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史记·叔孙通列传》

“汉五年”即公元前202年，以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开始纪元。秦朝以十月为岁首，汉初沿袭了秦制；“并天下”，项羽兵败垓下被灌婴追斩，鲁地看到项羽人头随即向汉军投降了，也就是中原大地均被刘邦平定了；公元前202年正月，刘邦于定陶氾水称皇帝，定陶为今山东曹县。

刘邦平定了天下，“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已经封赏了二十多功劳巨大的臣僚，剩余的功臣功劳大小争议不下，没来得及封赏。

“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一天，刘邦从洛阳南宫复道发现大臣们相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复道”类似现在的楼宇间的空中走廊，刘邦能看到群臣，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生性多疑的刘邦便问张良：“群臣在干什么？”

张良说：“陛下不知道吗？他们在密谋造反。”刘邦难以想象，天下刚刚太平，他们怎么又要谋反呢？

“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史记·留侯世家》

以上是张良回答刘邦的话。翻译成现代文，“陛下从平民到天子，靠这些人取得了天下，目前封赏的萧何、曹参都是亲近宠幸的老友，所诛杀的都是一生中仇恨的人。如今军官们计算功劳，认为土地不够封赏的，担心得不到封赏，又害怕曾经所犯过失而遭诛杀，所以就聚在一起图谋造反了。”

刘邦为此忧心忡忡，向张良讨要计策。张良建议刘邦加封平时最厌恶且众所周知的人，于是雍齿被封为什邡侯。

众人一见雍齿都被封了，立马不再吵闹了。大家确信雍齿都能受封，肯定不会少了我们。刘邦分封据说持续了一年多，“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功劳大小排列的确让人头疼。下面继续的故事以此为背景。

“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

关于季布一波三折的遭遇，司马迁像讲了一个跌宕起伏侠客故事：从讲义气的侠客，到为项羽带兵征战的将军，再到项羽兵败沦为通缉犯，最后受到刘邦召见，又被任命为“郎中”。

季布“为气任侠，有名于楚”——好逞义气，以济困扶危、仗义行侠自任，所以在楚地很有名声。“好汉不提当年勇”，司马迁对季布早年的事迹并未过多提及，仅此一句带过。

秦末各地起义，大侠季布仗剑投军，加入了项羽阵营。“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季布在项羽阵营做将军，曾多次使刘邦困窘。

楚汉争霸，难免会跟刘邦交战。毕竟，从前205年（汉二年）开始，刘邦主要跟项羽的楚军作战以争夺天下。季布多次困窘刘邦，并非生死攸关。司马迁说法比较含蓄，直白一点就是季布曾多次打败刘邦。当然，刘邦虽屡战屡败，只要保住性命，总能在失败后重整旗鼓。

“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项羽被消灭之后，刘邦悬赏千金缉拿季布。对刘邦的称谓从“汉王”变成了“高祖”，说明此时刘邦已登基称皇帝了。刘邦心胸狭隘，念念不忘失败之耻，所以全国通缉季布，并且下令：“敢有舍匿，罪及三族”——谁敢窝藏季布，就灭他三族。

然而，季布早年济困扶弱、行侠仗义不是白给的，确实结交了重义气的好友。“季布匿濮阳周氏”，季布躲藏在濮阳一位姓周的人家里。

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季布许之。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周氏说：“刘邦悬赏缉拿将军，跟踪追查就要到我家了，您若能听我的，我就给您献出脱逃计谋。若不能听从于我，我就请求先自杀。”

季布一听周氏所说，知道不能再继续躲藏在此了，所以只能答应了他的要求。

周氏便剃去季布的头发，用铁箍束住他头颈，穿上粗布衣服，将他放置在广柳车中，与僮奴一起送到鲁地朱家那里卖掉他们。

周氏为何将季布当作僮奴卖掉，而且明确指定卖给了朱家。关于朱家，司马迁在《游侠列传》提及，“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地朱家与刘邦同时代的人。“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鲁地人都喜欢搞儒术教育，而朱家却因侠义而闻名。

“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朱家明明心里清楚季布在其中，便当作田庄的佣工全部买了下来。“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朱家告诫儿子说：“如何耕种劳作要听他的，饭菜标准跟你一样。”这意味着朱家根本没有把季布当家僮看待。

季布与朱家同为侠义之人，惺惺相惜。

“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轺车”，一匹马驾驶的轻便小车，一来不张扬，二来轻便快捷；“洛阳”，刘邦登基之初定都洛阳；“滕公”为太仆夏侯婴——刘邦的御用司机，刘邦遇难大都是夏侯婴驾车脱离困境。

朱家轻车快马到洛阳拜见夏侯婴，夏侯婴挽留朱家“数日”，朱家乘机打探消息，“季布犯了什么大罪，皇上捉拿他为何这么紧急呢？”

