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 坟 随 想 录

天峨到巴马的高速公路经过父亲墓地附近,父亲墓地本来是不在红线内的,但那个地方偏偏被选做搅拌场。父亲逝世葬在那里十多年了,我们兄弟姐妹各方面还算顺利,按风水、迷信说法,此地适合父亲所葬。另外,祖父、祖母也葬在其左,从祖辈算到今天的玄孙辈,已有五代,人丁超过一百,可谓瓜瓞绵绵,开枝散叶了。于是,得出一个结论,此处乃一风水宝地,暗可镇住阴曹地府,明可庇荫后代子孙,不能轻易放弃。

但施工老板相中的地方,他也不可轻易改变。电话商议迁坟,道理高大上,说是希望我们能以大局为重,支持国家交通建设。五年前,因高速公路连接线经过此地,政府也曾动员搬迁墓地,恰好我与分管的县领导有过一点交往,向他求情,他让公路拐了一点弯,墓地总算“逃过一劫”,原以为这块墓地就此安然无恙了。因此,这次接到搬迁电话,我极不情愿,第一反应和回答就是拒绝。可老板也真够狠,放话说,不搬就不搬,也不勉强,但会让这三座坟墓深陷凹地,视线只能井底观天,况且多年以后,墓地将被泥水淹没。

“胳膊扛不过大腿”,只能同意搬迁。可三座坟墓同时搬迁,不是个小工程。搬往何处,这是个大难题,尤其父亲的。父亲所葬之地,当年别人购得,准确说是讨来的。父亲生前常唠叨此地,因为他的父亲就在附近。所以他逝世后,成全了他的心意,他也似乎感到很满意。这一点从挖开坟墓、揭开棺材的瞬间就可以得到证明。他的棺椁里干燥干净,没有任何异物,不像祖父祖母的棺材里满是泥土和山薯,骨头蚁食,所剩无几。而父亲的骨架无损,骨头俱全,捡出的骨头重量不少于二十斤。我背着他的骨头行走两公里,所以很清楚。

父亲所葬的地方叫牛洞,本不属于我们的地盘,我们的集体土地在干浪,那是我父亲二十多岁就入赘我母亲家的地方,也是生我的地方。妻子第一次来我家,从县城翻山越岭步行三个多小时,当即埋怨上当受骗,明明说是凤城镇呢怎会是这山旮旯?她一直认为,既然叫做“镇”,起码也在县城郊区吧。我还理直气壮地反驳,没有骗你啊,户口簿上住址清清楚楚地写着“凤山县凤城镇拉仁村第三村民小组”。当然,现在公路打隧洞改直道,从县城开车到干浪,真的就十来分钟,变成名副其实的县城郊区了。

干浪这个地方留给我许多童年的记忆,有美好的,也有酸涩的。孩提时代,少年不知愁滋味,哪怕成天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上山割草、打柴,很苦很累,但劳作之余,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躲猫猫,办家家,打陀螺,玩挑杆,上树摘别人家的果子,钻玉米林偷他人的黄瓜;大半夜还能玩扑克,下军旗,斗象棋。无农活之劳形,无课业之压身。在那里不怕以下犯上,更不用管男女授受不亲的事。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父亲只有一只好眼睛,母亲四掌皮肤患重疾。他们生育能力极强,在没有采取任何节育措施的年代,二十年内接连不断生下十一个孩子,夭折二人,现在活着的还五男四女,其中两个姐姐为双胞胎。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家人就靠父亲一个人干重体力劳动,挣工分,母亲下不了地,只能在家干些家务。在那个缺粮少衣的年代,十几个人挤在几间破瓦房里,窘境可想而知。一盆青菜刚上桌,每人一筷,清汤见底;没有油,父亲舀一勺白玉米稀饭膜放进菜锅里,骗我们说这就是猪油啦。因为饿,一年四季,小孩子有许多觅食的有趣活动。春天可到山上采摘野草莓,夏天钻山林找枇杷、桃果,秋天烧马蜂窝,掏野蜂蜜,冬天去抠猪拱吃剩下的红薯。无论冬夏,每人就一套衣裤,小孩子尿裤,只能烧火烘干再穿。晚上睡觉时间,大人劳累一天,顾不上清点小孩,第二天早上起来,总会发现屋子角落,东歪一个西倒一人。一屋小孩,成天这里打那里闹。老三特调皮,有一天晚上客人到家,他耍赖老哭不停,父亲一气之下,把他从堂屋重重地抛到厢房,顿时没有哭声,大人似乎也不心疼。夭折了两个孩子,父亲泪都没有流一滴。据说一人拉肚子,一人发高烧,虽是现在常见的小毛病,但当时无钱进医院,就任由病情恶化,直至最后死亡。我也多次犯病,可能命大,每次总能好起来。犯病有好处,可以免除下地干活之苦,可以享受一碗蛋花汤,可以吃上一碗大米稀饭。我家女孩子没条件读书,男孩子可以进学校。我排行老二,被逼着去读书。但每至开学,向父亲求取学费比现在叫花子向路人乞讨还难,每学期不哭上十次是拿不到一元钱的学费的。当然,后来才知道父亲当时实在拿不出来。一旦跟父亲要钱,记得父亲常说一句话:“剥老子皮去卖啦!”

