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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小米+小筠 编辑|燕子

来源|我和刘先生的日常

你好，我是小筠。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时常会为自己身处某个地方感到吃惊。即便自己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刻出现在该处，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2020年元旦，我在威海市荣成市的某小区，就为命运安排自己来到这里而感到吃惊。

那时候，我的研究生室友进了传销组织，她想把我也拉进去。

旅途处处有惊喜或惊吓，人生从不会朝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前行，但竟离谱到这个程度，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这之前，我实在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我身上。

01

2019年12月，我约研究生室友琪琪去哈尔滨跨年。

她说自己囊中羞涩，无法出行，然后问我，你是想去哈尔滨，还是想换个地方跨年呢？

她告诉我，如果只是想换个地方，可以来威海。她朋友在威海有个项目，她过去帮忙，有自己的房间。我如果过去，她可以帮我解决住宿，陪我吃喝玩乐。

她所说的朋友，我之前也听说过，是以前大学附近一个餐厅的老板，姓张，当年上学时因缘际会，她与之成为忘年交，已是多年的朋友了。

当时的我只想前往陌生的地方，呼吸一下别处的空气，至于具体地点是威海还是哈尔滨，我并没有那么在乎。

于是，我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登上了北京飞往威海的航班。

威海的机场距离威海的县级市荣成比较近，琪琪就住在那里。

荣成距离威海市60多公里，高铁车程20分钟。

第二天上午，我与她商量是否去威海玩玩，她告诉我：“你先别着急去，今天上午张哥的同事过来，他们会谈一些工作上的事，你可以旁听。”

下午的行程，她也安排好了：“下午我们出门拜访张哥的几个朋友，你也跟着去，涨涨见识，能学不少东西呢，旅行看风景啥时候都可以，这样的学习机会可是很难得！”

这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她进了传销组织。我知道张哥是个生意人，所以也没有拒绝。

然而一上午听下来，我立刻明白了，琪琪所说的项目和工作，不过是一个传销组织，一个号称投资50300元就有机会赚到800万且保本不赔、可以随时退出的“民间互助保本小额理财”项目。只要在网上搜索50300，就能查到相关信息。

当天上午十点，先后来了三个人，轮流给我介绍这个项目。

在他们的口中，这个项目没有注册公司，没有产品，没有实体办公室，全靠运作资金来赚钱，其中的逻辑，就像养老金制度，先来的人瓜分后来人的钱，后边的人再瓜分更后来者的钱，就是一个分钱游戏。

每个月底，他们都会把新人的申购款分得精光。他们一边说，一边将相关信息写在A4纸上，写了满满7页。

我一听，就知道是传销，但是我不动声色，也没有质问人家：“这不是传销吗！”

当他们问我，听完这个项目感觉如何时，我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挺好的。他们十分惊讶，说很多人第一次听到，都慌得不行，觉得是传销。

张哥对他们仨夸我，“昨晚我们聊了很多，我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很聪明、很有主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的人，不会人云亦云。”

那仨传销人员也附和说：“是的是的，我们给她一讲，她就明白，接受力和理解力都很强，不像有些人，需要反复讲好多次都还理解不了。”

琪琪所谓的“下午张哥去拜访他的几个朋友”，也是传销洗脑的一个必备环节。

带着新人到各个小区串门，让形形色色的圈内人给新人讲这套系统的合理性与可操作性，以及他们各自的亲身经历，为什么选择入行，等等。

这一天，我见到了三个人，一个84年出生的哈尔滨姐姐，一个去年刚大学毕业的哈尔滨妹妹，还有一个是百度上能查到的设计师、某大学的刘教授。

哈尔滨姐妹花，说服我的角度，主要是上班累死累活挣个万八千，除了日常开销和房租所剩无几，未来没有保障……然后说，她们也不会永远干这个项目（当然想干也干不了，毕竟根据游戏规则，最后都要出局）。

但是拿到了800万，以后想干什么不行？未来无限宽广。

总之，在她们口中，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值得好好把握的机会。

而刘教授讲圈内事比较少。经过一天的折腾，我已经犯困了，压根记不清他到底说了啥。我只是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不时点点头。

我不敢在他们面前提“传销”二字，但是从刘教授家里出来，张哥自己却先提了：

“这个项目不是传销。传销是尽可能地拉人头，拉得越多越好，这个项目只允许介绍3个人进来，你要是没有邀约人，光有钱还进不来呢。这不是人数多多益善的招兵，而是择优录取的点将。”

我心里非常诧异，但还是装作赞同的样子，点了点头。

张哥接着说：“你心里的疑虑我都清楚，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考虑过这些问题，甚至比你考虑得还要周全，还要深远。比如你看刘教授，他是一名教授，又是获得国际大奖的设计师，都60多岁了，他遇到的事情不比你多？他考虑得不比你周全？”

