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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小米＋小筠 编辑|燕子

来源|我和刘先生的日常

你好，我是小筠。

前几天，我正和同事夜跑。突然收到堂姐发来的信息：我爸现在情况很糟糕了。

她给我发来叔叔的照片，他坐在沙发上，虚弱得头都抬不起来，瘦得皮包骨，裸露出来的皮肤黑得让人心痛。

不是女孩子担心的那种黑，而是身体虚弱导致的暗沉。

堂姐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靠在沙发上，能治的都治了。

我这叔叔，不过六十来岁。但医生说，他身体就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随时可能会走。

我看过他的诊疗单，真真是百病缠身，慢性肾功能不全、尿毒症、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肝硬化……

他已经多次进出icu,有几次家人都几乎要做最坏的打算了，然而他却很倔强的，一次次挺了过来。

他每周去医院做三次肾透析，已经去了四年了。

这些年来，作为亲人，我们几乎是眼睁睁一点点看着他被疾病折磨，耗干，消瘦下去，逐渐油尽灯枯，难以为继。

在疾病面前，人是多么无能为力啊！我最怕也最手足无措的，就是与至亲告别。

我们要如何与挚爱的人，说再见。

01

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

已经四年多了

我的父亲，1948年生人，除了年轻时抽烟喝酒，生活习惯一直很好。

就是早年的抽烟喝酒，也不是应酬饭桌上无节制的喝法抽法。他只是一日三餐，按时按量地小酌，闲来无事一支烟。

特别是六十岁后，他的作息饮食都极为规律，且注意锻炼身体。

他也是几个兄弟中身体最好的，连感冒都很少。我一直觉得他可以活到八九十岁然后寿终正寝。

所以2016年硕士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留在了北方，去了北京。而他也为我在北京的生活而高兴。

我全心全意投入到北京的生活节奏中，努力工作，坚持阅读和写作，买了跑步机，下决心做一个内外兼修的元气女孩。

我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用滴漏式咖啡壶做一大杯咖啡。自认为已经把握住生活的调子，接下来要做的，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走下去。

父亲也深知于此，又一向倔强坚挺，所以不愿意扰乱我的步伐。

在北京面试的大半个月里，我未曾与他联系。他也不来打听。我找到理想的工作，才打电话给他。

他说：“我想着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北京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就回家来，找间学校当老师，现在找到了，很好，好好干吧，你的身体不是很好，不要太折腾，太辛苦。”

那年国庆长假，我在想要不要回家。他打电话来，说：“6月才回来过，又回来做什么？既然在外面工作，就不要老想着回家。”

我不是个恋家的人，从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既然父亲如此豁达，我也不愿太儿女气。

他不是那种要将孩子绑在身边的父亲。

他曾经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凭你自己的能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是父母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你只能靠自己。”

我在北京找到工作后，他骄傲异常地告诉村里人我在北京。

村里的叔叔们恭维他，说你女儿真能干。

他又假装谦虚起来，“能干什么，还不就是给人家打工。我也不图她啥啦，能养活自己就行。”但心里暗爽。

他就是这脾气，所以病后，最初也不让告诉我。

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是在2016年的11月2日。10月末，堂姐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前段时间父亲住院一星期。

“他叮嘱说不告诉你。不过现在已经出院了，没啥大碍，所以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她说。

“为啥住院？”我问她。

“胸腔积水。后来把水抽了出来，就好了。”她说。

我听了不再多问，但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直觉就是胸腔积水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说把水抽出来就好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胸腔积水？等闲之病可不会出这样大的问题。

当晚，我给父亲打电话。那天恰是周末，姐姐姐夫都在家。我和父亲视频，他在那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爸爸前段时间住院，你看爸爸瘦没瘦？”

我一向傻乎乎的不会说话，于是我竟说：“不咋瘦啊，和原来差不多，精神还很好。”

他笑：“住了一礼拜院呢，昨天刚回来。”

我问：“为啥住院？”

他说：“咳嗽。”

02

父亲咳嗽月余，在镇上卫生院拍胸片，医生看到胸片上一片黑乎乎的，建议到大医院做检查。

他在市里的三甲医院住院一星期，最后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不由人糊弄，做任何一项检查，都要问清楚。

他对医生说，检查结果如何，是什么病，你直接告诉我，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癌症也能接受。

他在视频里笑着问我他变没变瘦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毫不知情，还傻乎乎地说他一点没瘦，精神还好。

姐姐花了几天来缓和心情，11月2日晚，才打电话告诉我实情。她说：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承受住这个事实。可是这个事情既然发生在了我们家，无可改变，我们就要学着接受。你也不小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也不要有压力，不要觉得爸病了就要马上和男朋友结婚让他没有牵挂，你们的感情如何，到没到那份上，你自己把握。”

挂掉电话，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觉得还未做好准备，很多事情，就一下子到了眼前来。

我已经结束试用期，转为正式员工。姐姐说：“你先别急着回来，否则爸有心理负担，该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你。”

叔叔婶婶也叫我不必急着回家，因为他们觉得我就这样辞职离开北京，非常可惜。

那时候，他们每天中午走半小时的路给父亲送饭，叔叔身体也不好，走了几天，脚都肿了。

我只能继续按时上下班，却在工作的间隙，在地铁上，在与朋友通电话的时候，情不自禁流下无数的眼泪。

哭泣时，才蓦然发觉，若失去他的注视，我的人生将失去许多乐趣。

我的奋斗，我的折腾，最初都是因为和他赌气，是为了向他证明，我能行。

父亲这一病，我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一下子都没了。

只是想到他会疼痛，会受苦，会连呼吸都变得吃力，我就想掉泪。

我担心父亲，也担心自己。怕痛，怕死，怕失去。我从来没有这样失去过，而父亲也有太多的事还没有做，心心念念的台湾游，也未成行。而我想要给他的东西，也还没有赚到。我还是一个两手空空、未老先衰的年轻人。

