西走,一队向东行;一边是发丧,一边是贺喜。这边吹鼓手吹得是《大哭灵》,那边吹鼓手吹得是《抬花轿》。发丧的哭天叫地,迎亲的喜气洋洋,那喇叭声与哭声喊声叫声笑声混杂在一起,搅得整个老湾街昏天黑地。村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涌上街筒子,争抢观看这百年不遇的景观。两支队伍眼看就要在十字路口碰头了,两边管事的人也都慌了手脚,双方都暂时把队伍就地停下来。一会儿,娶亲的队伍里走出一个人,边走便朝这边喊:

“谁是丧主?我们家吕掌柜要和她说话。”

这边也走出一个人,他是我爷爷孙广收: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我是这里管事的。”

两人相识,那人是保定店吕记驴肉铺的小伙计王小五。没想到吕掌柜今天娶亲,并在老湾大街上遇上了,便互相抱了个拳。王小五说:

“俺家掌柜的怕冲了喜气,叫你们先退回去避一下,等俺过去了你们再上路。”说着从怀 里抽出几张北海票子递给爷爷:

“你们若是同意的话,这是吕掌柜送的开路费—”

爷爷正在犹豫间,跪在灵柩前的死者夫人白玉桃听到了,她起身走到王小五跟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北海票,顺风一扬,十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票子在天空翩翩起舞。王小五惊呆了,一边跳着身子抓钱,一边大叫:

“你这娘们咋不讲理呀,不同意再商量么,咋还耍横撕钱呢?”

白玉桃擦擦眼泪,对着两边人群亮开了嗓子:

“咱让大伙儿评评理,俺一个妇道人家,别的不晓得,可也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古训。人活着的时候再小再下贱,一旦死了,活着的人就要尊重他,对他有礼。他们让俺避让,那是忘了祖训,应该避让的是他们!大伙说对不对?”

“对!”人群里有人高呼。

“可人家那是喜事呀,这不成人给鬼让路了吗?”几个有不同看法的人在低声议论。

白玉桃没理会,她指了指灵柩对王小五说:

“这棺材里躺的是俺家男人,名气大着哩,就是省里的韩主席对他也礼让三分。”

白玉桃这么一说,竟把王小五给震住了,他立马走向前去问:

“你家男人是谁呀?”

“孙大海。”有人抢着回答。可王小五摇摇头,好像不认识。

“孙大海就是‘三十二坛子醋’。”又有人抢答。

王小五突然眼睛一亮,使劲拍打着脑瓜子:

“俺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唱‘一勾勾’的孙先生呀,当年韩主席老娘过大寿,亲自下令用军车拉孙先生到省城唱堂会,还派了一个班的卫兵护送。你不知道,俺和掌柜的都是孙先生的戏迷哩。”

说完,他往后甩了甩灰色长袍,面向孙大海的灵柩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对白玉桃说:

“俺再和掌柜的商量一下,给你回个信儿。”

王小五正要转身走,忽见对面花轿里跳出一个女人来,她身着红衣红裤,头扎一根红头绳,左手抖着一只鸳鸯戏水绣花白手绢,一溜小跑冲过来,对着白玉桃破口大骂:

“这是谁家的浪货呀,克死自家的男人不说,又来冲老娘的喜了,把满身的晦气往老娘花轿里吹。快给老娘滚回去,不然老娘就不客气了!”

白玉桃听罢,火苗子一下子窜到脑瓜上,她早就知道这个人称“滚刀肉”的郭寡妇不说理,对这样的泼皮货,也没理可讲。只见白玉桃把身上的白孝衣一撩,迎上去恨恨地打了她一个嘴巴,疼得郭寡妇杀猪般大叫,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了。

这郭寡妇真也无愧“滚刀肉”称号,她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撞到白玉桃的怀里,抓住她的奶头子就咬。白玉桃“哎哟”一声,接着左手扯起她的头发,右手使劲撬开她的嘴巴......两个人拼命厮打起来。这一红一白忽隐忽现的画面,给老湾街点缀了一道鲜活的风景线。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狂喊着,大叫着,有的蹦高,有的挥手,有的笑得前仰后合,兴奋的好像男女做爱时达到了高潮。我爷爷和王小五赶紧跑过去拉架,可怎么也拉不开。我家和“滚刀肉”沾亲带故,在“滚刀肉”面前爷爷又是长辈,她口里吐出的脏话爷爷感到呕心,女人们的事也扯不清楚,爷爷干脆不管了。

“白玉桃,加把劲!‘滚刀肉’,滚起来!”

