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好好学习,初中毕业就得去隔壁!”
隔壁是一所技校,零几年备考中考的时候,老师经常说这句话。在我接受的教育里,上技校就等于这人折一半儿了,会受到社会歧视,会找不到好工作,反正就是发展处处受阻。
学生们也害怕,我们也怕自己折半道上。老师的话就像一团火一样,烫得我们都不敢瞅隔壁一眼。
于是,那些开始害怕的学生们出去给知识短板开小灶,寒门老百姓也愿意勒紧裤腰带往教育里砸钱。
幸运的是,许多学生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包括我,摆脱了上技校的噩梦。“小灶组织”也伴随需求与日俱增,演化出了针对不同类型学生的“多彩稻草”。
后来的事情如大家所见,稻草被冲断了,好未来公司不太好了,新东方大厦也不太新了。
如果在这种背景下备战中考,当我听到老师说的那句话,和我一样的大多数人或许会往隔壁看一看。
看向那些穿着蓝色“校服”的人,心里想,没准职高还行?中专也还可以?正经人也有上职校的吧?
1.职业高中真没正经人么?
职业高中是啥?
抛开那些职业鄙视链、固化的社会阶层观念,我查了一下,啥是职业高中。
翻译成糙话,就是上职高的人,得有普通高中的文化水平,除此之外还要掌握一门职业技能。
这听上去让人挺激动的。我上职业学校,不仅能学到普通高中的知识,还能多学一份儿技能,真是癞蛤蟆吃牡丹,心里儿美呀!
但很残酷的是,只有上了,才知道什么叫上了。
小宁是一所职业高中的学生,走进校园的时候,教学楼前挤满了穿萝卜腿裤子和懒汉鞋的高瘦男孩。
他们嘴里抽着烟,撩拨了下脑门前的刘海,跟同学说,铁子,来颗华子。他们胸前的校服拉锁拉到了肚脐眼,小臂上纹的色彩沉稳又夺目。
小宁初中的时候不算是班里叛逆的孩子,只是那数学上的数字凑在一起怎么都看不明白。
父母没有条件帮她去外面学习,她也过着学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望着靠近门口的一套桌椅,似乎那就是为她准备的。
入学的时候,她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立了一个目标,冲进班级前十名。
刘哥是小宁的同学,是那个拥有沉稳纹身的男孩。问他为什么叫刘哥,他说,道上都这么叫。
这条走入工厂的星光大道站了许多刘哥这样的人,初中的时候是老师的眼中钉,是父母望子成龙的拦路虎,是同学交友的滑铁卢。
但刘哥不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
刘哥没有小目标,有个远大的理想,赚很多钱。
当我问他是不是要赚许多钱买汤臣一品时,他笑着跟我说,啥是汤臣一品?真男人不用保健品!
跟普通高中的学生相比,他们手里握着财富密码:一门手艺,而这技能恰恰是那些普高学生毕业之前无法在学校里学到的,看上去,职高里的学生才是赢在起跑线上的人。
在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时候,跟职高毕业的同学聊了聊他的生活,发现这财富密码握手里,还挺烫手。
大郭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就去了隔壁,对,就是那所我们都不愿意去的技校。原因很直给,懒得学。
现在在一家央企当技术工人,厂里活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少的时候拿基本工资三千出头。
大学毕业就失业的我当时十分羡慕他的生活,却被他打断了,说我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细聊才发现,原来从技校毕业拿手艺当敲门砖找工作,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原本他和我想的一样,凭借自己的焊接技术轻松地走入一家小工厂,过着稳定的工人生活。
毕业时,他确实走进了一家小工厂,但没干几年,为了绿水青山,小工厂急流勇退,他和他的工友们刚入职就下岗了。
一个厂子倒下了,就找另一个厂子吧,结果发现小厂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悉数倒下。
那可真是夜幕覆盖华北平原,悲伤浸透了工人们的脸。
他和他的家人们开始发愁了,于是开拓创新,找了一条不同于社招的路子:花钱找关系,进大厂。
显然,这个大厂是真的大厂子,跟互联网白领们嘴里的“大厂”可不是一回事。
幸运的是,花了钱,找了人,办成了事儿,他如愿进入了老家的一家央企。但他的工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有人当保安,有人打零工,有人管小厂子要裁员赔偿金,祝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2.乌托邦工厂
近百分之五十的高中录取率,意味着有和在校大学生数量相当的人早就走入了工厂。大郭的背后还有和他一样的工人在流水线一线,一坐就是一天。
他们就像一个被遗忘的集体,那些工厂里的汗水和浪漫,与七百多万应届毕业生石沉大海的简历相比,被缩小了。
那这些没读大学的90后、95后们进了工厂后到底过得怎么样?
