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花园，南非最古老的花园，绝美景致间看尽南非命运沉浮四百年

从桌山下来，离日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正如我在记录桌山的文章中提到过的，当地人认为在开普敦只有“面朝桌山和背对桌山”两个方位，我也按照当地人的这条建议在180度的转身间将属于开普敦的雄伟和壮阔尽收眼底。

南非开普敦，前往市碗途中，桌山一直在视野中

然而在转身的瞬间，只要稍作停留，你便会发现除了仰望山之巍峨，远眺海之广袤，这两大宏观盛景的间隙之间还蕴藏着无数值得为之驻足、近观品味的细节。来到开普敦，除了做跋山涉水的探险家，慢下脚步当一天标准的游客，也未尝不可，甚至同样有必要。我驾车驶向市碗。之前我站在桌山这座上帝的餐桌上与上帝同视角俯瞰整个市碗，现在我要在上帝的俯视下进入碗中——或许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融入市井才是打开开普敦更好的方式。

从桌山上俯瞰市碗，只是一片拥有大致轮廓的视野

我没有回头向桌山告别，她总在我视线内，正如在进入市碗的途中，开普敦总以包容的姿态接纳每一个人，无论肤色、语言或种族。开普敦目睹过荷兰人的殖民，英国人的入侵，奴隶的解放。数百年的沧桑终在南非独立那一刻让这座母亲之城拥有了一份平静释然的从容。她有讲不完的故事，你可以用这些故事来对比南非乃至整个世界的改变。懂了开普敦，就懂了南非。懂了南非，也就懂了世界的进程。

开普敦市区古老的教堂

Iziko奴隶小屋，是开普敦最古老的建筑

我从康斯坦博西植物园进入开普敦，经过豪特湾（Hout Bay），一路沿着海岸线抵达好望角，再掉头朝北，途经西蒙镇、考克湾，登上桌山再到达市碗。这段旅程囊括了开普敦大部分必去之地。开普敦是南非最早的城市，看清这座城市的表面只需要短短四天时间，但要接近她古老深沉的灵魂，不知四十年够不够。那曾在桌山上俯瞰过的一片片只有大致轮廓的视野逐渐变成了一座座清晰而立体的独立建筑。无论是一座博物馆，还是一处街头涂鸦墙，驾行在它们存在的土地上，那涌动的生命力都正透过轮胎传进驾驶室；从最古老的Iziko奴隶小屋（Iziko Slave Lodge）到2010年举办过世界杯的绿点球场（Green Point），仿佛只需要在开普敦城走上一遭就能跨越时间。

绿点球场举办过2010年世界杯开普敦

进入艺术馆，才发现自己的艺术修养是何等匮乏，遑论了解，恐怕连皮毛都未及。欧洲顶级艺术家天马行空的线条和色彩实在难以在我内心激起文艺的波澜，那时美术馆内只有我和先生两名游客，站在大厅中央，与其说我们在欣赏艺术品，倒不如认为是艺术品在围观我们庸俗乏味的内心。

南非国家美术馆收藏了多国顶级艺术家的作品

比起画框中那些我无法解构的线条和形状，我更喜欢一千年前科伊桑人的串珠艺术品。它用数以千计的彩珠手工串成，精致绝伦。每一粒彩珠都可以重新组合成新的色彩和图案，好比像素块一样。千年前的非洲人用想象力和双手串连彩珠创造艺术，而我们现代人只能拿着相机组合像素记录他们的创造。这种绚丽的串珠艺术至今仍然渗透于南非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廉价纪念品商店还是高级定制珠宝橱窗，串珠元素无处不在。从沦为殖民地到建立独立共和国，从奴隶贸易到奴隶解放，也许至今在很多人的内心依然根植着阶层观念。而串珠从最初作为非洲人宗教的一部分到现今洋溢着非洲民族风情的时尚元素，似乎已穿越了时空，也跨越了阶级。那奔放的色彩组合是对内心毫不掩饰的表达，充满了对自然和人文最纯粹的敬畏和信仰。