上高中以前,我多在家乡度过。家乡是一个深峒子,中间几百米平地,十几户人家傍山环居。舅辈分为几房,印象中他们不怎么团结,为一块石头一个土地边界常会骂个两天三夜。我就一个亲舅,外公去世时舅舅尚小,不能操持家务,于是,外婆看中他亲姐家的老二,也就是我父亲,招他做了上门女婿。我父亲有一张好口才,说话幽默,初小文化,为人正直、豪爽,勤劳肯干,深得众人喜爱。一九八0年分土到户,我家分到了全峒子五分之一的土地。这地方就我家是外来户,外来户竟“五分天下”,整峒子炸开了锅,众人心里很不服气,认为我们是外来“侵略者”。但政策要求按人口分配,大家很无奈。舅舅、老表们,遗留“老祖业”观念,山场、自留地仍按“老祖业”享受,我家的山场只能分到又远又高、柴草极不丰茂的地方,自留地是亲舅家挤出来分给的,所以最小。我家人口多,房子差,家里穷,生活苦,被舅舅们瞧不起,还经常被他们找茬。小孩子一旦犯事,招惹了“地头蛇”,不是被母亲骂的狗血喷头,就是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父亲一个烈汉子,为了一大家子能够生存下来,“过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时常忍气吞声,甚至低头哈腰,息事宁人。更可恨的是,他竟然把大姐嫁给常欺负我家的“死对头”当媳妇。

为此,我们九个兄弟姐妹在幼小的心里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大哥读高中时,常跟我们说,长大后大家一定要争气,设法全部离开这个鬼地方。后来真的成为现实。大哥高中毕业闯江湖,现在定居云南石屏县;我靠读书改变命运,有了一份稳定工作,离家乡越来越远,好在近在县城,远在省城,都有安度晚年的居所;两个弟弟在广东打工,信誓旦旦:“生是格兰仕人,死是格兰仕鬼。”满弟创业县城,能够谋生,也有了居所。姐妹们全部外嫁,就连已嫁本地的大姐后来又改嫁广东。父母晚年也是离开干浪在县城度过的。除了母亲生前要求安葬在干浪外,父亲一直都不愿意葬在那里。最终,我们都成了曾经是家乡的过客,似乎只是在那里借用了四十年的土地,生下了我们,养育了一阵。

现在父亲的墓地要搬迁,是否迁回老家干浪?九个兄弟姐妹,能够商量的,只有我和满弟了。父亲的儿子就剩他还在凤山,其他兄弟此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说真的,他们对父母的生老病死,几乎没操心过。父母的病医、父母的丧葬,全由我打理。虽然都过去了,但直到现在,我还是颇有微词。尽管有千个借口万个理由,比如,我得读书多一些,我拿了退耕还林款,我离父母近一些.......不迁回干浪很难找到地方,即使是家住当地的姑姑也犯难了。工程指挥部逼得紧,十天内必须搬迁。姑父和姑姑再三跟村里人说好话,终于用五分良田换取了高山上一块荒坡。十来个劳力用了一个周时间,紧锣密鼓的开挖、整夯,搞出来一个平台,刚好能容纳三座坟墓安放。那位置不错,不比原来的地方差。地理先生细细地吊线选方向,左青龙,右白虎,丁山癸向、丁山午向,仍是一块宝地。三个坟墓同一天破土敛骨,酒精清洗,火炭烘干,装入金坛。风水先生各择吉日:祖父祖母的选在庚子年腊月二十五日,父亲的选在辛丑年正月十三日。火砖圈金坛,外围垒成坟墓。父亲的圈石、墓碑完好,故沿用原物;祖父、祖母的,更换新碑。三个老人又能入土为安了。

人活着可以四处漂流,人死后总需一方安葬之地,哪怕只有三尺见方。祖父外迁,父亲再上门,我辈又外流,我们及我们的后代,没有家、没有家乡,没有乡愁。妻子经常奚落,人没个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刚听这话,感到很悲催。听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终于想通了。想当年,多少南迁之人,或贬官,或逃难,包括我们的祖先,原来他们哪里又有家乡?自我安慰之后,再吟诵毛主席年轻时写的两句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庄子·至乐》中讲了“庄子妻死”的故事: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的朋友惠子前往表示吊唁,庄子却正在分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坐着,一边敲打着瓦罐一边唱歌。 惠子说:“你死去的妻子跟你生活了一辈子,生儿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人死了不伤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着瓦缶唱起歌来,不也太过分了吧!”庄子说:“不对哩。这个人她初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仔细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只是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自认为这是不能通晓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看完这个故事,我心更是坦然。人死之后,就是回归大自然,就是回家。天下何处不自然,何处不是家啊!周恩来、邓小平,这两位伟人临终前都留有遗嘱: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向祖国的大海,撒放祖国的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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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不上伟人,但我可以有这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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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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