夏侯婴毕竟是刘邦身边的人，所以回答朱家说：“季布多次为项羽窘迫皇上，皇上由此怨恨他，所以必定要抓到他才甘心。”

朱家于是又问：“您怎么看季布这个人呢？”夏侯婴则回答说：“是个能人。”

“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这是朱家对夏侯婴劝说辞。大致意思为——

臣子各为其主，季布被项羽所用，窘迫汉王那是他的职责。难道项氏曾经的臣子都能杀光吗？现在皇上刚刚得了天下，岂能为个人私怨捉拿一个人，这不是告诉天下人心胸狭窄嘛！

况且，皇上如此紧迫地缉拿一个能人，这不是逼着季布不是向北投奔匈奴，便是向南出走南越。因为忌恨而逼迫一个好汉去帮助敌国，这与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何其相似！您为何不找机会对皇上进言呢？

“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夏侯婴明白朱家侠义之心，猜测季布可能藏在朱家那里。于是答应了朱家。

“待间，果言如朱家指”，夏侯婴等待机会，果然按照朱家的意思向刘邦进言。“上乃赦布”，刘邦便赦免了季布。

季布后来被刘邦召见，请罪致歉。刘邦任命季布为“郎中”。“郎中”并非看病的大夫，而是宫廷中的侍卫，随时有机会接近皇帝的人。由此来看，刘邦不仅大度而且大胆，竟将“仇人”安置在身边。

那么，刘邦又是如何对待“恩人”的呢？

此人也曾是项羽大将，名为丁固，人称丁公。“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丁公也曾是项羽麾下一名悍将。但是，丁公此人身份尚有疑问：他是季布的舅父，还是异父同母弟呢？“母弟丁公”惹下了历史争议。

“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由这句话判断丁公为悍将。彭城之战，发生于汉二年（前205年），当时项羽率大军讨伐齐国田荣叛乱，刘邦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汉中返回关中，然后率领五十多万大军攻打项羽的都城彭城（今徐州）。项羽得知老巢被端，仅率领三万精兵急行军返回，大败刘邦。

刘邦仓皇逃窜，丁公则率兵追击。“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刘邦与丁公短兵相接，形势十分危急，眼瞅着就要被生擒了，刘邦回头对丁公说：“两条好汉何故要互相迫害吗？”

“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就这样子丁公带兵撤回，刘邦才脱围而去。司马迁对这段往事记录如此简单，刘邦仅靠一句话就获得了释放。“解”字应该怎么理解？被包围而脱身，还是被捆绑而解脱，这其中隐藏着刘邦羞于启齿的故事。

“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在项羽覆灭之后，丁公跑到洛阳拜见刘邦。丁公主动拜见刘邦，自认为是刘邦的救命恩人，怎么也能捞个一官半职。

岂料，“高祖以丁公徇军中”——刘邦把丁公抓起来在军营中示众。

“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丁公，作为项羽的臣子不能尽忠，使项羽失去天下的就是丁公！”当即砍下了丁公的脑袋，说：“使后世为人臣的不要效仿丁公！”

结束语：

痛恨雍齿，赏了；丁公恩人，杀了；仇人季布，重用……刘邦这操作有点眼花缭乱。

如果说封赏雍齿是为了稳定政权，那么杀了恩人、善待仇人又怎么理解呢？的确，厚赏雍齿平息了功臣的怨言。

要说丁公对项羽不忠诚，其实项伯比丁公更可耻。在鸿门宴上，正是项伯敌我不分，吃里扒外，不仅泄露军情，还放虎归山。所以说项伯才是项羽失天下的“最大奸臣”，但是项伯却被刘邦封为射阳侯。所以，丁公之死绝非为警告“为臣不忠”这么简单。

在《季布栾布列传》中，司马迁仅用104个字记叙丁公，但是刘邦斩首丁公的原因只能推测，大概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刘邦求饶。被丁公追击，刘邦回头向丁公回头说了一句话就给释放了。刘邦求饶肯定不会如此简单，肯定还有不为外人说道的秘密。司马迁秉笔直书，但也要遵循“为尊者讳”，所以不能写也不敢写。

第二，丁公之恩。丁公自以为对刘邦有恩，岂料刘邦避讳曾经的耻辱，这是正常心态。况且，刘邦几次死里逃生，冥冥之中如有“天助”，如果让丁公活着，岂不是既丢了人又现了眼，还打破了“上天护佑”的神话。

第三，震慑群臣。丁公主动到洛阳求封赏，此事时间不确定。根据推算，应该是项羽兵败，而刘邦称帝之后。刘邦此时被封赏搞得焦头烂额，搞不好可能发生叛乱。借丁公的脑袋和厚赏雍齿，恩威并用震慑群臣。

第四，广纳贤良。至于重用季布，一因为他江湖名气大；二季布窘迫刘邦而不是生死攸关；三提拔季布树立典型，可以吸纳更多贤良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