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日常

文/谢森焱


湘西不是我的家乡,但我常常自诩半个湘西人。

这不仅仅因为上天眷顾,让我娶了一个美丽的苗家姑娘,尽管这是事实;也不仅仅因为我们还孕育了一个同样美丽的苗家小女,尽管这也是事实。抛开姻亲关系不说,我与湘西的渊源可以追寻到我的父亲。

湘西的日常

20世纪70年代,父亲响应“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主动参加“三线工程”枝柳铁路修建任务,这条铁路于1970年10月开始施工,1978 年12月完工,穿越巍巍高耸的武陵山和雪峰山脉,成为贯通湘西的大动脉。父亲随工程队在湘西永顺、大庸等地的大山中工作了整整五年。由农民工组成的工程队与基建工程部队不同,后勤保障比较松散,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五年里,父亲拿着工地发的粮票,自由地融入当地的生活,他们与湘西村民同吃一锅饭, 同饮一江水,俨然一个地道的湘西人。工程队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常有工友被毒蛇咬伤,而工地远离城区,交通极不便利,等城里的抗蛇毒血清送到工地,往往为时已晚。防蛇,在当时是-件堪比施 工事故的重要事情。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将自己饭盒里仅有的两个馒头送给了一个沿村乞讨的苗家老汉,老汉竟然将自己的一身绝学传授给了父亲。这个情节很传奇,只是父亲授授的并非什么绝世武艺,而是当地苗人医治蛇伤的古法秘方。

时至今日,父亲依然严谨地记得整套医治流程和全部药方,就像学会了拿筷子、吹口哨一样不会忘掉。这套秘方既包含当地苗族某种宗教性质的祈祷,又有一副治疗蛇伤的草药配方,还有一种独特的清理蛇毒创伤的手术方法。药方和清创方法,主要特点就是快捷、简便、高效危急时刻真能救命。父亲学会这门秘术后,经他手教治的蛇伤不下百例。

我亲眼见到的就有剧毒的银环蛇和蝮蛇伤。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旁观父亲的治蛇秘术,大概以为自己会是这套衣体的传承者,所以观察得极为细致,烂熟于心。现在想来,整个过程医巫结合,很符合湘西的气质。医治之初,父亲先要端来碗水望天量告,谓之“请水”,呈告词的内容既感谢神灵赐予他治蛇的法力,又乞求神灵原谅那条“畜生”犯下的过失,仿佛那条长虫本是父亲所养,因看管不力才出来作乱。呈告最终都是以得到神灵的授权结束。父亲叫伤者家里将那碗请来的“神水”煮沸,热腾腾举过头,“砰”的一声,连碗带水砸向地面,水酒碗碎,取最锋利的碎瓷片在伤口处划一个十字形创口,将毒蛇的三道齿印国在中间。父亲口含烈酒,将伤口处涌出的毒血-0口吮吸掉,一直要吸到伤者能感觉到创口的痛楚才算了事。随后,父亲便将寻来的新鲜草药(半边莲、七叶一枝花、 蛇不过、重楼,因蛇毒而异)捣碎,时间紧急时直接在嘴里嚼碎,敷在伤口。从呈告到清创到敷药,我不知道哪个环节的作用最重要,反正每次父亲治伤时,这三个环节一个都不能少,周遭的人知道父亲的秘术来自湘西,围观时也都双手合+,默默析祷。

湘西的日常

小时候家里穷,经常想吃肉而不得,但凡父亲救治一例蛇伤,伤愈后,对家都会沽两斤好酒,砍两斤好肉,登门致谢,讲究的还要磕两个响头,对于送上门来的礼数,父亲向来坦然接受,解释说:”这是祖师爷赏的饭菜。”当然,用这些美食喂养我肚子里的馋虫时,父亲先点上三支香,敬一下那个远在湘西的祖师爷是免不了的。

湘西,这样-一个神秘的所在,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竟然就伴随着那个没见过的祖师爷赏赐的酒肉,走进了我的日常。