那个周末的白天，因为难过，我睡了许久。梦中生活如前，安稳如河岸。河水湍流不息，但两岸年复一年。日子过得平淡，喧嚣，烟火气十足，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到了晚上，我无法入睡，坐在灯前，想念父母，回想那不长不短的一起度过的时光，眼泪滴了一桌子。

03

2017年春节前，我辞了职。领导说，如果以后还回北京，公司随时欢迎你回来。

那年大年初四，我陪父亲去医院复查，加强CT的结果显示第四次化疗毫无效果，病灶继续增大，他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进行第五次化疗，没有必要再到医院去了。

那时他状态还不错，还能坐在堂屋里和我们争辩我没有必要留在家里。他不喜欢看到我在家里晃荡，坚持让我返回北京。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辞职了。

于是还没过完元宵节，我又回到了北京。可是我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自己提出，想住到医院里，打点营养液。

他牙齿不好，现在胃口也不行了，每天吃得很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

我才到北京没几天，姐姐给我打电话：“你还是回来吧，住在我这里，不让爸爸知道，因为他心脏本来也不好，脉搏非常快，我们有点担心。”

话里话外，竟是回来好随时等着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我回去的第二天，早上五点，在医院陪夜的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呼吸非常吃力，让我们都去。

到医院，我发现亲戚们都来了。医生已经全然放弃，对妈妈说，若想土葬（我们村里，现在还允许土葬）现在就回家。若是在医院逝世，只能直接拉到火葬场，是不允许回家的。

叔叔们很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父亲坚决不同意回家。他说他之所以选择在化疗无效的情况下继续住院，就是为了在医院里过世，然后火化。他说，“连骨灰也不用留。”

母亲坚决反对，可是她说出口的理由，让我们无言以对。

她说：“你爸累了一辈子，还做着工，就查出有病。可以说是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在火葬场冷冷清清地走了，我不同意。以后我死了，你们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也看不见。但是你爸的事，我要热热闹闹地办。”

我拼命忍住眼泪。

但是这样的热闹不是父亲本意。他们为此争吵了好多次。我父亲是肺癌，到后期连呼吸都变得很吃力。但是有时和母亲争执起来，声音依然很有力，喊得很大声。

二婶扯着母亲的衣服，“得了得了，不讲了。”

我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听着。没有办法插话。但是我私下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父亲说他不想土葬，因为土葬麻烦，整个过程需要村里人劳心劳力，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女儿是嫁出去的，欠下的村里人的情谊，以后还不起。

况且土葬后，每年坟头青青，我们做女儿的扫墓也辛苦，要辛苦铲草。

他的所有不愿土葬的理由中，考虑的只是我们，不是他自己。

所以虽然叔叔和姐姐们都在劝母亲尊重父亲最后的心愿，但是我没有对此说过一句话。我要弄明白这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他只是为我们着想罢了。

可是我无法开口，他在我面前，一直是坚强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未曾在我面前表露出软弱的一面。

我找来堂姐，拜托她和我一起去说这件事。我跟堂姐说，他怎么会想火葬呢？他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自己的父母都土葬在这里，他怎么会不想土葬？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只是想减轻我和我姐的负担而已。

那晚八点，我和堂姐坐在父亲的床头，很小心地向他表达这个意思。都是堂姐在说，我没有办法说话，我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

堂姐对父亲说：“小筠很有想法，很懂事的，大伯你放心。她真的好能干的，你看她完全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北京找了这么好的工作。她也很懂你，她真的很懂你。”

父亲的眼睛有些微水珠反射的光芒，他点点头，说：“好，好，那就由你们安排吧。”

他的意思是，同意土葬。

堂姐问我：“你还有没有特别想对大伯说的？”

我扭过头，不停地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父亲病重了， 说话有点大舌头，“有什么想说的就放在心里头吧，好吧？”

堂姐说：“是，不用讲出来，大伯都懂的。她很懂你，你也很懂他。”

后来有人问我们，我父亲最后怎么又同意了土葬呢，在一旁的表哥代为回答说：“小筠去跟他讲，他就同意了，果然还是读书多，比较会讲。”

我朋友说：“还是土葬好，中国人自古讲究入土为安，到了火葬场，你会舍不得你父亲被推进去的。而且那些灰，早就分不清了。”

04

2017年3月9日上午11:50，父亲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过世。我陪着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生老病死，猝不及防，我必须学习全部接受，既然活在这苦乐纷杂的世上。

只是我的人生观似乎骤然改变，从此只想素颜修行，如他一般，朴素过一生。

他病重的时候，我当时的男朋友的父母特地从东北赶到广西，到医院看望我父亲。他们对我父母保证，会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疼爱我。

父亲希望我们的婚事，能在2017年定下来。我们答应了他。当然，我们心中知道不可能，如果这年家里有丧事，是不会办喜事的。

他对我男朋友的父母说：“后会有期。”

我们没忍住，都哭了。

我们都知道，后会无期。

#尾声

前几天，堂姐给我发来信息：我爸现在情况很糟糕了。

这个叔叔，跟我父亲是长得最像的，现在病重了，更是与父亲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还是不知道，如何与挚爱的人说再见。

我跟堂姐说，对于父亲，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好好告别过，哪怕到最后，我们都没有直面这个问题，没有认真告别。

收到信息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番期许：希望我能在2017年结婚成家。

掐指一算，都过去四年半了啊，我还是没把自己嫁出去。我突然大哭起来——

我好想你啊，爸爸……

爸爸，幸福好难啊……

我还会遇到另一个男人，像你这样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