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搬家，是一次内心的重启

搬家于我其实就是搬书。因为家具有限，而且弃了，惟书不可弃，说得不客气一点，很多书，网上是没的。

书有多少呢，毛估估八千本。当然，且慢以为我博学。“书，非借不看”。我该坦承，四十年来，新书买入后大都没看，或仅翻翻。对它们，大抵只是“坐拥”而已。现经搬家达人的总量估算，70×50×50厘米的加大号纸板箱约需30余个，故全数运往新居是不可能的，须就地裁员。

做过科普杂志编辑，也做过调查记者，太多的书与当年的工作直接有关，且拿来开刀。各类医学科普、名医名药、秘方杂术、长寿妙籍、疾病预测；各地的地图舆册或方志类、名胜类、风俗类、特产类、舆情类的参考书竟近千本，站在书梯上飞快地往下卸书，朋友下面接着，如同发牌。

但且慢高兴。各种体裁的励志书，小说、传记、散文、杂记也居然有三四百本。怎么办？从卧薪尝胆的勾践，到“征服者”亚历山大，到“闻鸡起舞”的祖逖，再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年纪轻轻多巴胺分泌旺盛，不看“励志”是心有问题，但已过“耳顺之年”了，还时时“励志不已”，天天“悬梁刺股”，是否有点过？拜伦有诗，稳重的少年固然可笑，激昂的老人也很滑稽，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抽出一本《怎样做顶级记者》端详，封面已经翻毛，可见我当时天天想着“士不可不弘毅”，但一定设计过高或活动过频了，理想啊执念啊最终都不过打了“水漂”罢了，想要的都没要到，与设定的目标差一截。“我命由我不由天”叫叫可以，真要句句顶真起来，有几个是可以逆天而成的？人生须努力，“由天”乃真谛，不必把自己逼到死角，“退一步”，不仍是海阔天空吗。

想到这里，一脚把它们全部踹进了黄鱼车。整整三车。

也有一类已经“过时”，至少“不新鲜”了，留其何用？什么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金庸小说全集36册，看过一遍，再也不想第二遍了。更有的书，比如《春秋左传集解》（全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8月第一版）、《旧唐书》（150余卷）买的时候一脸庄重，顾盼自雄，其实无非人云亦云地跟着买，潜意识里还不无卖弄或炫耀，看看我的“学者状”，多么精英，能看《左氏春秋》一类的经典哦，究其实，足足四十年了，没看过。作为鄙人的面子工程，每次生活的迁徙，每次搬家，总要带上它们，似乎带上它们，自己才够份，拖到东拖到西却一页未读，说明我根本不想看它，或者没能力看它，供着干嘛？扔！再对自己说一句真话，《国语》《战国策》及诸子书，管子、孔子、老子、孟子、尸子、鬼谷子……同样装门面躺平几十年了，又何必在家人前继续戴那纸糊的高帽呢。书都是好书，囡都是好囡——你不看，给人看，几千本全部转送街道，放了一辆“货拉拉”。

“咕……”一刹那颇有“俄罗斯方块”——被揩掉一大块的快感。

搬家就是一次舍离，一次瘦身。下狠心是痛苦。尤其有的书，可留可弃，最费思量。

比如诸多文学书，最“无用”，也最有情。每扔一本，就像棋局弃子，踌躇伤神，长考斫心，不由得想到了李清照的搬家，那真是说不尽的艰难踣踬，殚精竭虑。当年她与丈夫收藏甚丰，金兵入侵，夫妇俩仓皇遴选收藏准备南逃，事实上被他们弃去的书册珍玩达“十余间”。当年读《金石录后序》没有代入感，此次搬家让我尝到了滋味，留书弃书，通宵达旦真叫一个累！遥想他们兵荒马乱的，从济南往江宁整整十五大车的古玩文物珍籍，居然由李清照一人押运……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直言对赵明诚的不满（“余意甚恶”），主要原因是不堪独力支撑的迁徙奔波，累垮了，绝对“身心交瘁”，而赵明诚却甩手掌柜做做，高调发发，还要她在最后关头与藏品“共存亡”（“与身俱存亡”），千年以下真该骂他“不是个东西！”

人重要，还是物重要？！某种意义上说，“搬家”把他俩曾那么美好的感情给搬没了。

但生活中适时地搬一次家毕竟难免。问题是，对一向坐拥的东西不能一直做加法，到时候应该做减法了。拎清的，中年就开始缓缓减速，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飞车老洪”一样，身手矫健，一袋袋的东西在高速中往下扔。

搬家，特别搬书时其实是一次内心的重启。好像米开朗琪罗说过，雕塑本在石头里，我只是把不是脸的部分去掉。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