千年前的原住民串珠艺术

如果说荷、法、英艺术家的作品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艰涩和傲慢，带着优越感，那么科伊桑人的作品则朴实而包容，不卑不亢。两种风格的艺术品被陈列在相邻的展览厅内，成为了南非的殖民史和独立之路的对立缩影。从1488年，葡萄牙人巴托洛谬·迪亚斯登陆好望角起，开普敦这座大西洋上科伊桑人的家园就从未摆脱过欧洲人的觊觎。165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开普敦建立基地，荷兰人企图将原住民科伊桑人用作奴隶，并占领后者耐以生存的农牧地，可正如英国作家、女探险家柏瑞尔·马卡姆所说“争先恐后的征服者们忽略了非洲之魂的根本，那正是抵御征服的原动力。这灵魂没有消亡，只是沉寂。它的智慧并不缺乏，却如此单纯，被现代文明的狭隘眼光视若无物。”尽管马卡姆写下这段话的背景在东非，对于南非科伊桑人，情况依然如此。1659年，科伊桑人与荷兰人爆发了激烈的战争，虽然结果仍以前者于1677年战败，但科伊桑人的抵抗让殖民者不得不从马达加斯加、印度、锡兰、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买进奴隶。奴隶与科伊桑人混居的现象造就了如今开普敦有色人种族群混血以及宗教文化多元的现状。这座彩虹之国最古老的的城市，正是彩虹的起始端。

国家美术馆外观，同时被桌山和狮子峰俯瞰，与公司花园连为一体

走出南非国家美术馆，便进入了公司花园（Company's Gardens）。美术馆和公司花园并无界限，美术馆即是花园的一部分。公司花园作为南非最古老的花园，和康斯坦博西植物园——南非最古老的植物园并列开普敦最著名的赏花胜地。康斯坦博西植物园以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了人文，而公司花园则与之相反，它完全以人工建造和种植，在近四百年间，吸引了诸多自然生灵栖息其中，虽没有植物园的广博与空灵，但欧洲人极尽考究的做派却贯穿其间。毕竟，公司花园的建造者是当时世界上最具财富和权势的超级公司。

公司花园广场

当荷兰人在开普敦成功建立殖民地后，东印度公司在桌山下修建菜地，种植新鲜蔬菜，由园丁主管亨德里克·布姆（Hendrik Boom）于1652年4月29日播下第一批种子。浇灌菜地的水直接取自桌山山泉，这块被桌山和狮子峰俯瞰的肥沃土地，取天地之灵气，在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精心呵护的人工栽培下，菜园的豌豆、大豆、甜菜、菠菜以及芜菁等蔬菜蓬勃生长，为当地殖民者和路过好望角的船只提供了充足而及时的补给。在短短6年间，菜园就囊括了几乎所有欧洲和印度的园内蔬菜。但欧洲人天生的享乐主义岂能就此满足？1680年，开普敦殖民地第一任总督西蒙·范德斯戴尔（Simon van der Stel）为菜园重新置地，在保留菜园本身的功能之上，逐渐将菜园修葺成为一座花园。成片的玫瑰、鸡蛋花和非洲火焰树在园内的绿色增加了明艳的色彩，却并未喧宾夺主，反而与丰富的蔬植相映成趣。

漫步公司花园中，明艳的花朵随处可见

在17世纪多国作家的颂歌中，花园以“如此繁茂的花草树木与品类丰富的蔬果作物完美共存”的前所未有的景观享誉全世界。大理石鱼池、雕塑、花纹繁复的罗马柱以及风格明丽的欧式建筑掩映于奇花异草中，吸引了多国贵族前往游览。每个人都惊异于这样一座集唯美与实用主义于一身的园林。关于这座花园的名字，东印度公司似乎不想费太多心思去想一个与之相配的浪漫名字，而是直接命名为“公司花园”，也许殖民者认为以当时东印度公司在全球的势力和财富，没有一个名字能比“公司”一词更有震慑力了。这个成立于1602年的荷兰公司正以殖民帝国的面目向全世界扩张，就如同花园里那些在有限空间内尽可能占据更宽地盘的藤蔓植物一样。

