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我的家乡蓝田县三官庙镇韩岭村坐落在沟壑纵横、丘陵连绵的横岭之中,家乡父老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破破碎碎的穷乡僻壤,以农为业,靠天吃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粮自己种,穿衣自己缝,住房自己盖。


春播、夏收、秋种、冬藏,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人厮守着这块黄土高坡,勤劳淳朴,朴实无华,没有一夜暴富的奢望,安贫乐道。“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史记》。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故乡地老天荒,缺油少盐,饮水困难。村中间有一口老井,深达三十余丈,是村里唯一饮水之源,小伙子绞一桶水也要费半天工夫,当一桶水露出井口,闪动着粼粼的水光,宛若闪动着万只明亮的眼波,凝视着左顾右盼、望水解渴的人。村里谁家有红白事,全村人鼎力相助,首选几个壮劳力负责绞水、挑水,方能确保供应,县川人调侃:向岭上人要块馍容易,讨一碗水喝难!这是岭上人吃水难的真实写照。


老井,位居全村之中,不仅是村里饮水之源,也是村中老碗会的固定会址。老碗会不是旧时艺人的堂会,也不是岭上人的集合,是村里人午饭或喝汤(老家人把吃晚饭叫喝汤)时,村民各由端着饭碗谝闲传的地方,颇受村民欢迎,不可动摇,亦是大家安逸自乐生活的一道风景线。这里没有文人舞文弄墨,吟风颂月的雅兴,城里人见了调侃:“农村特色!”。


当时老井旁有两排垂柳,长的很密,树荫遮天盖地,浓浓的树荫下也是全村最红火热闹的场所。


秋季,尤其时序过了秋分,阵阵带着瓜果飘香的秋风扑鼻而来,吹得树叶唰唰作响,天空一望无际,紧张繁忙的农活之后的村里人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聚集于老井旁,按着往常习惯,众星捧月般地围着老井坐了半圈,自选地方,或端着嗨碗,背靠着大树站着,或弯腰翅腿,脱下布鞋,屁股坐在鞋上,或端一老碗裤带面,屁股一撅,就地圪蹴;


也有人手里拿着蒸馍,蹲在或坐在井旁的碌碡上,一口蒸馍一口青辣子,边吃边谝,畅所欲言,毫无拘束。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老碗会上年龄最大的老者,当推年过七旬的张老汉,外号“张飞”,无儿无女,独自一人生活,脾性刚烈,尤其在民国时期,他是蓝田“交农”运动的风云人物,晚年处境恓惶,腿脚不利落,孤苦伶仃,但心态很好,终日乐呵呵的,好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似的,老碗会一开张,他就拿着一根长杆玉石嘴铜锅锅旱烟袋,口中不停地吐出呛人的烟雾,来到井旁村荫下,席地而坐,靠在一颗大柳树上,眺望会场,以插话搭讪为乐,常说了上半句,想不起来下半句,逗得大家笑声连连。


有一次刚说了个开头,就呼噜、鼾声迭起,呼吸像拉风箱,过一会儿咳嗽一声醒来,吐了一口黄痰,自言自语:“当年我领着咱横岭几百人闹交农,闹到县衙,把县长吓跑了,现在老了,不行了。”说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打道回府,一副苍老势态,令人怜贫惜老,我望着老爷爷抖动摇晃的背影,五味杂陈,心酸不已。


老碗会没有主持人,没有谈论主题,没有等级筛选,也不分男女老幼,谝的话题漫无边际,上自帝王将相,下至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谁家的庄稼今年收成好,谁的儿子不孝顺,谁家婆娘偷野汉,天南海北,谁想咋谝就咋谝,吹牛皮也没人去管,村里人一年四季在地里忙碌,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交给了土地,很少有人出远门。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几天前,有两个愣小子,在西安逛荡了几天,好像见了大世面似的,带着几分得意地说:“西安有个钟鼓楼,楼顶窜到天里头,我从天梯爬上楼,忙问天宫路咋走?”另一个说:“西大街有个亮宝楼,三个腿的羊,五只脚的狼,个个亮在楼里头。”紧接着一个小伙子就喊“你俩是被窝里放屁,胡毬吹啥呢?”三个年轻人顶起牛来没完没了。


老碗会承载着村民的梦想,宣泄着农村人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情感,我们韩姓有一寡居老人,三十年前遭土匪绑票,几个亲人惨遭杀害,她饱受兵荒马乱之苦,年近花甲,常常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衫,花白的头发上戴一块黑布头巾,额上、脸颊上布满了皱纹,整个面部就像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一样。


但她身体硬朗,目光炯炯有神,记忆力特别好,开口说话,口齿伶俐,干脆利落,一板一眼,从不拖泥带水,别人也插不上话,堪称编故事的圣手,许多事情经她描述,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一年四季,只要遇到农闲,村里人都喜欢到井旁听她免费讲故事。