跟所有去到湘西旅游的人一样,我到湘西的第.站,选择了凤凰古城,排除情感上的理由不算,大概那里是湘西最有名的地方,成了湘西的代名词。这些年,我先后四次去到那里,几乎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在湿流滩的青石街上流连,在清凌凌的沱江边伫立,晚上,找一个临江的吊脚楼住下,枕-窗雾霭人眠,清晨,拨开一江的船歌远眺,薄雾弥漫的水的那一边, 仿佛还有一个扎着长辫子、穿着碎花衣的女子坐在石阶上,藕白的脚丫子拍打着江水,痴痴地等着她的心上人归来。

湘西的日常

大概一千个人眼里也会有一-千个不同的湘西,他们慕名而来,或醉心于幻世的风景,或沉迷于厚重的历史,或探寻神秘的巫鬼文化,或单纯喜欢这里的美食美饰,当然,也不排除因为一首歌、-本书、一部电影而喜欢上湘西的。单说湘西的关键词,比如秦简、土司、土匪、赛龙舟、米豆腐,随便挑一个,都能让你的行程变得丰盈起来。

黄明十多年前,我因为湘西女婿的身份而真正成了湘西的一部分,每年都要随妻子在湘西小住一阵,每一次去都欣喜异常,如同自己是个远归的游子。一头扎进街巷胡同,扑面而来的是特有的湘西味道,街拐角炸油粑粑的香酥,隔着两个街口都能闻到,街当头的泡菜摊子,各种稀奇古怪的根根茎茎晶莹剔透,感觉打开坛子就会破坏那种美。

每次回家,姐姐姐夫们都会开着车,热情地带我从湘西的这个县逛到那个县,有时又越过一个个小小的边城,去到湖北、重庆或者更远的地方。沿着乌龙山大峡谷挺进,你会折服于那些被誉为世界上密集度最大的溶洞群,惹迷洞、飞虎洞鲢鱼洞,洞连洞,洞生洞,长得走不到头,高得探不到顶,洞内的最致千奇百怪,恍如走进神秘幽深的迷宫这些景致,在成为景致之前,已经寂默地存在亿万年,只是在时光光的细小缝隙里,才偶尔得以与我们相见,有的处所过于幽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游客更是寥寥。

我去过湘西的很多地方,在里耶的古井前走过,在茶峒的小岛上走过,在王村的瀑布前走过,在凤凰的虹桥上走过,在老司城的残墙石头走过,在无数个村落的石板路和吊脚楼前走过,一直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湘西人,但那份归寂于日常的淡定和从容却很难学到。河滩口的水磨要一圈一圈慢慢地转,过河的拉拉渡要一把一把慢慢地拉,街边的姜糖糍粑要一锤一锤慢慢地捣,阁楼上的腊肉香肠要用文火轻烟慢慢地熏,年轻娃娃间的情话要隔着山谷一句一句悠悠地喊,就连葬礼的花鼓、婚礼的哭嫁也是慢条斯理的,棺材边可以摆几桌麻将,洞房口也可以架炉烧烤,你流你的眼泪,我打我的哈哈,各自相得无间。

湘西的日常

就在去年,我下定决心从东北搬回湖南,除了家中有生病的亲人需要照顾外,骨子里那深藏着的一份抓不住说不清的情愫,大概就是想离那片土地近一些,再近一些,起码说走真能走,至少朝发夕能至。

离家近了,回去得也就多了。当我再次随便走进湘西的一个村镇时,青石街仍是那样湿漉漉地路延展, 与远处吊脚楼探出的凤吻连成一线,江面上的渡船还是那样不急不缓,与江水中的粼粼波光合在一起,山场里的歌者还是那样拿腔作调,将歌子唱进柴米油盐中,而风雨桥上的游人却行色匆匆,他们走马观灯似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唯恐在有限的时间里,逛不完心心念念的那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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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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