我已经困得不行了，但张哥还是继续在给我洗脑：“比如我的邀约人、我的师父，他是台湾省的，70岁了。如果这个项目不合法，他能参加吗？他难道不想回台湾省了？他介绍我来到这后的头几天，我一直在跟这帮人干架，说你们这帮传销团伙儿，这样骗老人的钱，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我心想，看来张哥也有过挣扎，那他后面是怎么开始认可的呢？我刚想问他，他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我坚持考察完了五天，到第三天，我就看得比较清楚了，等到五天考察结束，我就彻底弄明白了这件事情的逻辑，觉得这事可以干，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是我也加入进来了。”张哥说，“于是我邀请了琪琪，琪琪邀请了你。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问你串门见到的人，他们都能解答你的疑惑。”

我听了，心中仍然不以为然，但还是频频点头。

02

当天晚上，我已经想回北京了，但是碍于面子，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到了第三天早上，我下定决心，告诉琪琪，我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我不想再听了，我想去威海。琪琪百般劝我，说再去听一个就好，你看都约好了，听完这个，就陪你去威海。虽然心中不情愿，但我看在琪琪的份儿上，还是点了头。

琪琪说：“了解完整个项目，需要5天，我希望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先听完这5天再说。如果5天后你还觉得这个项目不靠谱，你可以离开，就当过来玩一趟。你在这里的所有费用包括往返路费，我都给你掏，不需要你出一分钱。”

听她这样说，我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答应她，再听一个。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们内部的规定，找借口把朋友、亲戚叫来，叫“谎言邀约”。

来了之后，说明事实，叫“落地无谎言”。而所有支出都由邀约人付，这是对来者的“vip待遇”。

邀约人的任务，就是把人叫来，然后想办法把对方留住。

剩下的，自有传销组织根据来者的情况进行量身定制的轮番洗脑。在这5天中，新人会见到29个人。

后来我看网上资料，说这样5天下来，会有80%的人被成功洗脑。

但我又感到很紧张，毕竟，我已经明确表示不感兴趣了，他们会不会找借口让我再多听一个，然后限制我人身自由？

虽然根据我在网上查到的资料，他们不会限制人身自由，只是进行精神控制和金钱控制。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整日提心吊胆。

于是我很留心自己的位置，进了哪个小区，哪栋楼，几单元几号门，都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在进门前把地址发给朋友，并不时跟他微信沟通，告诉他如果我有段时间不回信息，就赶紧报警。

那天，10点左右听完第一个，他们又让我听第二个。说再听最后一个，听完这个，我们就去威海。

于是我又听了一个，这是对我宣讲的第五个人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第五位是个“五星老总”。

一般人在考察的时候都不会见到五星老总。是因为我太不“听话”了，油盐不进，所以他们给我安排了个厉害的。

这位五星老总说，“存在即合理。只要政府明令禁止，它就不可能存在，所以我们这个民间互助理财项目是合法、合理存在的。但是为什么不能放在台面上进行大肆宣传？”

“你想想，要是每个人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事，投资5万就能挣800万，谁还干活儿？谁还肯辛辛苦苦上班？那国家不乱套吗？于是采取这种邀约人模式限制规模。一般的传销哪有限制人数的呢？但是我们只能邀约三个人，多一个都不行。”

“你朋友叫你来不是为了骗你的钱，相反，她是把非常宝贵的、仅有的三个机会给了你一个。其实事情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就看事情是什么人在做。比如，有个人喝了酒闯红灯，把人撞死了，我们能说开车不好，以后都不要开车了吗？不能啊！开车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中国人现在之所以对传销有偏见，都是因为最开始有一批人不按规则办事，把人逼得跳楼，所以现在人们都觉得传销是不好的。其实不是，我们现在也都是严格按照规则办事的。”

这“老总”也的确能说，一般宣讲也就讲45分钟，他一口气给我讲了2小时。

因为我从北京来，他也曾在北京奋斗过十来年，和我聊天，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忍不住多讲了很多。从他家出来时，已过了中午12点。

吃完午饭，张哥试探着问我，要不再听一个？

我坚决表示不再去听。后来张哥往前快走了几步，让我和琪琪有空间沟通。

琪琪开始对我进行道德绑架，意思是说我不为她考虑，她并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只需要多留几天，听完再走，否则她在这边不好交代。

“我刚入行，你来了两天就走了，人家会如何看我？会不会觉得我人品太差，连个人都找不来，留不住？”又说她为了迎接我来，付出了多少心思。

是，这几天她的确对我很好，我能感觉到她处处用心。

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事不能怪我，你并没有告诉我是这样一件事，甚至我到了之后你也没有立即告诉我。”

“我的假期很有限，平时工作有多辛苦你也知道。这个项目我绝对不会参与，所以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不想为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事情去浪费我宝贵的假期。这两天，我已经够难受的了。”

琪琪看我说话毫无回旋余地，就说，现在已经一两点了，再回家收拾东西，到威海也三四点了，没啥玩的，不如我们晚上再去威海，明天一早去刘公岛，下午就在荣成的海边溜达溜达吧。

