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称呼父亲为“亲”的大讨论

#历史开讲#

1067年3月的一天,御史蒋之奇上书刚刚即位的宋神宗,说欧阳修与儿媳吴氏乱伦通奸。

消息一出,年近60的欧阳修悲愤交加,立即亲自上书宋神宗,要求彻查此事,以证清白。

欧阳修之所以如此愤怒,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无耻的谣言,另一方面还因为上书弹劾他的蒋之奇是他亲自推荐为御史的,如今蒋之奇为了自己的名声,竟不惜对自己恶意中伤。


欧阳修

神宗皇帝当然没有轻易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它立即下令彻查,看消息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

第一个询问的自然是蒋之奇,蒋之奇毫不忌讳说他是听御史中丞彭思永说的。神宗又叫来彭思永,彭思永则说自己年龄大了,记不清从哪里听来的了,但是他义正言辞地对神宗说:“帷薄之私,非外人所知,但其首议濮议,违典礼以犯众怒,不宜更在政府。”


宋神宗

什么意思,就是说他和儿媳是否私通这种隐秘的事情,外人不一定知道,但是他之前提议“濮议”,说明这个人一向不遵礼法,应该驱逐出朝廷。

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和岳飞的“莫须有”罪名一样,不管你有没有,说你有,你就有。


说到底,欧阳修晚年会受到这样的污蔑,还是因为宋英宗朝那场持续了18个月的“濮议”。


一、

所谓“濮议”,就是关于宋英宗如何称呼自己的父亲濮王的一场大讨论。

作为现代人肯定无法理解,为什么对死去的人的称呼,会引发朝廷长达一年半的讨论,并且导致大批的官员因此获罪、丢官。

这得先从宋英宗的身世说起。

宋仁宗,也就是电视剧《清平乐》中的主角,是宋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他在位41年,努力半生,曾经有过3个儿子,都不幸夭折。直到1062年,53岁的仁宗病重,深知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生儿子了,才立宗室子赵宗实为太子,赐名赵曙。


赵宗实也是个妙人。正常来说,皇子们为了夺取皇位往往斗的头破血流,可是赵宗实面对送上门的皇位却是一再推辞。他身体不好,常年生病,幼年时曾经在宫里养过一段时间,宫中的勾心斗角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内心对宫城是非常排斥的。更重要的是他老成持重,恪守孝道,不愿意舍却自己的家门而另就他宗。

当时,他父亲孝期刚过,孝顺的赵宗实为父守孝,哀痛不已,时不时缠绵病榻。被立为太子后,他数十次上书推脱,说自己难以担当重任。


古时候,若请人去担当重要职位的时候,那人通常会三推四阻,来来回回请个好几次才肯就职,这是常规操作。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谦逊,另一方面说明他的尊贵。但是赵宗实却似乎真的对做皇帝没兴趣,前后上书几十次,送信的马都累趴了好几只。最后,他的属下一个叫周孟阳的人劝他说:“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太子了,您一直推脱不接受,假如让别人登上皇位,您还能平安无事吗?”

一语中的,赵宗实恍然大悟,勉强接受了皇命。临走前还吩咐家人:“一定要看好房舍,皇上若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会立刻回来的。”


这一系列举动,说明赵宗实是个极其孝顺、重感情、内心不算强大的人。这种人其实不适合做皇帝。事实也是如此,在他做皇帝的四年时间里,前半段在生病和与曹太后闹别扭中度过,后半段在“濮议”的漩涡中翻滚。

在位4年,他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要称呼自己的亲爹为“爹”,最后的结果是,他可以不称父亲濮王为“皇伯”,但也不敢成为“皇考”,只能含糊其辞地称为“亲”。


宋英宗

二、第一次“濮议”

1064年2月赵宗实即位,即是宋英宗,即位的第四天他就突发疾病。似乎是疯病,估计是他长久以来丧父悲痛,又被迫即位,心理压力太大所致。他生病后,由仁宗皇后曹太后垂帘。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英宗和曹太后的关系极度恶劣,曹太后几乎想废掉英宗。后来在欧阳修、韩琪等大臣的调停下,两宫关系才慢慢弄缓和。

英宗经过一年多的治疗,病情好转,但是曹太后不愿还政,韩琪等又以辞官为由,迫使太后撤帘。

其实,英宗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即位之初,他就显示出了相当的政治才干,再加上当时身边还有韩琪、欧阳修、司马光等一批大臣,如果他顺顺当当再活个几十年,说不定也是一代明君。


关于“濮议”,最先提出的人是韩琪和欧阳修等。1065年4月,仁宗皇帝两周年忌日已过,韩琪等上奏说:“濮安懿王德盛位隆,所宜尊礼。伏请下有司议濮安懿王典礼,详处其当,以时施行。”意思说濮王身份尊贵,应该给他更好的尊位,大家快来讨论下怎么称呼濮王吧。随即英宗下诏:“礼官及待制以上崇奉濮安懿王典礼以闻。”就是命令大家都来讨论讨论。