公司花园中的大理石雕像

十月正值南非春末，公司花园春意盎然

殖民，在世界近代历史中，恐怕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关键词，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它的本质终是野蛮掠夺，令人齿寒。那些殖民遗留下的产物，博物馆也好，纪念碑也好都无法令我产生多少好感，但走在公司花园中却是另一番光景：绿荫下那盛开的玫瑰无处不在。

公司花园于1921年增修了一处玫瑰园，至今依然玫瑰绽放

十月正值南非春末，葱茏的绿意间绽放的花卉依然保留了公司花园当初令整个世界砰然心动的样子，那用于养鱼的水池中，睡莲荷叶簇拥着茂盛的芦苇，鱼儿游弋其间，成为埃及雁一家理想的乐园。

公司花园的鱼池目前成为了埃及雁的乐园

树影间松鼠出没，只要一块饼干就能贿赂这鬼马又贪心的小精灵，它甚至想大胆地窜到人身上来。在造物者的创造中，人类尽管专横，却又孤独。人类不能像同时被创造的其他生物一样不问世事，无忧无虑。那些经历过的，目睹过的，听说过的故事即使被岁月抹去痕迹，也会残留在记忆中。这又抑或是人类自大的猜想，这些动物和花草，也许比人类更能隐忍和克制，面对命运的沉浮，它们只是选择了缄默。

公司花园内的白松鼠

公司花园位于开普敦的市中心，漫步其中的不乏学生和上班族。这些刚经历了繁重的学业和工作的人把这处历史遗迹作为暂避压力的乌托邦。这座花园没有显眼的大门，它就是繁华市碗的一部分，却又在桌山和狮子峰的凝视拥抱之中大隐于市，动物和花草的纯粹之美正以无辜的姿态让人几乎忘记喧嚣，还有那不堪回首的殖民史和接踵而来的世界战争。

公司花园的广场后有一大群鸽子，这似乎给这片饱经风霜的前殖民地花园增添了祥和的氛围

然而公司花园至今存在的目的似乎是让人铭记而非忘却。公园里矗立着多座纪念碑，最显眼的当属花园广场中央的扬·克里斯蒂安·史末资将军的雕像。

这位饱受争议的南非政治家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摒弃了最初支持的种族隔离的主张转而建立和支持Fagan委员会, 主张在南非完全放弃种族隔离制度。史末资将军是第一个提出了英联邦概念的人，他主张在这个联邦中，各个自由而平等的国家被认为是由于语言、传统和利益而结合在一起，对国际联盟和联合国的成立做出了巨大贡献。由于史末资将军主张建立一个同英国密切联系的独立的南非，这与很多阿非利加人期望的英联邦之外的独立共和国的意愿相悖，因此史末资将军并非一位受所有人爱戴的领袖。但这依然无法阻止他在2004年由南非广播电台举行的最了不起的南非人的的民意测验中名列第十。在公司花园的广场上，史末资将军的青铜雕像并非以惯常的设计方式展现出一位戎马一生且政绩显赫的政治家正襟危坐的威严，设计师西德尼·哈普利（Sydney Harpley）反而以一种随性的姿态将这位领袖的形象印象化。或许在每个南非人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史末资将军，看待这位历史人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和观点，而他却在静默中永恒地注视着这片他为之倾注一生的土地，任由后人评判。

扬·克利斯蒂安·史末资将军的雕像

我原以为游开普敦仅是一趟对一座城市走马观花的概览，但走在其中我才发现，开普敦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渗透到这座古老的城市的时间和空间中，造就了南非母亲之城现在的样子。无论这些故事的内容是惊险、沉重抑或是悲伤，似乎总有一个平静的结尾，在这数不尽的化百态为平静的过程中，开普敦最终成为了一位从容的长者。她的灵魂依然如柏瑞尔·马卡姆所描述是“非洲的灵魂，它的完整，它缓慢而坚韧的生命脉搏，它独有的韵律，没有任何闯入者可以体会”。面对命运的沉浮，开普敦早已深谙淡然处之的哲学，善于接纳和给予的母亲之城在400年的坎坷之后终将时间停在了最美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