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亦黠矣:草船借箭的故事,反映了怎样的心理学规律?

撰文丨董 达 董岩鑫 陈 巍(绍兴文理学院心理学系)

在群雄逐鹿的三国时代,孙权、刘备两方联手在长江赤壁一带对抗曹操大军,在这里也发生了一件饶有趣味的事。东吴阵营的周瑜妒忌诸葛亮的才干,以与曹军水战为由,要求诸葛亮在十日内造出十万支箭。诸葛亮淡定地表示只需要三天。但此后一连两天诸葛亮只是夜夜仰望星空,仅让鲁肃准备二十只船,每船再配置三十名军士,船只全用青布为幔,并准备千余个草把竖在船的两舷。第三天,江上大雾漫天,诸葛亮便吩咐把二十条船用锁链连接起来,朝曹军开去。五更时分,船已经靠近曹军的水寨。诸葛亮下令船队一字摆开在江上移动,叫船上的军士一边擂鼓,一边呐喊。曹操得知江上形势,心存疑虑,拨水军弓弩手向船队射箭探其虚实。诸葛亮适时调转船身使前后草束皆中满箭。雾散时,诸葛亮下令返回,他也就成功地在三日内“造”出了十万只箭。这就是著名的典故——草船借箭。沉醉于草船借箭的玄妙、感叹诸葛先生的运筹帷幄之时,也难免心存疑惑,迷雾中运动的草船果真对曹操构成了如此真切的威胁吗?即使如曹操般多疑,用心理学的行话来说,罗贯中先生是否夸大了运动中的草船对曹操认知的影响?


或许,狼群效应(wolfpack effect)视觉实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答在一项实验中[1],指向圆盘的箭头以两种情况在显示器上随机移动,一种是不断指向被试所操纵的光标(如图1),另一种是不断指向与被试所操纵的光标(“羊”)呈90度的方向。在这众多的箭头中,其中一支箭头代表“狼”,“狼”会不断追逐和靠近“羊”,同时其他的箭头的运动会干扰被试的注意。简单来说,这些移动中的箭头使被试感知到了一定程度的“生命性”(animacy)。这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广袤草原上的群狼正在围捕猎物。同理,曹操及其麾下的将士可能是受到“狼群效应”的影响,将这些前进的船感知为具有生命性的威胁,从而通过射箭来打探虚实。在这里可以大胆地设想,在迷雾中的船正像是实验里的箭头,在曹军将士的眼中这些船或许就像是一群狼正试图纠缠他们。在自然界中,真正的狼群具有多种运动方式,这里的探讨的狼群效应实验也是如此。实验中,箭头和圆盘表现出了各种复杂的行为,它们之间不同的相互行为方式也呈现出了不同的实验结果。


图1:追逐、缠扰或追随:“狼”追“羊”的三种可能二维运动学方式


具体而言,狼群效应首先锚定了追逐(chasing)行为。追逐任务在实验中的具体表现为:“狼”直线式地追逐“羊”。追逐可以认为是一个对象对另一对象径直的明确迫害行为。对“狼”来说,它们对小型猎物的追逐行为是明确的,并且是一种负面行为,因为狼会直接朝向、不断靠近并最终杀死它们所追逐的目标。在追逐实验中[2],可以看到明显且可区分的追逐过程。如图2,被试通过操纵“羊”(绿色圆盘),在充斥着白色圆盘的显示屏上躲避一只追逐它的“狼”(红色圆盘)。“狼”持续不断地对“羊”进行直线式的追逐,中间并不存在停顿以及非追逐行为造成的时间耽搁。


图2:追逐[2]


狼亦黠矣!除了直线追逐,它还可能存在其他与“羊”相关的二元运动方式。另一种相区分的负面行为是缠扰(stalking)。与追逐相比,缠扰存在纠缠、骚扰或跟踪等在不同程度隐瞒直接意图的活动。在心理学中,“缠扰”被描述为一个对象对另一对象反复纠缠骚扰的过程(但是负面程度不及直线式的追逐行为)。在缠扰实验中,代表着“狼”的红色圆盘依然在尝试追逐被试所操纵的绿色圆盘“羊”,但与追逐实验不同的是,实验者运用随机运动或者不时的静态停顿使“狼”变得富有策略。仔细观察,在图3中可以看到狼-追-羊的过程中出现了较短时间间隔的(非直线追逐的)缠扰行为,显示出这些“狼”的追逐被周期性地打断。它们有策略地掩盖了自己的追逐行为,从而变得不易被“羊”察觉。被周期性打断的另类追逐——缠扰取得了比直线式追逐更好的效果,“狼”由此可以更加有效地接近“羊”并实现捕猎。