虽然并没有明说要封濮王什么称号,但是明显是要尊崇的意思。


宰相韩琪和参知政事欧阳修是执政大臣,他们提出尊崇濮王,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更多因为他们看出了皇帝的心事。皇帝生性纯孝,对于做了皇帝而脱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心里始终有个结,或许正是这个心结导致他对曹太后排斥,并且不是生病,无法安心理政。如果能让他尊崇了自己的父亲,解开心结,那么皇帝身体应该就会好起来了吧。皇帝好就是朝廷好,朝廷好就是百姓好。这样的提议用意是好的,但他们忽略了礼法。

于是一段关于皇帝的亲生父亲到底称作“皇伯”还是“皇考”的讨论拉开了序幕。


韩琦

韩琪、欧阳修自然是“皇考”派,皇帝的亲爹自然要称为“皇考”。他们之所以提出让三省、御史的官员台共同讨论,是以为会有很多人附和,事情马上就可以施行。谁知他们误判了形势,百官纷纷反对,特别是两制官员、礼官、台谏官,反对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皇伯”派认为,英宗应该称濮王为“皇伯”。合法皇位的继承向来只有两种: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从来没有侄子继承皇位的道理。英宗过继给了仁宗,就和原生的家庭在法理上做了割裂,成为了仁宗的后嗣,这也构成了英宗即位的合法性,否认这一点就等于推翻了英宗登基的合法性。

“皇考”派则认为,首先《礼记》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意思是过继给他人为子的,要为亲生父母守孝一年。欧阳修据此推论“出继之子,于所继生父母,皆称父母”;其次,皇帝成生父为“皇考”有先例,汉宣帝和光武帝都称他们的亲生父亲为皇考。


这两个理由都被礼官反驳。首先《礼记》中所说“为其父母服”中的“父母”是为了行文方便,并不是说还称他们的父母为“父母”,这个论据太过牵强。其次,汉宣帝是以汉昭帝皇孙大身份即位的,尊他的父亲为“皇考”,却也不敢尊他的祖父为“皇祖考”,法理上并没有乱;而光武帝虽然号称中兴汉室,其实和开国皇帝差不多,就算他自立七庙也不为过。他们的情况和英宗的情况都不一样,英宗是正式被立为仁宗太子后才继承皇位的,他法理上的爹只能是仁宗。


“皇伯”派的说法更符合当时主流的价值观。那个时代,幼儿的死亡率很高。像皇帝这种拥有高级医护团的人都不能保证皇子的成活率,更别说普通百姓。所以,民间没有后嗣的家庭不在少数。古人又讲究传宗接代,后继香火,所以政府对于无子家庭的立嗣做了详细的法律规定。一旦过继给他人,就相当于是别人的儿子,可以继承他人的财产,同时也要承担起这家人传宗接代和祭祀祖先的任务。这是社会公认的道德准则。


“皇考”派的观点与这一准则背道而驰,遭到了大多数官员和民众的抵制。同时一个重要的人物,曹太后,也就是仁宗的皇后,最有资格说话的人站出来了,她严厉批评执政官员不该提出称“皇考”,她的表态,让第一次的“濮议”草草收场。


三、第二次“濮议”

第一次濮议叫停之后,英宗和执政大臣们还没来得及准备第二次濮议,礼官和台谏官们却坐不住了,他们纷纷上书,要求皇帝下诏称“皇伯”。英宗当然不想轻易妥协。于是台谏官们开始捋起袖子大写台本,弹劾韩琪和欧阳修等人,其中最为坚决的是吕诲和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

面对台谏官射来的一道道利剑般的弹劾,韩琪和欧阳修也上书为自己辩解:“盖自天地以来,未有无父而生之子也,既有父而生,则不可讳其所生者也。”就是说从古自今,没有父亲哪有儿子,既然人都是父亲生的,又怎么能避讳自己的父亲呢?称自己的父亲为伯伯或叔叔,明显是有违礼法,不符人伦。


对于这一说法,“皇伯”派们反驳说,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是濮王所生,但是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和法理上的父子关系是可以分离的,他们当然承认濮王和英宗血缘上的父子关系,但是法理上,英宗必须是仁宗的儿子,是濮王的侄子。否则他继承皇位则不合法,而传统礼法也将失去论证皇位合法性的功能。长久来说,是这给皇帝埋下了隐患。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当时的条件下,礼官和台谏官的说法不无道理的,但是英宗一心想给自己的亲爹争得一席之地。


有人说,既然皇帝这么坚持,那他完全可以下诏采纳执政官们的建议称“皇考”啊。事情也没那么简单,首先是百官的反对强烈,另一方面她在等一个人发话,曹太后。


曹太后

曹太后在上一轮的“濮议”中的态度很是令人玩味,开始时一言不发,等到礼官和台谏官们反应强烈的时候,突然表态不支持“皇考”。

她是仁宗的皇后,英宗名义上的母亲。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室,她的身份,她的意见几乎是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1066年正月,曹太后突然下了一道手诏:“吾闻群臣议称,请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见施行。吾再阅前史,乃知自有故事。可令皇帝称亲,乃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谯国、襄国、仙游并称后。”

这是一封耐人寻味的手诏。开头就说“早就听你们在议论封崇濮王,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奇怪,曹太后之前明明是反对称“皇考”的,现在怎么催着“封崇”了?

