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临安府的东坡情结

杭州西湖博物馆《高山仰止，千古一人——苏轼主题文物展》

西湖博物馆其实是一座湖泊类专题博物馆，它地处西子的东南角，就像嵌进了湖光山色而不留痕迹。据记载，西湖浚治自唐至清不曾中辍，重要者数十次，至今格局仍沿袭唐宋旧貌。历代浚湖者，自唐李泌、白居易到五代钱镠，两宋有王济、王钦若、郑戬、沈遘、陈襄、苏轼和张澄清、汤鹏举、周淙、张杓、赵与囗、潜说友，还有明清众多按察使、布政使、监察御史、巡抚、知县等不一而足，其功厥伟，值得铭记。当然如今，多数人只知白堤、苏堤和明弘治年间知府杨孟瑛的杨公堤，苏堤更是一堤独秀。

明德化窑白釉人物像（据说其相貌、衣冠特征与传世东坡像颇相近），故宫博物院藏

东坡跟杭州有缘。度娘说他是北宋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和水利专家，这些头衔都跟杭州有关。他神宗时因言新法之弊激怒王安石而自请外放杭州通判（1071-1074）；“乌台诗案”流放黄州之后哲宗登台，重用司马光，打压王安石，他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再度自请外放知杭州（1089），西湖自此有“苏堤春晓”。所以，东坡可谓杭州的老市长。当然，他也可以属于眉州、密州、徐州、湖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乃至惠州、儋州和常州、汝州。他的足迹出现在哪里，那里的人就以他为傲。

辽金金龙牡丹圆饰件，河北易县博物馆藏

清杨沂孙书苏轼《和陶渊明桃花源》诗卷（局部），常熟博物馆藏

或许正因这种无法割舍的“老市长情结”，西湖博物馆于亚运期间推出《高山仰止，千古一人——苏轼主题文物展》。我们心事重重地告别赵无极，即步行斜穿南山路来看东坡。坦诚而言，无论其筹展能力、策展水平，还是硬件设施、观展动线，都显得有些七拼八凑牵强附会了。想当年，故宫博物院、辽宁博物院曾分别举办过苏东坡和唐宋八大家大展，我想一来因其自身家藏雄厚，二来因其具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办不好那才活该打屁屁。“西湖”有此一博，也算勉为其难了吧，既无需奢望，更不必苛求。

杭州浙江美术馆

浙江美术馆《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海报

浙江美术馆《意造大观》展厅

浙江美术馆也在南山路。守着国美招牌，没几家美术馆说不过去。为了保护纸绢藏品，据说其14个展厅有6个恒温恒湿。如今有能力大展古代书画者，无外乎故宫、辽博和上博。浙美藏品大概以当代为主，比如林风眠、吴冠中，据说年均新增2000余件。此次《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有贞珉萃英、我书意造和布濩流衍三专题。《东方智慧——中华传统文化当代艺术展》则有穷理乾坤之道、尽性空色之乘、绝言经纬之法和无相天人之际四专题。抱歉我看不懂赵无极，联想蓝台近年之无下限，浙美拽文亦觉莫测玄深。

宋米芾（传）绢本行书《天马赋》（局部），辽宁博物院藏

宋蔡襄纸本楷书《持书帖》，故宫博物院藏

东坡生活在一个文化巨匠辈出的时代，与他有深入交往的前辈有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门生故旧有黄庭坚、秦观、米芾、李公麟、王诜，可以说在群星璀璨里共同塑造了以东坡为核心的北宋文人群像，一别千年仍占据着国人精神文化家园的高地。米芾人称“米颠”，诗文、书画、鉴赏皆精，与其子友仁经营“米家山水”。蔡襄相传因蔡京为人所不齿而顶替了“宋四家”之一席，或许不无道理。苏轼丰腴跌宕，黄庭坚纵横拗崛，米芾俊迈豪放，均以行草、行楷见长，书风自成一格。唯蔡襄楷书循规蹈矩，且年岁最长而叨陪末座。

宋夏珪绢本团扇《松下人物图》

宋夏珪绢本团扇《观瀑图》

中国画重主观、神韵。及宋追求“格物”，锤炼诗意和想象空间。荆浩之后北派山水有关仝之峭拔、李成之旷远和范宽之雄杰；南派则有董源、巨然之平远。后者以江南风土的文人气质影响到“元四家”、明初吴门、淞江画派及清初“四王”、“四僧”。在这期间，南宋突现“颇具匠心”之院画，以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为领军。后二者尤以其独特构图，俗称“马一角”、“夏半边”，似有偏安一隅之喻。夏珪即钱塘人，宁宗时画院待诏，世评“李唐之下，无出其右者”。读画讲求“远望其势，近观其质”，至此节点，实已拔掉了气门芯。