将镜头对准东莞工厂里的年轻人,讲述他们生活的纪录片《十八岁的流水线》便是一个回答。
镜头前这个有些帅气的95后男孩叫杨鹏,来自四川。08年因为地震震坏了老家,被家人带到惠州上学,但读完初中后,就因为父母的原因进了东莞的厂子。
刚进厂时由于啥都不懂,被分配到没人愿意去的最辛苦工位,做完回家吃饭的时候连饭碗都端不稳。被拍进这个纪录片时他已经干了好几年,负责功能修理,但工作依然充满危险,一个闪失就容易割伤手指。
经过简单包扎后,他便急匆匆返回工位,继续维修。
杨鹏也曾交过女朋友,感情好到了谈婚论嫁。结果见女方父母时,俩人觉得他们离得太远,那段恋情也就此结束。
不过生活还要继续,他也遇见了新的缘分。
“如果可以的话,带他走啊。”
这个生于1997年女孩叫李梦诗,那个“他”就是男朋友杨鹏。
初中时她因为参加美术比赛,导致数学落下了,中考失败只能去读中专。但对学校里的专业课毫无兴趣,于是便进了厂子打工。
李梦诗初中时的画
如今,她把当年那些画都封存在桌底,平时负责流水线里测试音响这一环。
面对工厂流水线上一波接一波传送到手里的音响,女孩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在一个工作地点消磨太久,她想多尝试不同的工作,如果可以,就带着男朋友一起。
李梦诗在年会上表演节目
工厂里有和他们一样的同龄人,他们生活目标很简单,赚钱,赚完就去耍。
但他们的生存环境与脸上的快乐相悖。
宿舍里,一根绳上挂着蓝色工服,工服下紧挨着睡觉的床铺,几个工人同住一间屋子。而这个屋子里具体有几个人,还要取决于发过工资的男女们有没有去KTV耍。
他们喜欢出去耍,哪怕做完工位上的活回去休息的时候饭碗都拿不稳,第二天开早会之前也得出去玩一圈。
回到工位上,他们从黑夜里摇摆身体的精神小伙,变身早七点五十准时到岗开会的工人。
每次开会,领班都会强调本次工作重点,不同于大厂的Q4,不同于互联网公司的Brief,不同于甲方五彩斑斓的黑,音响电子产品流水线上的工人干活目标有时候就四个字:外形美观。
从早上七点五十开早会开始,为了保证工人的安全,被要求走路不允许玩手机,白天工作八个小时工作之外,有时候晚上还会加班四个小时。
每天都会有面容年轻的人坐在A线、B线,重复着上述生活,过着今天赚钱明天就把钱花出去的日子,可能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就不是这个工厂的一份子了。
铁打的流水线,流水的工人。
跟窗边这个女孩一样,工厂的工作对他们来讲不意味着稳定的工作,她们像工具一样盘踞在固定位置,也可以像工具一样被替代。
从工厂辞职,过完年再走入工厂,循环往复,过成一个闭环。
而打破这个闭环的条件可以是工厂接连倒闭,女孩凭借自己的细心走入了公司做行政,离开工厂坐在办公室;或者在35岁之前考上编制,成为小县城的“人上人”。
残酷的是,打破这个闭环的门槛可能只是一张全日制本科的毕业证,而这个门槛恰恰就踩在了与他们的成长轨迹完全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他们需要逆天的努力,难得的机遇等等,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体面生活。
再或者,一直活在稳定又绝望的工厂乌托邦里,过着简单快乐的流水线生活,直到老去。
3.你看不起的职高
曾是许多人的荣耀
回到五十年代,就不一样了。
工人是最崇高的职业,那时候你要是进工厂,成为八级工,你就是zhei个(比大拇指)。
据家里老人回忆,五十年代工人活在职业链的顶端,像公安局这种单位,那时候都啥没人乐意去。
在物资紧张的年代,工人有劳保用品(衣服和鞋),上火车免票,一日三餐都在工厂,一顿不落。
还有与工厂相匹配的居住区、子女学校,种种福利保障了工人最基本的饮食起居,这恰恰击中了这代人的痛点,工作就是为了保障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工人这份职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奶奶他们一辈人自打走进工厂那天起,就致力于把一生都奉献给工厂。
两代人的眼神变化明显
同事们干得十分起劲,不谈内卷,周周单休,人们用“师傅”相称,工厂氛围欣欣向荣,没人喊累。
我问奶奶为啥单休的时候,工作日从早干到晚,电焊一焊就是一天,不累吗?