第二句说“我翻阅史书,知道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她说看到有先例,这句话不免让人联想到欧阳修之前所说汉宣帝和光武帝,而曹太后也没说自己看到了什么“故事”。

最后一句说令皇帝“称亲”,尊濮王为濮皇,三位夫人并称皇后。这也是一种折中的办法,既不称“皇考”,也不称“皇伯”,称为“亲”。


有了曹太后的表态,英宗皇帝赶忙下诏,口气委婉谦抑,主要内容一是采纳称濮王为“亲”的决议;二是修建濮王坟园,规格低于皇帝陵园。

到这里,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吧。


四、事情还没有结束

对于英宗皇帝给濮王修建坟园,大臣们表示理解。但是称“亲”,他们还是不能接受。

因为“亲”有专指“父亲”的意思,他们认为与法理不合。

同时也有人开始质疑曹太后手诏的真实性。有传言韩琪、欧阳修买通太后身边的宦官说服了曹太后,还有传言说曹太后是在醉酒的情况下签写了手诏书,是被韩琪等骗的。

另外,范纯仁提出“母后未有诏令与朝廷”,意思是说后宫不得干政,直接质疑太后手诏的合法性。


后来,台谏官的攻击重点不在皇帝怎么称呼自己的亲爹上面了,而是集中攻击执政官韩琪、欧阳修等非法沟通内官。所谓的沟通内官就是从前面曹太后的手诏引发出来的。

后世有说曹太后无奈答应了称“亲”,但是心有不甘,故意放出风声,又在手诏里留下破绽,让百官去攻击韩琪和欧阳修等。但是我认为不是。曹太后是个隐忍、识大体的女人。年轻时她忍下来张贵妃的跋扈,年老后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在韩琪等人的劝说下卷帘,就可以看出她是个知进退的女人。

“濮议”进行了一年多,皇帝和执政大臣一边,两制官员、礼官和台谏官一边,两边势成水火,朝廷整日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被撕裂,仅仅就为了一个称呼。

台谏官这边义正言辞,肯定是不会相让的,皇帝孝字压身,骑虎难下。最大的可能是韩琪和欧阳修找到太后,取了个折中的方法:不称“皇考”,愿意称“亲”。能想到这个办法的人也是个机灵鬼呀。于是两下一合计,曹太后下了“称亲”手诏。

原以为手诏一出,“濮议”可以了结了。哪知“濮议”平息了,“清算”却开始了。


台谏官与执政大臣势不两立,逼迫英宗作出决定:要我们还是要他们,你选吧,只能选一边哦。

英宗很为难,跑去问执政大臣,欧阳修说:“御史以为理难并立,陛下若以臣等为有罪,即当留御史;若以臣等无罪,则取圣旨。”好吧,又把皮球踢给了英宗。英宗考虑再三,执政大臣刚刚为他争取来称“亲”,过河就拆桥肯定不行,那以后还有谁敢为她办事,于是决定挽留执政大臣,抛弃台谏官。想了想,又交代一句,不要惩罚的太重了。

于是,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纷纷被贬出京,傅尧俞、赵鼎等不满皇帝的处罚,自请离职,司马光上书要求英宗召还傅尧俞等,英宗不肯,也愤然提出离职,但英宗一直没有批准。


司马光

到了1066年10月,整个御史台几乎被清空。但是英宗和韩琪他们就胜利了吗?也未全胜:英宗并未争取到期望中的“皇考”称号,只能含糊其辞地称“亲”。有过了几个月,1067年正月,英宗因病去世,就连称“亲”也变得毫无意义。


文章开头所说的彭思远,就是因为在“濮议”过程中和看不惯欧阳修的所作所为,在英宗死后,宋神宗登基不久,利用欧阳修的妻弟薛良儒,炮制留言,打击欧阳修。


“濮议”之争表面上看是法理之争,关系到皇帝的皇位继承权是否合理。礼官、两制官员、台谏官站在国家法律道德的层面上捍卫法理,原本是没有错。当然,以我们现代人的立场来看,的确有点大题小做,在那个“礼不可废”的年代,“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为了坚持心中的理念,性命都可以不要,被贬丢官又有何惧呢。

深层次来看,“濮议”牵扯到皇权、相权、台谏官三者之间权利相互制约的问题。这个事件中,皇帝的权利明显受到台谏官的强力限制。这件事的影响,在接下来神宗朝王安石变法时,依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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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标签:神宗   谏官   父亲   皇位   御史   法理   太后   朝廷   大臣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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