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云中记》: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砺,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下来,带来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牲口出汗了。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掀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四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气,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卡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的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的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在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日,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两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浅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拤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弯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好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像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电,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木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地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安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四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上。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像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们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离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音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

当村前那株老柏树摆出濒死的姿态,啄木鸟就飞来努力工作。嗒嗒!轻轻地叩问,害你生病的虫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问,害你想死的虫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鸟在村前那株老柏树身上啄出了一百多个孔洞,灭尽了树身里的虫子。但是,这株树还是死了。春天到来时,枝头没有长出嫩绿的新叶。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几年长出的针叶也都枯死了。

李花风起时,桃花风起时,那些枯叶掉在地上,簌簌有声。

老柏树是村子的风水树,神树。

村民们说: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们的神树啊!

阿巴!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奉侍神灵和抚慰鬼魂。

老柏树现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树下盘腿坐着,吟唱悲怆的古歌。从这个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从遥远的西方迁徙而来时唱起,一直唱到他们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脚步,繁衍生息。那时,这株树就和云中村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继续活下去,继续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树死意已决。依然在微风中簌簌地降下枯叶的细雨。努力祈祷的阿巴头上积了两寸厚的枯叶。

阿巴在树前摆开香案。穿着祭师服,戴着祭师帽,摇铃击鼓,向东舞出金刚步,旋转身体,向西舞出金刚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灵附体。但老树还是继续降着枯叶雨。

阿巴哭了。

阿巴换上寻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现在树下。跪下来磕头。磕一个头,往树前洒一碗酒。

树爷爷不要离开我们!

树不说话。树用不断降落的枯叶说话。树用不断绽裂、剥落的树皮说话。树皮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身体。

阿巴弄不明白,树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树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劝阻不了树的死,只能细心地把剥落的树皮和满地枯叶收集起来。

云中村的乡亲就在背后议论他了。这个祭师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灵,和神说不上话呀。

阿巴看着老柏树一天天枯萎而死,也这么怀疑自己。

他在自家楼顶平台上,把带着些微湿气的树皮和枯叶晒干。树皮和枯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柏香。阿巴坐在这些香气中间,望着云中村,望着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红嘴鸦绕着和老柏树一样年岁的高碉飞翔。

三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麦田。李花开着。桃花开着。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广的叫作车厘子的外国樱桃繁密的白花也开着。

四月,那些花相继凋谢。

五月,李树、桃树、樱桃树上都结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绿的李子和樱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分出一小包,驮在马背上。他要把它们带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带到山神那里去。在祭台上焚烧。让焚烧后的青烟去跟山神说话。他把这些东西放到马背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有什么话就跟山神说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说说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许和山神交谈后,老树会回心转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个望得见雪峰也望得见峡谷里江流的拐弯处停下来,大口喘气。他用手卡住腰,挺直了身板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地动山摇,世界崩溃。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离开了这里,背井离乡。

祖先们一千年前迁移到此。一千年后,他们又要离乡背井。救灾干部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不是背井离乡,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们要在祖国大家庭的怀抱中开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个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钦。

地震那天夜里,仁钦就从县里赶回了云中村,组织村民抗灾自救。忙完救灾,这些干部又领受了新的任务,组织移民搬迁。

时任云中村移民搬迁工作组组长的外甥不高兴了:什么背井离乡,舅舅您不能带头说这样的话!

阿巴用拳头敲击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这样说,是这里,是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个大猩猩。

阿巴在电视里看过关于猩猩的纪录片,他喜欢看有山、有动物的电视,他对外甥说:我捶了胸脯,可我没像猩猩一样龇着牙齿。

外甥已跑开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四年多一点后,阿巴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山很峭拔,山道盘旋而上。

两小时前,两匹马和他一起从喧腾的岷江边开始向上攀爬。颜色青碧的江流已经在深深的峡谷中间,悄无声息了。爬得越高,水声就越小,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水声就彻底从耳边消失了。五月,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静的季节。等到夏天到来,江流暴涨,谷中的江水就不是这般温顺的模样了。

盘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静。

两匹负重的马,蹄子叩击裸露的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发出声响的还有马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

叮当!叮当!

