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渡的黄檗宗隐元禅师，一座明代法堂的湮灭

福清是闽东地区一个县级市，靠近东海与台湾海峡，有着漫长的、犬牙交错的海岸与数不尽的祠庙与古朴的信仰。

以“大光普照国师“闻名的黄檗宗隐元禅师就出生在这里，一个叫东林村的地方。隐元家贫，1620年便皈依黄檗鉴源禅师落发为僧，法号隐元，法名（内字）隆琦，由于性格沉稳、好思辨，学问极佳，崇祯十年（1637年）一月，接任了黄檗山万福寺住持，兴建殿宇，倾力复兴宗风，前后十七年，终于把福清黄檗山黄檗道场发展成为僧众上千的东南地区第一大禅林。

▲ 京都万福寺藏隐元画像

▲ 福清黄檗山万福寺（1929年常盘大定摄）

此时的黄檗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1644年3月，崇祯帝殉国，流亡的明王室在南京、绍兴、福州、肇庆等相继成立了抗清政权，史称南明，隐元隆琦不仅仅是这段历史的观望着，亲历者，还是参与者。

“至于林峦草野 , 莫不咸皆号呼长太息者矣 。于戏 , 有国有家有禅林者 , 苟无这段骨气者付肝。”

——《臣农即事篇后序》 隐元

1644年10月，隐元应邀住持嘉兴崇德县福严寺传法，正值天下国变之际，人心惶惶，心中岂能泰然自若？悲愤之余，写下上述这段文字。隐元不以僧人身份而置身事外，而是强调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出家人，谁可以没有“赤胆忠心“？

黄檗山万福寺是明代敕赐敕封的寺宇，明神宗赐予福清黄檗山大藏经 , 并敕封寺额为万福禅寺，万福寺与明皇室关系匪浅，山河破碎，禅林亦不能独处世外，所以南明时期，万福寺收容了不少“遗民逃禅“的士人、义士，这其中就有主张抗清的明朝儒士独耀性日。

彼时的日本迎来了江户幕府统治的时代。

一方面从1633年到1639年，江户幕府共颁布了五道锁国令，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仅留长崎一地与中国等国进行往来，使得中国商人频繁往来于长崎，在长崎建立了中国明代样式的“唐三寺”，即“兴福寺”、“崇福寺”、“福济寺”。

▲ 日本长崎崇福寺

▲ 日本长崎崇福寺

另一方面，幕府对佛教始终保持警惕，建立了寺院本末服从关系，这些等级制度严格限制了各宗派新义、异义、使得整个日本佛教界一潭死水；而江户时期为了压制基督教发展设立的宗教调查制度导致的权力下放，又使僧侣手握职权，欲望膨胀，贪得无厌以至于寺风败坏、禅规沉寂，整个日本佛教界一片惨淡的末法景象，急待新的思想、制度的冲击与改变。

“久闻临济之道，弘扬天下，大师声名亦早已在我日本国佛界传颂。今我日域久乏宗匠，佛界衰微沉滞……冒昧有请大师东来，重立纲宗，阐扬济道，大光于我日本国……”

——长崎兴福寺住持 逸然

从1652年开始，长崎兴福寺住持目睹日本佛教现状，开始不断写信给隐元，共写了四次，一次比一次诚恳，第二次书信甚至被海盗夺去，逸然也未放弃过恳求。当时的隐元隆琦已经63岁高龄，本身不愿意踏险行动，而且1646年福州陷落后，清兵屠福清，让隐元十分悲伤，“看破阎浮梦幻身，纵绕百岁也成尘”，这首1653年的诗句深刻反映出隐元内心的悲伤与沉寂。

真正的改变在逸然第四次书信来到之时，也就是隐元弟子也懒性圭的死。长崎崇福寺由于缺少住持，隐元的弟子也懒就应邀渡海去日本弘法，担任住持，不幸的是船刚驶出厦门，即遇到惊天大浪，船长让也懒乘小艇逃生，也懒只是平静地说：“自己佛缘已尽，大家逃生去吧“。也懒的死对隐元触动很大，萌生了传法未果，有负使命，“子债父还”的因缘念头，隐元下定了决心赴日。

赴日途中，极为艰难辛苦，福清是抵抗和突出的一个县。福清靠海，其地理位置恰好处于从广东潮州经福建厦门到浙江舟山的海岸线中间，容易与海上抗清力量呼应，所以福清成为清军的攻击与防卫目标。

此时清兵为了防止抗清势力从海上反攻，早已封锁福建沿海出海港口，一路上既要躲避清兵缉拿，又要忍受狂风巨浪。甚至在厦门即将离国，将被清兵所追逐包围时，幸好有郑成功的堂兄郑彩将军得到消息前来解救，才得以脱险，此后便由郑成功的船队亲自护送出海，直至隐元的船只进入东海才返回。此后隐元的船只又在海上遇到台风，九死一生，终于在半月之后到达日本长崎。

1654年到达日本，隐元隆琦即与日本保守派僧侣愚堂东寔、大愚等率千余听众，在普门寺等进行了一场著名的辩论，隐元以日本国内佛界道风不纯，不重视戒律、禅风颓衰为依据，以建立完善的“三证七戒”为提议，将保守派僧侣驳得哑口无言，从此名声大振，日本对隐元的崇敬之风从此时开始。

