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照耀大地,尘土也会在空中起舞”

1916年初夏,日本横滨港,一艘开往中国的邮轮正缓缓离开码头。

一位留日学生带着他怀孕的日本妻子在甲板上欣赏夕阳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一年之后,他的日本妻子会在生下女儿后跳井而亡,二十年后,他的女儿会因日本侵华而带着外孙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停歇在湘西雪峰山脚下的一座小城终老一生。

《天地扬尘》,一部以家族真实故事为素材而创作的小说,如书名所示,每个人都像尘土一样,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行。

“尘土是世间最卑微的物质,但当阳光照耀大地时,尘土也会随着微风短暂在空中起舞。”这是作者潘峰眼中的尘土,这也是他给自己的作品取名为《天地扬尘》的原因。

和先辈们在故事里相遇

长篇小说《天地扬尘》的源头,是作者潘峰的父亲潘一尘的讲述。潘一尘是一级编剧,曾任潇湘电影制片厂副厂长,他负责策划与组织生产的《国歌》《那山那人那狗》《故园秋色》等电影,获得过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华表奖、金鸡奖、百花奖等。虽然年过八旬,记忆力仍然惊人,几年前的一天,他给儿子潘峰讲家族故事一讲就是10个小时,而且,哪怕讲述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人物姓名、事件地点和当时场景都脱口而出且丝毫不差。

听得多了,年轻时有过文学梦想且有过作品获得全国大奖的潘峰就起了把父亲讲述的故事写下来的念头。潘峰在上海做国际贸易,主业是商人。在写作《天地扬尘》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或者是他回长沙,或者是他父亲去上海,或者父子俩电话里长谈。长谈的结果,是这部以他们家族百余年经历为底本的长篇小说。即使明确告知了读者这是小说,读者读完后坚定地相信这是家族真实往事的,仍有不少。

“这本书是献给我历尽沧桑的先辈们,缅怀他们虽非绝无仅有但极其罕见的人生旅程。也献给在他们每次人生的至暗时刻,如烛光般温暖他们的那些生命过客。”潘峰坦言他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是完成父亲的心愿,“我无法穿越时空去旁观我的家族在这百年里所经历的每一件值得记录的往事,但我可以用文字和想象的力量,以上帝的视角,和我年迈的父亲一起,和我们家族的先辈们再一次相逢,陪伴他们体验那一路的苦难和温情。”

虽然大学时即有散文和短篇小说发表,并因为文字的老到,而被怀疑过有年长者代笔,但这是潘峰第一次创作长篇小说。他坦言,动笔前曾一度很犹豫。犹豫的是文体的选择。他有过三种考虑:一是严格编年体的非虚构家族纪实;二是把要写到的几十个人物分别写成独立成章的中短篇;第三种便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种,以真实故事为底本,加以合理的文学加工,文字跟着他的思绪走。最终,他选择了第三种,这便有了今年4月出版的《天地扬尘》。

在这部小说中,“我”的先辈们举家南渡,身世浮沉,历经无数沧桑,更与各种历史大事件紧密联结:于“文夕大火”中跳江自救,在临澧惊慌于常德会战的彻夜炮声,在“三二事变”中躲避匪患,于湘西小城历经世事变迁……在用文学的方式记录家族迁徙历史、展现湘西风情的同时,《天地扬尘》也完成了潘峰对自我生命源流的追溯。

在书后的《跋》中,潘峰说小说创作是他认为的这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之一。创作期间,他白天忙公司业务,回家后陪伴孩子们到晚上9点,等孩子们睡下了,他才去书房开始这一天的写作,一直写到零点。

“有时把自己写笑了,有时把自己写哭了,有时把自己写得毛骨悚然觉得脑后阴风阵阵。写到得意处,停下来到花园里抽根烟,夜风清凉,花香袭来,抬头看月明星稀,掐灭香烟,回屋再去和我的先辈们在故事里相遇。”

这笑和哭、脑后的阴风以及他的得意,全因书中人物际遇的跌宕起伏,是自己笔下人物、原型又是自家族中先辈,创作起来,难免有不同一般的代入感,作者自然而然就认为每次坐下来写作都是一次“和先辈们在故事里相遇”。