敞开的铜铃铛中央悬垂着的木舌前后左右不规则地晃动,撞击着铜铃,发出那声响。

阿巴的耳朵知道,铜铃声不够清脆响亮。

原因在那条晃动的木舌。

木舌是他离开移民村前现做的。移民村在温暖潮湿的平原。那里的木头也是潮湿的,木质也不够紧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从家具厂李老板那里要来的。两个工人站在飞快旋转的电锯前,沿着木材上画出的墨线,分解那些木板。他们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据说是城里人摆在进门的地方放鞋子用的。电锯飞转,嗡嗡作响。一些废料就随便弃置在地上。他从这些废料中捡出一块:纹理顺向的,有点香气的。

李老板说,香樟。

两根在此时撞响铜铃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亲自动手用快刀削成了这两只木舌。移民村潮湿的天气与他为敌,使他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像是锈住了一样。

离开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长。

他在县城里住了一个晚上。

又在瓦约乡政府住了一个晚上。

瓦约乡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个乡。

阿巴返乡的路从容不迫,既然都离开那么久了,又为返乡打算了那么长时间,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个晚上两个晚上。

外甥仁钦已经当上了瓦约乡乡长。

阿巴到达乡政府时,乡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讲话。他在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两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褡裢,里面全是他要带回云中村的东西。

乡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台上,金盏花已经开放。飞舞花间的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声响。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着河对面的山。山坡上,还有很多伤疤一样的痕迹,地震时一切往下坠落,那些往下滑动的东西——树、岩石、泥巴、房子,还有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留下的痕迹,有些正被绿草掩没,有些还依然裸露在那里。深灰色的,浅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还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县里已经做好了重建规划。这时,来了地质专家,说云中村坐落在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上,最终会从一千多米的高处滑落下来,坠入岷江。这个村子的人必须整体搬迁,规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质灾害。

阿巴抬头望去,四年过去了,云中村还在上面,还没有滑落下来。

乡政府散会了。

仁钦乡长看见阿巴时,吃了一惊,但他偏偏说:我算过了,舅舅您就该在这几天回来。

你小子以为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回来。

仁钦把舅舅领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湿气把我的骨头锈住了。

那里的人对你们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

那是乡亲的意思。

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老乡?

听了这话,仁钦便皱起眉头看着他。

阿巴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见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摆着他母亲的照片。那个头发梳理得光光溜溜,额头上横着三条皱纹,笑容里总带着一点忧愁的女人是他的亲妹妹,仁钦的母亲。地震袭来时,她正在溪边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块比房子还大的巨石砸进了地下。连巨石本身也有相当一部分陷入了地下。当时,死的人太多。他们都没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现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的心头横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来得那么快,犹如一道闪电。去得却那么慢,仿佛一条还未羽化成蝶的毛毛虫在蠕蠕而动。阿巴心头的痛楚肯定也传导到了仁钦那里。他看见一直看着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湿了。仁钦把视线从舅舅脸上移开,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名字。等仁钦转过脸来,阿巴向他投去责备的眼光。

仁钦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习惯,一个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为了死者转往鬼魂世界时没有牵绊,身后留下的东西都要毁弃。

仁钦对舅舅说:我认为一张照片不是牵绊,您,我,才是妈妈在人世间的最大牵绊。

阿巴说:我认为,我认为,你用干部腔调说话,我怎么说得过你。

仁钦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乡长就好。

仁钦忍受着失母之痛,在云中村担任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的时候,就常对阿巴这样说话。

阿巴说:我电话里说的那些,你都给我准备了吗?

他准备离开移民村时,在电话里让仁钦给他准备两匹马,还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电话里对外甥说:都四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仁钦问他:褡裢里装的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师的服装?