我们去了海边，他们俩都不再提到该项目，仿佛我们就只是单纯地在海边散心。离开时，张哥和琪琪商量去菜市场。

我问琪琪，那今晚不去威海了吗？琪琪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我，你不想尝尝大哥的手艺吗？我们吃完饭再去，来得及。

03

那晚，琪琪和张哥趁着晚饭时间，又叫了三个人上门给我宣讲洗脑。

其中一对60岁上下的夫妇，看着极像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位太太，非常温柔优雅知性。

然而当那位太太往我左手边的沙发上一坐，像之前的宣讲人那样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和琪琪什么关系时，那位先生很自然地把餐桌旁的椅子翻转过来，像所有宣讲人那样坐在了我对面。这让我的心顿时一沉。

我终于不再犹豫，一边听他们说，一边打开手机定了最快一班回北京的机票。时间是当晚23:55。我合计着，吃完饭我就走。

这对60多岁的夫妇还告诉我，他们在全国十来座城市都有房子，在北京有套二百多平米的，前些年还在迪拜买了房。

他们甚至给我看数钱、分钱的视频，百元大钞一叠叠如山般堆积着。

据老先生所言，他们的儿子也在这个行业中。他儿子是学音乐的，他曾经问过儿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儿子说，只想与音乐在一起。

于是他给他儿子说了这个项目，他儿子想着只需投入一到两年的时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快的话甚至无需一年就可以拿到800万，余生无后顾之忧地与自己心爱的音乐在一起，便欣然入行。

老先生还说，只要一个人的物欲不是太强，800万真的足够一个人衣食无忧地过一生，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去读书，去写作，去旅行，这才不枉此生，你说是不是？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提问，只是不时点点头，微笑着。

然而在心里，我却越来越害怕。当五星老总对我说“拥有800万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阅读写作旅行，过自己真正热爱的生活”时，我为传销分子的“用心”而惊讶。

我意识到，他们完全是对我进行了“一对一”的定制洗脑攻略。

那位太太说，之前她和琪琪聊，不知道哪句话触动她了，琪琪跑到另一个房间哇哇哭。

“哪怕我们这群人回头合作做实业，也轻轻松松。如果家人有个什么事儿，我们也有能力照顾，你说是不是？”她还夸琪琪聪明机灵，懂得抓住机会。

我回头看琪琪，她的眼圈又红了。我知道正是“照顾家人”这种话触动了她。她家庭条件一直不是太好，前几年父母又双双遭遇严重车祸，花了巨额医疗费用，父亲还成了半残疾，生活勉强能够自理。

琪琪用纸巾擦干眼泪，说：“我很感谢张哥带我入行，给了我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就老实跟你们说吧，我入行的五万块都是借的，我一分钱都没有，但是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他们很快就交口称赞琪琪果断、聪明、会独立思考，以后一定能成就大事业。

我也很吃惊，并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之前问我借2万块，说不定就是为了交入行的费用。她已经被彻底洗脑，不是往常的她了，甚至还不择手段想骗我入行。

所以，我也不必再把她当朋友对待。我今晚就走，先救出自己再说。

我们六点多钟开始吃晚饭，我一直看着墙上的挂钟，8:00了，8:30了，9:00了，9:30了，我最迟不超过10点钟出门，才能赶上23:55的航班。

然而他们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明白，我如果不表态，他们就不会走。

所以当张哥再提到让我考察完5天的时候，我装出被他们说服的样子，说好的，那我再听听，其实这两天去串门收获还蛮大的，尤其是昨天下午的刘教授，给我很大启发。

为了脱身，我后来甚至还跟他们开起玩笑来。于是这下他们放心了，在21:55分，出门离开。

门刚关上，桌上还杯盘狼藉，张哥去上卫生间。我顾不上帮琪琪收拾，就告诉她，我买了今晚23:55的机票，现在就要走。

张哥从卫生间出来，琪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脸懵逼，说，不是说好了继续看的吗？

我说，不好意思，我若不这样说，他们就不会走。

张哥让琪琪打车送我到机场。我怕途中再生变故，一直用挂在脖子上的蓝牙耳机和朋友通着电话。

我和琪琪在车上说的每一句话，朋友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琪琪已经彻底入坑，她在车上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道德绑架。

凌晨1:30分，我到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我突然觉得北京是那样安全、公平、温暖和自由。

尾声

我回到北京后，还时常就此事与琪琪交流，希望把她拉出火坑。但她很固执，油盐不进。

她还告诉我，虽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她希望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同学，也不要让这件事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答应了她。并让她答应我两件事：

一是等春节后她所在的单位正常开工（她所在的行业比较特殊，元旦前就已经停工，春节后才开工），她要回去工作；

二是我借给她的2万块钱，无论如何，她要按时还给我。我现在知道了，她问我借钱，就是为了交“入会”的5万元会费。

她答应了我，并且做到了。

半年后，她回湖北老家结了婚。后来，我再也没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