从东瀛到沅陵,在湘西终老一生

《天地扬尘》从战乱频仍的20世纪初开始,讲述了“我”沈一尘的先辈们从东瀛到安徽贵池和当涂,再一路在三湘大地颠沛流离,最终到达湘西山城沅陵,在湘西终老一生的故事。

“我”的母亲韩玉琴,是外公在日本留学时爱上的日本女人所生,外公把外婆带回了老家安徽当涂,但这对异国恋遭到了长辈反对,外婆在生下母亲后便投井自尽了。自幼聪慧且郁郁寡欢的母亲在一所中学任教时,和当校长的父亲相爱了。父亲是陶行知的学生,热爱教育,在遇到母亲前,父亲已经被安排和村中另一家族的族长的女儿结过婚,所以,自由恋爱的他们被逐出家门。此时,抗战已经打响,两人准备去延安。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们没有去成延安,而是流落到了湖南。

筚路蓝缕的他们在长沙经历了“文夕大火”,为逃离大火,母亲被迫跳入冰冷的湘江中,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因此流产。逃出长沙后,他们先是落脚临澧,在临澧师范教书,并在临澧生下了“我”。此后,又因为日寇逼近常德,在常德会战即将打响前,“我”随着父母亲一路南下,到达新宁。但新宁也不安宁,很快,日军打到了新宁附近。新宁县长在兵临城下时逃跑了,父亲在一片混乱当中被推举当了21天县长。在正式任命的新宁县长到来后,“我”随父母亲离开了新宁。在洪江,他们买了一船柑橘顺沅水而下,准备在目的地沅陵把这船柑橘卖掉赚些钱。结果,柑橘在路上淋雨发霉了,到达沅陵后,他们几乎身无分文。

沅陵是《天地扬尘》主要的故事发生地。在沅陵,有个龙兴讲寺,父亲在设在龙兴讲寺的民众教育馆教书,母亲也在税务局找了份工作;沅陵城边是沅水,沅水对岸的山里有二酉藏书洞,也有土匪,在“我”家帮佣的婆婆的侄子后来就当了土匪;沅陵城里有个电影院,电影院的老板姓谢,他会解说没有字幕的好莱坞电影,声情并茂。

书中篇幅最多的,是沅陵那座中西合璧、叫做芸庐的房子。房子是沈从文出钱并请人设计、他哥哥监造的,沈从文自己描述芸庐的外观颇像“黄色的蒸糕”。芸庐曾经住过沈从文的母亲、哥哥、妹妹,沈从文自己也在芸庐住过四个多月,林徽因和梁思成也曾在芸庐小住过。芸庐背后的天宁山坡上,是“我”的父母亲后来任教多年的辰州中学,我们一家被安排在芸庐住,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在辰州中学,作为创始人的父亲,因为在新宁当过21天伪县长的经历,一度被安排在自己为改善学生生活而一手创办的养猪场养猪。母亲倒是未受到过多牵连,在辰州中学,她教历史、教语文,深受学生爱戴,因为公认的“学通中外、鉴古观今”,且对学生“有教无类、慈善为怀”,而被尊称为“天宁师太”。后来母亲因意外去世,送葬时,几乎全城缟素。

故事的最后,“我”真正成为故事的主角,历经磨难后,以心灵药方为“NEVER GIVE UP”的“我”调到了省城长沙,后来在湘江岸边买了新房。新房正对着橘子洲。每次橘子洲放烟花,都有老友到家中来一起观看。老人在夜色中,而老人们依然明亮的眼瞳里有璀璨的烟花在绽放。

国家叙事下的历史在民间的文学化再现

“这本书,既不是小说,也不是回忆录,属于我提出的‘记忆文学’范畴。书里的第一主导力量,看上去像是历史,其实是文学。文学以一种穿越时间的审美同情,抚摩着长辈们的纷杂记忆,于是历史也就成了在大地上无端起落的迷茫尘埃。”出版之前,即看过《天地扬尘》手稿的余秋雨如是评论。

书中让余秋雨眼睛一亮的,是那个由年轻的外公留学时娶来的日本女子,也即主人公“我”的外婆。“我”的母亲因身世所困,幼年时多年无法与周围沟通,把时间和兴趣沉浸在阅读中。后来,她却在日本侵略下千辛万苦地带领全家逃难求生。她去世很多年后,“我”曾凭着无由的猜测去寻找她的家乡,但终无所获。余秋雨认为这可以“单独构成一个大作品”。