图3:缠扰

为了在理论上完成对狼-追-羊二元交互行为的讨论,引入了第三种可能方式——非迫害的、友善的正面行为——追随(following)追随在二维运动学的视觉体验上与追逐存在细微差别。假设一只狼打小由一只母羊喂养大,在此情景下这只狼与其母羊妈妈之间所存在的二元关系则是非追逐类型的。羊羔追随母羊,小鸡追随母鸡,其轨迹与追逐行为轨迹可能是雷同的,但是在运动上如何实施则与追逐行为不同。追逐行为是“粗暴的”(“狼”快速而猛烈地朝着“羊”冲击,并伴随加速度的变化,这在动态的二维图像中是可识别的),而追随行为是“温柔的”(缺少加速度的变化)。此外,在二元交互的运动学轨迹上,二元追逐轨迹是非同步性的,而二元追随行为是协作或同步性的。社会心理学家Fritz Heider在其1958年的名著《人际关系心理学》()中最早提出了如何可能有效区分追逐(负面)与追随(正面)行为的问题[3],因为仅从二维运动学轨迹(位移和时间)分析来看这两种行为是非常类似的。最后,如果进一步加入圆盘代表的生命一旦被靠近、被吃就会消失的设定——那么追逐行为的最终结果是两个对象无法同时存在(要么羊被吃,要么狼饿死),而追随行为的最终结果是两个对象同时存在。

迷雾中若隐若现、运动的草船对曹军产生了生命性判断的干扰。三种二维运动建立在动物或人在视觉上对生命性的感知的基础之上。在实验中,当将运动中的草船模拟为对狼群效应的二维运动学行为分析的讨论时,发现“生命性”概念与此密不可分。

下面展开讨论一下“生命性”的内涵。首先,需要明确心理学中的生命性并不等同于生物学中生命(the living)的属性。通俗来说,生命性是指可以使认知主体从认知上感知到生命存在痕迹的性质,指事物、生命体的生动性和活力程度。在前科学的生命哲学理论中(例如亚里士多德目的论),可能将生命性感知理解为有目的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生命性的运动通常是可预测的。比如某人走在街上,你不仅可以大致预测他们会继续沿着相同的方向走,而且你对他们的身体在做这样事情时的移动方式有相当细微的了解——先左腿,然后右腿,手臂向反方向摆动,然后重复。

那么,我们又是如何对生命性进行感知的呢?从演化的视角来看,对环境中存在的生命保持敏感性有助于个体的生存与繁衍。动物先迅速锚定环境中的远端对象,对其具有的生命性信息进行收集整理,从而判断是否对自己构成生存威胁;或发展出新的伪装策略,并利用其进行捕猎。环境中的生命体所具有的这一感知功能从根本上建立在生命性-非生命性区分之上。基于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的区别,Shultz 和McCarthy将引发生命性感知的线索分为三类[4]:其一是具有类似生物的形态特征,如无生命的客体或人造面孔,是静态的;其二是符合自然生物运动模式的运动,如真实的生命体做出的行走、跳跃、游动等动作或其他客体发出的模拟生命运动的动作;其三是在与外界交互过程中表现出特定目标或意图的运动,如一个主体与其他客体或主体间进行有意义的互动的动作。后两者是动态的。自我驱动的运动(self-propelled motion)是一种能使观察者产生稳定生命性知觉、最广泛存在的一般性动态线索。其典型特征是刺激先保持静止状态,然后在某个时刻自发开始运动。几何图形自发的开始运动、自发的改变运动方向和速度,都会让观察者感知到生命性。另外,关于点光源动画(point-light animations)的研究表明[5],人们仅通过观看附着在几个主要关节点上的光点的运动,就能感知到生命体的存在,并提炼出丰富的生物性和社会性信息,如行走方向、动作类型和性别等。即生物运动包含的动态线索诱发了生命性感知。