阿巴没有回答。

仁钦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张罗晚饭。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地带,折磨人的湿气正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消失。看着镜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头又像锐利的闪电一样掠过一道痛楚。他叫了声妹妹的名字。他抚摸相框。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玻璃镜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脸。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妹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

他还说:我都忘记了你的样子,现在,我又想起你的样子了。

他就那样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对着这张死者的照片,直到黄昏降临。他一直在说话,有些话在心里说,默不出声。有些话,他听到自己忍不住说出声来了。

仁钦从厨房弄来了一盆白萝卜炖羊肉。他还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汤给舅舅。

舅舅沉下脸:酒。

您是宗教从业者。仁钦用的是政府登记册上对舅舅的称谓。

阿巴说:我是非物质遗产,乡长不能不给我酒喝。

结果,他和仁钦喝完了那瓶酒。中间几次,这小子都劝他少喝一点。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过去,我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封他的那个称号太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从来没有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他说非物质文化。有时,他说,我是非物质遗产。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要连在一起说,是一个名字,不是两个。

你小子酒量不行。

真的要连在一起说!舅舅同志。

世界上没有那么长的名字。你小子喝多了。当乡长的人不该喝这么多,乡长不能喝醉。

我没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在仁钦面前:酒。

仁钦给他把酒杯斟满:唉,我这个乡长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没有办法。让他们把山羊圈养,就是说不通。问县长怎么办?问书记怎么办?书记县长说,怎么办?说服,教育,示范。腿杆跑细,嘴皮子磨薄。看看,现在圈养了,荒坡上长出草了,生态好转,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这才想到,是啊,要是过去,这个季节满山啃树啃草的山羊还没有上膘呢。而现在嘴里的羊肉确实肉嫩膘满。

不信您看,不让羊满山跑,树和草长得好了。生态呀,绿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开始说重皮子话。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厂的锯木工。你不能不给锯木厂的工人老乡喝酒。酒已经没有了。他还是伸出胳膊,拉开衣襟,对仁钦说,闻闻,闻闻,我都没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没有非物质文化的味道了。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说全。

世界上没有这么长的名字,仁钦。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厂的锯木工人。闻闻,闻闻。竹子的味道。木头的味道。就是没有传承人的味道。

后来,乡政府别的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又拿来了酒。大家还一起唱了歌。

乡政府那些年轻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时候,阿巴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就睡着了。

但他还是听见有人问仁钦:你舅舅回来干什么?

他想云中村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呀?

阿巴突然昂起头来说: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

他那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早上,江边村的云丹把两匹马牵来了。

两匹马和它们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发着热腾腾的腥膻气息。阿巴还在屋子里就闻到了这种气息。自从有了拖拉机,马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马就从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还固执地养着两匹马。但那两匹马在地震中死了。他从移民村家具厂给仁钦打电话,他说:我要回来,给我准备两匹上山的马。

您要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个瓦约乡都没有一匹马。不要说瓦约乡没有,整个县都没有。再说,地震后,毁了的道路都没有修复,那条路,人走起来都困难,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钦要马,好像是在为难他,好像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责任一样。这是震后老百姓一种普遍的情绪。他们不能责怪地震,不能责怪老天爷。他们责怪干部,责怪政府。阿巴也一样,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亲外甥。

阿巴在电话里不由分说:给我准备两匹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钦在电话里叫苦不迭:瓦约乡哪来的马呀!

阿巴什么也不说,结束了通话。他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骗我!他以为我们不知道瓦约乡现在又有马了。

他想,再说下去,仁钦会叫苦,会跟他商量别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见仁钦摊开双手,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从县政府机关下来,地震发生的时候大学毕业才两年,大灾之后就来应付复杂的人心和局面,应付老百姓各种各样的要求。他总是说,困难是真实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摊开的手握成拳头,或者伸出来攀住某个人的肩膀,来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看看还有什么解决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东西?

方案就是办法嘛。

那你说办法不就行了!