类似余秋雨所说的,书中可以单独构成一个大作品的线索还有不少。例如,书中最初给“我”家帮佣的王嫂,她的故事也可以发展为一个长篇,她是新宁人,因丈夫家暴逃了出来,这在当时,是很需要勇气的。她随雇佣她的东家到了沅陵,东家想撮合她和另一个叫老蒋的仆人,但她嫌老蒋丑。在东家自己都生活无着时,她和一个有家室的军官好上了。离开“我”家后,数十年再无她的消息,而她再一次出现,是在“我”母亲的送葬路上,“一声凭空响起的声嘶力竭的哭号刺破了这片肃穆……这哭声一阵响过一阵”。王嫂因为甘愿做小,离开“我”家前,挨了母亲一耳光。全文后来再无笔墨写她,但她在母亲送葬路上的哭声里,分明有着王嫂此后经历的所有苦难与倔强。放电影的老谢、宗教街的牧师保罗、嫁给了同乡军官此后多年因此受累的“我”的岳母,等等,这些人的故事都是可以单独延伸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把这些线索全简略地集中于其家族的叙事中,因而让这部小说的故事密度大增。

家族史,看似只关乎一个家族,但因其不能独立于时代和社会而存在,往往能反映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甚至几个时代的历史。以家族故事为素材的文学作品,古今中外都有不少,而且不少还成为经典,如曹雪芹的《红楼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

“如果说史书所记载的历史向来都是国家视角下的叙事,那么家族历史则是国家叙事视角下的历史在民间的再现。”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金光耀说。同理,以家族史为素材的文学创作,则是国家叙事视角下的历史在民间的文学化再现。

“我们家族的故事,在百年中华历史上虽不是绝无仅有的,但至少是罕见和值得铭记的,而比经历了什么更加重要的,是我们对它的思考、感悟以及凝练成有价值的文学作品的能力。”《天地扬尘》主人公“我”的原型、作者潘峰的父亲潘一尘老先生感慨。他的这一感慨,也可以视作这一类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

对话丨“我要表达的是一个家族、一个民族在苦难中如何坚守”

潇湘晨报:我觉得《天地扬尘》的故事密度非常大,换了别的作家,里面的素材可以写多部长篇小说。

潘峰:我的朋友喻恩泰,也跟我说书里的故事至少可以写一百万字。余秋雨老师看了后也跟我说,书里很多人物其实可以单独拎出来写个长篇小说,像书里面的“我”的妈妈韩先生,等等。但,一是因为我时间所限,另一个是因为我觉得精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想要表达的,书里都表达了,没必要铺张渲染。我书里对话很少,基本上都在叙事,捞干的。当然,也有人喜欢渲染、写得很细,例如我看到有人写农村里的妇女和几只鸡在一起,那一个场景就写了一万多字。这不是我擅长的。书中的时间跨度有一百年,我就把能打动我的、让我记忆深刻的那些故事写出来。

潇湘晨报:之所以没有写得很细,是不是也因为这部小说是以家族真实故事为原型?

潘峰:对,虽然小说有一定的虚构成分,但虚构的那部分,也是合情合理的。而真实的那部分,作为作者的我,当时并不在场,不知道当时具体是怎样的情况,硬要去细化到人物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等等,人物可能会很形象,但,也可能导致全书的真实性就没那么强。

潇湘晨报:您一方面对真实性很看重,一方面又和出版社一样把它当作长篇小说。不过,作为普通读者,可能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一部非虚构或者说纪实文学。

潘峰:这本书是作为小说出版的。但也正如余秋雨老师所说,这既不是纪实,也不是纯文学创作。我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过多考虑,写完后才感受到我写的这本书真实素材是它的根本,但是文学的加工是它的主导力量。我是在以文学审美的角度去引导故事的讲述——我父亲跟我讲述的故事,其实我还有很多没有写,我不是专业作家,我不大擅长凭空创作,我擅长的是,你给我20个字,我扩展到1000字。这20字,就是给我提供的最基本的、强大的文学创作的动因。

不过,我要写下父亲讲述给我的这些故事的初衷,是要把它当作纪实文学写的。我虽然不是专业作家,但有一些朋友是专业作家和评论家,他们给了我一些建议。特别是湖南省作协副主席龚旭东老师,他建议我放开写,不要拘泥于事实的考据,如果拘泥于事实,对家族是有交代,但文学性会差一些。所以,我在完成父亲交代给我的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的家族使命的前提下,有所向文学上放开,就形成了今天大家看到的这个样子。我在豆瓣读书上也看到有评论说这个东西还是不应该算小说。我觉得它算不算小说没关系,大家喜欢就好。

潇湘晨报:家族故事除了让您创作了这部小说,还有没有别的收获或者影响?