大量神经科学的实证证据表明:大脑会对生命性感知的过程积极响应。大脑中的视觉皮层,尤其涉及到社会认知功能的视觉腹侧通路(visual ventral pathway)——可能是围绕区分有生命性与无生命性范畴而建立的[6]。其中,腹侧颞叶皮层(ventral temporal cortex, VTC)的结构非常重要。VTC外侧皮层等在有生命性对象上的激活更多,而VTC内侧皮层、枕外侧复合体(lateral occipital complex, LOC)、下颞叶皮层(inferotemporal cortex)等则在无生命性对象上显示出更多激活。除此之外,内侧颞叶的组织结构也表现出对生命性的选择敏感性。VTC在有生命性刺激和无生命性刺激上存在不同的激活区域[7]。这些证据显然支持了我们的视觉通道对生命对象的感知(或者区分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极为敏感,进而存在从根本上修正现存视觉理论假说的可能性[8]。

狼群效应可能使我们将不具备生命性的事物视为是有生命性的,即生命性感知对注意的干扰。那狼群效应在现实生活中是否有应用?东晋时期,苻坚率领大军攻打江南的晋朝,两军兵力悬殊,苻坚占据绝对优势,但谁料先锋部队出师不利,溃败而归,军心动荡,此时苻坚在寿春城望见晋军队伍严整,士气高昂,再望八公山,随风吹过的一草一木竟皆如晋军队伍,苻坚心中一颤,仿佛草木皆如晋军一般死死盯着他,回身便撤退而归。回到现代,人们也十分懂得如何去利用狼群效应,拿“鬼屋”的设定举例——场景、灯光、音乐以及鬼屋NPC(非角色玩家),这些复杂的组成元素均促成了恐怖的气氛。其中一个重要的设计在于,鬼屋试图让体验者相信在鬼屋里的一切是真实的,也就是将无生命性对象感知为有生命性的。例如,当我们需要通过一个漆黑的房间,而房间中有一个红色物体(其实是一条短裤),它时而左右移动,时而又垂直地前后移动,似乎要把我们包住,这让我们感觉到好像是有一个真正的“鬼”在房间里游荡。相信通过上面的阐述,不难理解这大概就是狼群效应中所存在的生命性感知在作祟。

其次,狼群效应有效地干扰了感知主体对追逐行为的感知,由于无法轻易判断追逐,从而帮助追逐者更有效地接近目标物。狡黠的狼群变换着策略不断向目标移动,在某些情况下(如要追逐水牛等更大型的猎物),它们可能不得不绕着猎物转圈,或垂直于猎物移动,甚至暂时后退。缠扰行为有效地干扰了被追逐者对追逐行为的感知。这在当今的现代社会也是具有应用意义的。在一些救援行动或者跟踪行动中也可以采取间歇停止而非直线式追逐,从而使得追踪人员更好地伪装了自己的行进方向并有效接近目标。当然,在现实生活中,狼群效应的实际应用价值尚待证实与考量,但狼群效应的潜力也绝不会仅止于此。


到这里,已经逐渐拨开了“迷雾”,看到了清晰的“船”。狼群效应令千年前的曹操受到生命性感知的干扰而疑心试探,而如今,狼群效应的二维运动学行为分析又为我们进一步揭示了其认知心理学原理。

参考文献

[1] Gao, T., McCarthy, G. & Scholl, B. J. (2010). The wolfpack effect:Perception of animacy irresistibly influences interactive behavior. Psychological Science 21, 1845-1853. 亦可见:https://perception.yale.edu/Brian/demos/Animacy-Wolfpack.html

[2] Gao, T. & Scholl, B. J. (2011). Chasing vs. stalking: Interrupting the perception of animacy.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Human Perception and Performance 37, 669-684. 亦可见:https://perception.yale.edu/Brian/demos/Animacy-ChasingTemporal.html

[3] Heider, F. (1958). The psychology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Inc.

[4] Shultz, S. & McCarthy, G. (2014). Perceived animacy influences the processing of human-like surface features in the fusiform gyrus. Neuropsychologia 60, 115-120.

[5] Johansson, G. (1973). Visual perception of biological motion and a model for its analysis. Perception & Psychophysics 14, 201-211.

[6] Wurm, M., & Caramazza, A. (2022). Two ‘what’ pathways for action and object recognition.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6, 103-116.

[7] Pitcher, D., & Ungerleider, L. (2021). Evidence for a third visual pathway specialized for social perception.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5, 100-110.

[8] Bracci, S., & Op de Beeck, H. P. (2023). Understanding human object vision: 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representations.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74, 113-135.

原标题:狼亦黠矣:分析生命性二维运动学的三种可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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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脑人言

编辑:Ca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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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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