人群在为她们呐喊助威,但多数人都向白玉桃这边倒。

白玉桃唱戏练过腿脚功夫,虽说是花架子,但对付“滚刀肉”这个矮胖笨拙的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一会儿,郭寡妇渐渐力不从心了。白玉桃把她摔倒地上,狠狠地踢她的两片大肥屁股。这时爷爷急忙把白玉桃拉开了,郭寡妇见吃了亏,在地上打起滚来,边打边哭便骂,从她口里吐出的脏话不堪入耳。

男人们狂笑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听了,都羞羞答答地走开了。王小五觉得郭寡妇骂得太脏太露太不是人话了,就去喊吕掌柜来劝。新郎官吕掌柜早就在马背上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不是娶了只母老虎吗,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他翻身下马,叫上几个人硬是把郭寡妇架走了。

该打的打了,该骂的骂了,可这事还没了结,总得有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意见呀。这时爷爷想起了二先生,叫二先生来说和说和也许能成。其实二先生就在旁边,早就有人把他请来了。

爷爷叫人给二先生搬了条凳子,放在路中间。二先生在凳子上正襟危坐,双方代表分列两边站着。出殡方代表是白玉桃、我爷爷;迎亲方代表是吕掌柜、王小五。二先生看看白玉桃,又看看吕掌柜,不住地点头微笑,可就是不说话。大家正在纳闷,只见二先生慢腾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把一只手搭在后脑勺上,抬起脸,两眼往天上寻找着什么。忽然,他惊喜地指着天空说:

“天意,这是天意呀。白班主、吕掌柜,老夫恭贺你们了。”

大家不由自主的一起往天上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二先生先是把吕掌柜拉到一边,指了指天空,像是很神秘地说了一通,吕掌柜听后高兴地笑了;又把白玉桃拉到一边,也指了指天空,低声小语地说一遍,白玉桃也高兴地笑了。 二先生重新落座,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都表个态吧!”

吕掌柜先说:“绕道北街往西北,人丁兴旺不怕鬼。”

白玉桃接着说:“绕道南街往西南,极乐世界尽开颜。”

双方互相道了个“谢”字,就匆匆离开了。

人们看到,出殡的队伍从十字街口往南去了,迎亲的队伍从十字街口往北去了。

事后有人问二先生:“你让人家又是看天又是背诗的,这葫芦里到底装得啥药呀?”

二先生笑着说:“看天知天意,观云明事理。天上白云西南飘。西南是佛祖释迦牟尼成佛的地方,也是亡灵的极乐世界;再看红云西北移。吕掌柜的家保店就在老街西北方向,说明老天早就为两家指明了方向。这天意是不能违背的,有了天意,他们心甘情愿绕路走。古语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到了这时,你不让他避让他还不干呢!”说完,二先生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

“这白云红云与出殡迎亲又有啥关系呢?”

“红白事么,白云代表出殡方,红云代表迎亲方。”

来人似乎明白了,可又一想,不对呀,当天下午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呀?

二先生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说:“云在我心中,凡人看不见。”

“还有那诗,是你作的吧?”

“不是,是如来佛让我捎给他们的话。”

大家哈哈笑起来:“你可真会忽悠,不是这回事,说成了这回事。”

二先生意味深长地说:

“不是这回事,还得这么说。”

村民们至今讲起二先生的这些故事来都津津有味。

1976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那天,二先生也病故了。他整整活了96岁。村里人一天举办了两场追悼会。

有人说,二龙仙逝,老湾今后要塌天了。

可是,40多年后的今天,老湾人户户住上了楼房,个个手里拿着手机,家家有小汽车,过得日子上天了。

一个算卦的摇晃着脑袋说:“那得感谢老天叫一个属小龙的人出来扛梁啊!”

乡村轶事: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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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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