潘峰:这部小说有很多“正能量”。小说中的人物,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彼此之间更多的是感恩,而不是埋怨。我写的时候,也更多的是歌颂其中的人性闪光点。我并不是刻意要写“正能量”,而是我的家庭、我的家族的文化和价值观就是这样,从小家里人就教我们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帮助别人、感谢别人,不要做伤害别人的事情。

潇湘晨报:您父亲在书后的附文中说他一直在思索是否苦难才能激发善良。其实,苦难也能激发人性之恶。

潘峰:确实是这样。我父亲虽然只是讲述者,但我觉得他给我讲的这些故事,是他筛选过的。他把那些坏的、害过他的人都忘掉了。有人对他不利,他回过头一想,那个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也是迫不得已。他给我讲这些故事之前,他已经有了一遍道德观、价值观的取舍了。我沿袭了他的取舍,并用文学的方式展现了出来。总体来讲,表达的是一个家族、一个民族在苦难中如何坚守,包括对爱情的忠贞不移、亲情的相濡以沫、对信念以及梦想的执着。我没有想过揭露什么,或者因为过去的不好而埋怨什么,生活就是这样,历史就是这样,我们在其间就尽量做一个善良的人、努力的人,让家人能够在一起。

潇湘晨报:小说中的“我”,原型实际上是您父亲。这样的设置是因为本来小说中的很多事情是他讲给您听的,还是出于别的考虑?

潘峰:这是从文学的创作技巧考虑的结果,虽然我不是专业作家,但在写之前的布局谋篇时我是做了一些考虑的。故事的跨度有百多年,如果以我本人为故事的讲述者展开写作的话,那很多事情我就要写听父亲说、听爷爷说了,写起来就很辛苦。而把故事的讲述者“我”直接设置为我父亲的原型,那就相当于时间推进了30年,我创作起来就流畅自如了很多。

我的第一稿,里面很多人都是真名真姓。后来要出版,才把书中人物的名字换成书上现在看到的那样。虽然这样,但仍有读者以为书中人物都是真的,因为他们觉得故事是真的嘛。说到这里,有个小趣事要和你分享一下。书中写到“我”多年后重回沅陵,让人喊了一个一直在青浪滩教书的叫梁兵的朋友一起吃饭。正好,这个月底我和我父亲要去一趟沅陵,给沅陵一中设立一个奖学金,鼓励学校文学社的创作。沅陵一中的校长很热心,他想给我父亲一个惊喜,他就去青浪滩找梁兵,想找到以后把他突然带到我父亲跟前,结果没找到,人家说没有人叫梁兵。然后他电话里告诉我说没找到梁兵这个人,想要给的惊喜给不成。他不知道梁兵实际上是叫瞿某某。我就是考虑到,有人会去考据,给这些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并没有丑化他们,但没打招呼就用人家的真名真姓,终归不大妥。

潇湘晨报:虽然是小说,我觉得书中内容对感兴趣的人来说,还是填补了一段历史空白。比如芸庐,我就知道沈从文哥哥住过、他妹妹九妹和他妈妈住过,后面如何就不知道了。还如你爷爷在新宁兵临城下,由同事推举当了21天没被任命的县长,这也让我们对战时中国的一些细节有了更多了解。

潘峰:我们家真的在芸庐住了20多年。芸庐这一段的具体事件都是真实的。我爷爷在新宁当了21天“伪县长”也是真的,他的档案和他留下来的文字都有提到那段经历。书中提到的同时代的历史事件的基本要素都是真的,但书中人物在这些历史大事件下发生的故事,我就展开了一下想象的空间。这样,真实和艺术的结合就比较好一点。

书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沅陵,我虽然没在那里生活过,但我去过很多次。我很早就写过一篇散文《情系湘西》,说沅陵是“悲情古城”。沅陵是古辰州府,历史文化的底蕴很深厚,后来为建水电站,古城又淹了近一半。沅陵为国家作了很大贡献,但以前又相对落后。出了湖南,很多人不知道沅陵。像我在上海,周边朋友知道张家界、凤凰、芙蓉镇,但很少有知道沅陵的。希望这部小说将来能一不小心影响大一点,让沅陵为更多人所知。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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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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