宋张即之纸本楷书《华严经册》（选页），安徽博物院藏

张即之，“悠然心会，妙处与君难说”的张孝祥之侄，相传也是“夜半钟声到客船”那个张继的八世孙。前辈把唐诗宋词都写绝了，似乎到他这代只好以书法出头了。当然他也做了一辈子官，曾知嘉兴。尤其在南宋书风一派疲弱之时，张即之的横空出世，一如旋风激荡。有人斥其“尚意”、“失矩”，明安世凤评说：“樗寮书，昔人斥为恶札。今评其笔意，亦非有心为怪，唯象其胸怀，原与俗情违逆，不知有匀圆之可喜，峭拔之可骇耳。自开天以下，千奇万异，何独字法不得任情哉？”其实欧阳修早就说到位了，书法贵在“得意忘形”。

宋马麟（传）绢本《柳堤牧童图》轴，

元松江藏书家庄肃著《画继补遗》，抨击马远、夏珪之文人画玩味笔墨纯属“俗恶”、“滥得时名”、“无可取”。二人虽则并称，实也风格迥异。至少，马远“楼阁用尺界画，衬分染色，极其精明”，夏珪则“楼阁不用尺界，只信手为之，笔意精密”。故世谓马远为“画工”，夏珪则称“一代名士”。马麟正是马远之子，且子承父业，亦效力于宫廷，其作常有杨皇后题诗，可想见其意趣高下。庄肃亦未饶过马麟，斥其画艺“不逮父、叔（马逵）”，甚至剧透马远“爱其子，多于己画上题作马麟，盖欲其子得誉故也”。一声叹息，此“南渡遗风”也。

纸本倪瓒等宋元人诗笺册，吉林博物院藏

倪瓒号云林子，擅山水、墨竹，师法董源，深受赵孟頫影响。早年画风清润，晚年变法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旷逸，笔简意远，惜墨如金。书法从隶书入，有晋人风度。与黄公望、王蒙、吴镇称“元四家”。家富，散尽家财，浪迹太湖。此人有洁癖，笑话颇多。据说曾带一歌姬回家，嫌其不洁，洗了又洗，从头闻到脚犹不放心，洗到天亮，只好送走。此人亦有政治洁癖，据说朱元璋曾召其赴京供职，不仅坚辞不授，其诗文书画落款竟还只题甲子纪年，拒用洪武纪年。这不是找死吗？相传他最后就是让朱洪武丢进粪坑淹死的。

明王宠纸本草书五言诗轴，故宫博物院藏

王宠诗文书画皆精。工小楷，尤善行草。初摹虞世南、王献之，稍出己意，行书和草书即一反明代之放浪不羁，沉着笔触，以拙取巧。他是祝允明、文征明晚辈，却与其并称“吴门三家”。终其一生仕途不遇，八次应试皆不第。或许正因如此，其书法之“疏淡”，实来自于独特的人生际遇、品行修养和审美追求。何良俊《四友斋书论》评其书:"衡山之后，书法当以王雅宜为第一。盖其书本于大令，兼人品高旷，神韵超逸，迥出诸人上"。其传世书迹较多，有《诗册》《杂诗卷》《千字文》《古诗十九首》《李白古风诗卷》等。

明徐渭纸本行草卷，湖南博物院藏

徐渭字文长，度娘给出的头衔是书画家、文学家和戏曲家，还有军事家。曾任胡宗宪幕僚，助其擒徐海、诱汪直。胡下狱后，他忧惧发狂，自杀九次未死。后因杀继妻而囚七年。晚年贫病交加，依旧慷慨悲歌。人生遭际让他敢于抱守一个“破”字，故其画汲取前人精华而脱胎换骨，不求形似求神似；为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和“青藤画派”鼻祖。书擅行草，一如其画纵横不羁，世称“有明一人”。相传死时身下无席，唯足边一狗。郑板桥自谓“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徐渭及朱耷、石涛）磨墨理纸”。

明董其昌绫本草书苏轼《赤壁怀古》卷，温州博物馆藏

书画及宋至清，突现两个标杆式大家。宋末元初有赵孟頫，明晚期有董其昌。且赵有宋室仕元之辱，董有“民抄董宦”之恶，此非今日话题。二者书画理论与实践均开一代之先风，对后世影响巨大且深远。尤其二人相差300年，死后哀荣都以“文敏”为谥，并非巧合，地位使然。然而高山仰止之余我会困惑，时代需要巨人的摧枯拉朽和代际创新。就书法而言，宜取法魏晋、浸淫钟王。而眼前这两座高山，亦是“似我者俗，学我者死”。又因其霸主地位，欲超越者必离经叛道、成王败寇。此非赵、董之过，历史的演进总是大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