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遗憾：郭奶奶去世前，仍没找到当年寄养在老乡家的孩子

世纪遗憾

薛晓康

郭奶奶走了。

郭奶奶是还差三天满一百周岁时走的。

薛作者知道，郭奶奶表面上走得很安详，但她却是带着遗憾走的。她深藏伤痛的嘴唇，曾经颤抖着对薛作者倾诉她的故事——

那是1942年的一个夜晚，日本兵包围了一个村庄，村庄里有八路军的一个被服厂，郭奶奶便是这个被服厂的职工。风雪中的火焰燃烧着村口的房屋，战士们在拼死抵抗。

“把孩子交给老乡，快突围！”厂长对郭奶奶焦急呼喊。

可是，郭奶奶的儿子才出生一个多月，她如何舍得与儿子就此分离？厂长又是命令又是解释：“你这样会连累大家的，要顾全大局呀！”

郭奶奶听从指挥，随厂长紧跑到一个姓王的农户家。厂长说：“这是个单身老人，出生好，贫苦农民，把孩子交给他暂时抚养，绝对放心。”说完，交给王老汉两块银元。

“等一下！”郭奶奶从王老汉怀里抱回儿子，她想在儿子身上留一个永久的记号，以便今后好辨认。此时村庄四周枪声紧，杀声烈，情急之下的郭奶奶做出一个残忍举动——儿子的一根小脚指头瞬间被郭奶奶一口咬掉。

“你这是在做啥呀！”厂长惊叫道，“没见过世上有你这样狠心的娘！”

泪流满面的郭奶奶深感对不住儿子，使劲将儿子嫩嫩的小脚指头吞咽到肚里，算是跟儿子做最后道别，然后随部队突围出去。

薛作者听到这儿，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忙问：“郭奶奶，那你以后找到儿子了吗？”

郭奶奶摇头，仿佛整个天空都听见了她痛苦的柔情叹息：“我的儿，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

实际上，自突围以后，郭奶奶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儿子。一天，被服厂接到一个任务，给旅长做一件皮衣。郭奶奶抢到了这个任务，因为这有她的目的。经过几天熬更守夜的赶制，皮衣终于做好了，郭奶奶执意要亲自把皮衣交给旅长。穿上皮衣的旅长在屋里来回踱步欣赏，不住夸奖郭奶奶的针线手艺好。郭奶奶似乎看到了希望，壮起胆子向旅长提出请求，请组织上派人寻找她的儿子。旅长爽快答应。顿时，朵朵花蕊在郭奶奶脸上幸福开放。

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儿子的消息传来，郭奶奶很是焦急，心里琢磨：“旅长的工作太忙了，他肯定是把我的事给忘了。不行，必须想个法子提醒一下旅长。”于是，郭奶奶如法炮制，又给旅长做了一件皮衣送去。

旅长表情凝重，默默地一遍遍抚摸皮衣，好一阵才说：“你的事我一直记着，也派人去找过了，但那个村子被鬼子洗劫过，王老汉和你儿子已经不知去向，从牺牲战士和遇难老乡的遗体里也找过，真是对不住你啊。这事我不仅没告诉你，连你丈夫我也没告诉。你丈夫这会儿正带队在前线战斗，我想等局势缓下来以后再告诉你们。不过，你别太着急难过，我还会派人去找，你等消息吧。”

没有消息。直到1950年1月，郭奶奶和她的丈夫吕团长在四川乐山相聚时也没有消息。他们等来的，是“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的命令。眼看出发的日期临近，夫妻俩彻夜难眠，认真商量以后于次日去见了张军长：“首长，我们是来表决心的，进军西藏我们义无反顾，哪怕死在进军路上也心甘情愿。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组织上派人帮忙找到我们的孩子。”

“孩子是我们的革命后代，你们就是不提请求，组织上也会派人去找。”张军长宽慰他们说，“我们已经成立了18军留守处，这个留守处的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把在战争年代交给老乡抚养的孩子给找回来。统统给我找回来，好好培养教育，将来好接我们的班，这点请你们一定放心。”

放心，张军长一贯信守诺言，当然让人放心。夫妻俩很放心地往西藏去了，怀着永不后悔的决心，噙着满眼的热泪，踏进高原，融入高原，期盼着有一天能在高原上与儿子相聚。

后来，寄养在老乡家的一些孩子的确陆陆续续地被找回来了，但郭奶奶的儿子始终下落不明。吕团长由于在西藏高原积劳成疾，不幸病逝。临终前，吕团长特意叮嘱郭奶奶：“你千万不要责怪张军长，谁也不能责怪，找不到自己孩子的，不只咱一家。你我都是党的人，今后要把找孩子的心思，都放在革命工作上。你要实在太想孩子了，可以去看看西藏军人的孩子们，那可都是咱们自己的孩子啊。”

郭奶奶满九十八岁的那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花外套，薛作者陪她来到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喊“郭奶奶好”，就见郭奶奶银色的鬓发喜融融飘摇，“瞧见没，我有这么多孩子，都是好孩子！”

薛作者看见，几滴浊泪在郭奶奶的眼里滚动，便说：“郭奶奶，你看我像不像你的儿子？”

“你？”郭奶奶愣了愣神，“你也少了一根小脚趾？”

薛作者摇头。

郭奶奶沉默了一阵，叹口气说：“那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糊涂，你这是想安慰我。不用这样，在我心里，我的儿子可多可多呢。”

一日，薛作者来到珠峰脚下的一个边防点采访，不知怎么，突然感觉郭奶奶正站在透骨的峰顶张望，细致的雪粒在风中飞扬，似乎在忙着帮郭奶奶寻找她的儿子。薛作者的心一阵生痛，很想对郭奶奶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哽咽出郭奶奶大概能听明白的一句话：

“郭奶奶，我很想我的小脚趾也少了一根，真的想……”

（注：

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薛晓康：全国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当代军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康军营，长在西藏军区保育院，就读于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司号员，报务员，电台台长，副连长，干事，西藏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编辑等职。作品多次获奖，并译介到国外。

作者：薛晓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