她跟我说,那时候也想不起来累啊,国家一号召就进工厂了。
八十年代,我爸初中毕业,费老劲学习,考进初中隔壁的技校,早早瞄准就业机会。
那时候,技校直接对标本地企业,从这个技校出来能直接进央企。这个公司现在依然在经营,前两天我爹还带回了公司百周年纪念品。
“工二代”的我爸和他的同学们都走入了这个央企,过上了与上一辈一样舒服的生活。
另外,工人们彼时并不占有什么政治上经济上的特权,但文化层面,他们确实有着主人翁的地位,是一切宣传中的先锋队。各个厂子也都有文工团,精神生活丰富,这就更能加强他们对于自身的身份认同。
像《钢的琴》中会弹钢琴、会吹萨克斯、能拉手风琴的陈桂林,便是“文人工人”的典型浓缩。
文化上推崇工人,工人也从事文化生产,社会的集体意识也就不可能对职业高中存在歧视。
只是这种对职高的崇拜到九十年代时逐渐弱化了,工人的崇高形象和下岗工人的心情一起,被下岗潮冲进了谷底。加上此后大学扩招,本科生都渐渐遍地走了,培养工人的职高自然就沦为被鄙视的对象。
忽然间,工厂大厦崩塌,我妈下岗,我爸工厂息工,曾经的铁饭碗和真手艺就像泡沫一样被蒸发得毫无用途。
像我爸妈一样拖家带口的工二代就这样见证了历史,转行、找工作、做买卖,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碰到水面的浮萍都会觉得那是救命稻草。
后来,人们也不考职高了,社会上的公司招聘需要学历,需要把手里的焊铁工具变成Office工具,学历在人们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的路上越来越重要,职高也慢慢演变成我们不好好学习就要去的地方。
当职高重新回到我们的视线里,职高学校能否和政策期待的那样,培养专业职业技术人才,同时让这些人具备普通高中文化水平呢?
在职高培养目标和社会期望实现的中间,阻挡目标照进现实的是人们对工人这个职业的偏见。而这个偏见却是伴随经济发展,职业种类的革新自然而然产生的。
高楼拔地而起,人们不愿意在工厂里闻难闻的气味,不愿意穿着工服每天跟冰冷的机器作伴,不愿意跟同事聊焊接、聊车床,更不愿意早中晚三班倒。
人们向往更舒适的工作环境,向往更有趣的人际关系,向往更规律的工作作息,向往更完善的工资待遇。
所以被人厌恶的从来都不是工人这个职业,厌恶的是工人背后的生存环境。
只是,这生存环境什么时候能够像那些他们亲手搭建的高楼一样快速建起呢?
我奶昨天特别高兴地跟我说他们退休工人涨工资了,我问涨多少,她跟我说,三十。
THE END
本文作者
爆肝唐
徒嘴吃虾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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