1661年，隐元正式率领僧众建立诸堂庙宇，山号沿用中国黄檗山万福寺的称号，把中国的黄檗宗成为古黄檗，日本的称为新黄檗。

▲ 长崎兴福寺隐元纪念海报

黄檗宗内精通学艺，拥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僧侣人才辈出，新鲜且带有冲击性的黄檗文化涵盖思想、语言、文学、艺术、医学等领域，完全以中国福建古黄檗为源泉，逐渐在日本广为流传。一直到现在，由于隐元隆崎及其弟子在日本的广泛弘传，至天保14年（1844年）,隐元之后的数百年间，黄檗宗寺庙在日本全国达到了956座。在幕府统辖的67国中，黄檗宗分布占了51国，取得了惊人的发展，同时也使黄檗文化得到广泛传播。

一直到现在，像长崎三寺这样的黄檗宗寺庙，其法会和修行方式上仍保留中国明代的风格，黄檗宗信徒均用中文念经，推送了江户时代中国语言学的发展。黄檗宗第五代住持常直接为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讲法，尤其受到后水尾上皇的尊敬，常常受到赐书。南源性派作为隐元的弟子，其作品《天德南源禅师语录》、《南源禅师芝林集》等都是非常优秀的诗篇。

黄檗宗的书法也备受日本推崇，与隐元同行的中国黄檗僧人独立性易在篆、隶、楷、行上无不精通，传至泽田东江，形成著名的“东江流”书道。而另一弟子北岛雪山是日本近世“唐样书道”的兴起人，对日本近现代书道的发展颇有贡献。

黄檗宗文化对普通百姓的生活也有很深的影响，像隐元豆腐，据说是隐元禅师从福清带来的豆腐加工工艺，使豆腐在江户年间非常平民化。

▲ 隐元豆腐

豆角是日本人非常喜爱的一种蔬菜，在日语中叫做隱元豆，据说也是隐元从福建带过来的蔬菜，以纪念隐元的功德，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以隐元命名的物品，都与隐元有关，黄檗藕，即莲藕，则与黄檗宗有关。

日本京都黄檗宗万福寺，从建材到工匠，都是幕府从福建购、请，作为最后一批东传日本的宗教建筑类型，保留了严谨的福建晚明清初建筑的做法、工艺、雕塑等艺术，促进了明代建筑在日本的传播。

▲ 日本京都黄檗山万福寺

日本京都黄檗山万福寺是中国福清万福寺的姊妹寺，都为隐元创建，用一样的山名，寺名。伽蓝配置与建筑也一样。日本万福寺建筑群现在基本保持了原有的格局，除了总门于1693年重建，松隐堂于1694年移建外，其他如以万字纹勾栏回廊著称的法堂、禅堂、东西方丈、舍利殿、大雄宝殿、天王殿，以开梆和云板著称的斋堂、祖师堂、钟楼、三门、鼓楼等建筑都经过修缮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 日本京都黄檗山万福寺

▲ 日本京都黄檗山万福寺

▲ 日本京都黄檗山万福寺

隐元隆崎在日本创立新黄檗宗，信徒万众，其佛教理念得以在日本全国得到通行，按理说心愿已了，但是他最牵挂的，还是大明，还是故国。

“竟日憨憨憩小楼，梦闻故国又惊愁”

——《卧游怀感》隐元

“礼乐混中土，文章散四夷。碧天云未净，何日是归期”

——《偶怀故国》隐元

隐元东渡后的1673年，隐元禅师在京都黄檗山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二岁，时值国内康熙十二年，反清复明之声渐微。综其一生，隐元禅师在中日开堂说法近三十年，传授三坛大戒十六次，其禅风在中日两国均有重大影响。

2018年，日本黄檗宗祖庭，京都黄檗山万福寺姊妹寺，隐元亲自营建的福清黄檗山万福寺内，最后一座晚明时期的法堂被拆除，沧海桑田，古黄檗宗与隐元禅师最后的建筑遗存被铲除干净，换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仿唐建筑，为这个荒诞的时代作了生动的注脚。

▲ 常盘大定所摄福清黄檗山万福寺晚明法堂

▲ 拆除前的万福寺晚明法堂

▲ 红圈内为数月前正在拆除的福清黄檗山万福寺法堂

福清黄檗山万福寺为隐元亲自所营建，这座仅存的法堂是大陆古黄檗宗仅存的遗迹，其风格做法可以与明以来的日本长崎唐三寺、京都黄檗山万福寺相呼应，现在这座实物资料已经完全消失了。

隐元禅师魂牵梦绕，守望了三百年的故国，终于与他毫无联系，无家可归了。

法堂被拆后，福清市文体局回复市民相关询问，表示黄檗山万福寺1948年焚毁，文物无存；而法堂为1989年重建的现代仿古建筑，经鉴定为危房后大修。但根据《福清县志》、《福州市志》等记载，法堂是火灾中唯一幸存的建筑，并且在1981年被公布为第一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