仁钦赔着笑脸:来,我们一起想想。没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方案。

阿巴打电话的时候就想,不能为难干部,不能为难仁钦,他是乡长,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乡亲一样,总是为难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发动的一样。就像政府要开一个会,政府搞一个什么工程的开工仪式什么活动的启动仪式,干部大喊,一!二!三!开始!然后,就地动山摇,尘土蔽天,生灵涂炭。

阿巴在电话里说:机耕道毁了,拖拉机上不去,我要两匹马。

仁钦又把电话打过来,这回他爽快地答应了:好,我给弄两匹马,您回来吧。我也想舅舅了。

离开家具厂,他跟李老板结清了工钱。

李老板说:你这像是不回来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点潮湿的木头味道,说:谢谢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说:我看你这人有点不一般。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地震了嘛,没有办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话,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说:你一直对我们很好。

李老板说的也是干部常说的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临行前,阿巴去了从云中村移民来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住着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墙。他在每户人家坐一阵子,并不说话。

每户人家都说:阿巴来了。

他们打开炉灶,天然气火苗蓝幽幽的,呼呼作响。

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捎点东西给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户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个毁弃的云中村。那个被地质隐患调查队判定,最终会和巨大的滑坡体一起坠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都有人在“那里”。没有哪家人没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气氛立即变得悲伤了。他们找出酒。糖果。上小学或幼儿园孩子的一幅画。新生儿的一张照片。拿照片的两户人家其实是四户人家。四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建的两户人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吃着捐助的奶粉长大,裹着捐助的尿不湿长大。他们说,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还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给他们的哥哥看看,给他们的小姐姐看看。阿巴很惭愧,他不该又来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这些伤口又流出血来。但他是村子的祭师,他是非物质文化。他说,对不起,我让大家伤心了。乡亲们流着泪,说,请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有乡亲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别人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阿巴尝到了盐的味道,悲伤的味道。

悲伤的味道又苦又咸。悲伤像一股电流,互相在身体中传导,使得阿巴浑身震颤。

他一户一户一家一家收集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褡裢。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饭馆喝了一顿酒。饭馆是三户移民合伙开的。以家乡的山货为号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李老板请他喝酒。李老板说,今天不喝店里的青稞酒。喝五粮液。李老板敬酒,说,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还把一沓钱塞在他口袋里,一点心意,一点心意。李老板还对老板说,请老板娘唱个歌,唱个你们的歌。那是一首思乡的歌。李老板听不懂歌词,但眼睛还是湿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给自己的钱掏出来,说: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时给工人发放工钱。

李老板说:钱你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时发放工钱。唉,做生意也难。人家拖欠我的货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钱。

阿巴说:你是有钱人。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货款都收齐了,就有一千七八百万!千万富翁啊!可是,总是收不齐货款,我还欠着银行的钱。

阿巴只好说:唉,大家都难。唉,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老子是汉族老大哥,你必须拿着!家具厂要死要活,也不在这点钱上,拿着!

阿巴说:我岁数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说的不是我们两个人,我说的是两个民族。

老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两张饼:阿巴您路上吃,夹着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绺头发,用红丝带细细扎好,阿巴,这个给我女儿,告诉她妈妈的心死了一半。

说完,总是笑脸迎客的老板娘抱着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阿巴紧紧攥住那绺头发,说:唉,我又勾起大家的伤心事了。

谢谢阿巴代我去看她。

阿巴说:放心吧,我要让他们好好的,他们会知道亲人都在想着他们。

阿巴离开那天,整个移民村都出动了。一共十二辆小面包车坐得满满当当。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

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像是森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藓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云中村的全体移民送阿巴归乡。送云中村的祭师回乡。

汽车开动了。阿巴的归乡之路展开。

那些忍不住泪下的妇人,用手掩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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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云中记

作者: 阿来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9-4-1

这个故事酝酿了十年。汶川地震后,拥有上千年传说的云中村移民到平原。年复一年。祭师阿巴感到身上云中村的味道越来越淡,他的力气在消散,内心越发不安。于是,两匹马,一个老祭师,踏上了回乡的山路。他穿过山林和田野、石碉和磨坊,来到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废墟前。焚香起舞,诉说过往。于是,一个村子的悠长岁月和那些鲜活面孔扑面而来。祭师用这种方式,为村子吟唱赞歌,安抚亡灵。也用这种方式,找回了内心的安宁。然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片土地和所有的记忆,很快就要伴随山体滑坡长眠江底……


作家简介

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曾任《科幻世界》杂志主编、总编及社长。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八十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2000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其中篇小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成为“双冠王”。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瞻对》《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2019年,出版最新长篇小说《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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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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