每每提及自己逃难受苦,话匣子一打开,她不厌其烦,就兴致来了,使出浑身解数,欲倒出满肚子苦水,讲起故事,摇头晃脑,唾沫星子乱飞,就像评书表演,绘声绘色,时而痛苦流涕,老泪纵横,时而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会场上鸦雀无声。,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她堂弟常说:“老嫂子,你干脆肩个扫麻子到西安八仙庵摆摊说书,还能挣几两银子呢!”。


老奶奶命运坎坷,时运不济,倘若健在,遇贵人相助,得天时地利,定与单田芳大师齐名,噪音浑厚,低況有力,一定名场天下,也会给岭上人增光添彩。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我在故乡上学时,喜好热闹,有空就去老碗会听大家讲故事,曾编织过作家梦。


那时,懵懂无知,不甘心置身于事外,言人不所不敢言,有一次学校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号召城乡讲卫生,我在老碗会上提议:“政府号召人人讲卫生,咱村人应该刷牙,保护牙齿。”话音刚落,我身旁一位老年人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嗨,娃呀,书把你念呱了,难怪大白天说呱话,叫农村人刷牙……”


他话还未说完,背后有人大声说:“狗不刷牙能啃骨头,城里人闲的声唤才天天刷几次牙,常刷牙的城里人,有谁能啃动硬骨头?”在场的乡党们听后捧腹大笑,成为一时笑谈。


我惊异地回头望去,原来是村南排的代伯伯,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筒子脾气,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答应的事很少食言,性格倔强、固执,好与人争辩,言语和行为都有些偏激,听了他们的谈话,相形见绌,自知见闻不广,学识浅溥,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舒服,黯然神伤。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1956年秋,我上高一,全国中小学学汉语拼音,推广普通话。周未,我回家背馍,喝汤时去老碗会,正遇到发小,信口道:“昨天我感冒了,浑身不舒服。”身傍一位大叔听了我的话,撇着嘴摇着头,笑着说:“娃呀!你还没吃上皇粮就开始撇洋腔调了?”。


我这才想起来老家把“昨天”叫“夜个”,“感冒”叫“冒风”。大叔几句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吃一堑,长一智,乡音不能改,夹着尾巴做人是横岭人的信条。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六十多年过去了,我用乡音为本科生、研究生授课,远赴香港、法国、德国等地讲学,2008年10月1日我有幸用方言与国际电商巨头马云对话。


二千多年前,秦人由一养马放牧的游牧民族跃为战国七雄之首,进而一统天下,功在商鞅变法,依法治国。此举给独具慧眼的商家以启迪。


国庆之夜,阿里巴巴总裁马云先生召集海内外公司精英,聚于西安索菲特人民大厦东三楼会议室,邀我为他们高层管理人员讲商鞅变法,我用方言讲述,马云不时提问三十余次,此人才思敏捷,口若悬河,我们对话历时两个小时,能与国际巨商对话,值得回忆。


2009年6月初,应国家图书馆馆长之邀,赴京讲节日文化,那天上午,走进国家图书馆报告厅,环视四周,大厅宽敞,光亮耀眼,听众位上座无虚席,约有三百余人,比以前在省市图书馆作报告时听众还多。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蓝田三官庙的集日


我走上讲台,撂下讲稿,毛遂自荐:我是来自西安的一个教书匠,今天用土得掉渣但比北京普通话早六、七百年的大唐国语——关中方言介绍汉唐时代长安人节庆生活,题目是《独上高楼望长安》,开场白后,听众席上笑声一片,气氛活跃,一瞬间,节日话题的许多故事、典故不费思索,信口拈来,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


期间无人离席。报告结束后,几十名听众上台围着我签名。因国家图书馆长等我赴宴,在外面已等候多时,持续半个多小时的签名匆匆结束。有这么多人让我签名,不仅是对我这个研究课题的首肯,也是对我未改乡音文化的认可,令我兴奋不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乡音植根于故乡的泥土中,是地域文化最灵动的载体,是家乡的标志,是流动的乡愁,追随、陪伴着我们走遍四面八方,终其一生,铭刻在心头,岂能轻易抹去。


2020年2月24日(农历二月初二)“宅”在西北大学家中


蓝田三官庙农村的老碗会

韩养民:生于1939年4月,蓝田三官庙韩岭村人,西北大学文博学院教授。现任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陕西省节庆文化促进会名誉会长,西安秦砖汉瓦文化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秦汉史、民俗学、佛教等研究。曾和著名作家陈忠实等文化名人主编并出版发行《陕西文化旅游丛书》一百余册,约1500万字。出版专著《秦汉文化史》、《节日长安》等学术专著二十余部。先后在日本、港、澳、台等地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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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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